黃珺

我國的詩歌發展,自周代《詩經》的四言體為主,到漢代樂府發展至五言,再至大約成于東漢的《古詩十九首》,五言詩自此成熟且穩定。
南北朝時期,梁代的皇子蕭統組織編寫了我國現存最早的一部詩文總集——《昭明文選》(又稱《文選》)。在《文選》中,蕭統首次將這些不知名的漢代文人創作的十九詩編輯在一起,并取名為《古詩十九首》。自此,“古詩十九首”便成了一個特定稱謂。插排
詩是人情感的表達。到了《古詩十九首》的時代,人們的情感如何呢?如果說《詩經》是在述說人們的生活,那么《古詩十九首》便是在寫人生。百姓關注生活,文人觀照人生。生活是具象的,人生是抽象的。而人生的情感主題無外乎三個:離別、失意、無常。寫出了人生之常情,讓古今每位讀者都能從中獲得共鳴,這是《古詩十九首》作為佚名詩歌群,在中國詩歌史上如此被尊崇的原因。
晚清時,一位詩學批評家就曾說,《古詩十九首》之所以可被稱為“千古至文”,原因在于其說出了古往今來的人們共有的情感。這樣的情感不因時代的變化而變化,不因人的改變而改變,我們可稱為“常情”。的確,人生在世,誰人不會面臨離別及離別后的思念?誰人不會因物質或精神上的不滿足而有失意之時?誰人不憂慮生命的短暫及無常?從來,“離別”“失意”“無常”都是中國文人創作的母命題。如果一定要溯源,《古詩十九首》可為源頭。
寫常情,聽上去似乎簡單且理所當然。但,站在創作者的角度,這并非一件易事。一如寫人生的離別與無常,《古詩十九首》的第一首《行行重行行》,是這樣表達的: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馀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抽離了事實,專于表達情感,是《古詩十九首》的特點。兩千多年前的一位中國文人,創作出一首有關“離別”的詩,今人讀來,亦是無窮的“碰撞”。
在你的一行又一行中,“我”與你從此別離了。我們相隔越來越遠,遠到“各在天一涯”。我們不止距離遠,相聚的道路險阻又漫長,故不知何時才有相見的機會。但正如北來的馬總會依戀北方來的風,南來的鳥兒喜歡筑巢在向南的枝頭,那么,這是不是意味著你也終會回到故鄉呢?你離去的日子已經越來越遠,“我”的日益思念也讓自己越發消瘦,連衣帶都在日漸寬松。其實“我”知道,作為游子的你可能并不太想回來,正如那云朵飄來飄去,遮住了太陽的情誼。思念是讓人衰老的,陡然間就到了歲暮,“我”又有多少時間來等待呢?但,這又能怎么辦呢?“我”無法對抗這“生離別”與人生的短暫,所以還是別說了,只愿遠方的你好好吃飯,多保重身體。
沿襲民歌,《古詩十九首》雖是文人創作,卻幾乎少有華麗的辭藻。常情通古今,我們品兩千多年前的“生別離”,思考作者到底是在說生生分開了,還是相對“死別”來講,這沒有答案,卻不妨礙我們每個人讀出自己的影子。詩中的“我”內心困惑又清晰、失望又期待,不正是我們每個人面對離別時的復雜心理?同時,這首詩又在給我們解答人生的基本問題。一個人思念到極致會怎樣?會“衣帶日已緩”,會“思君令人老”,但我們依然可以從中感悟到人生的答案:人生短暫而無常,即使對思念之人的離別有諸多抱怨,但終究希望對方“努力加餐飯”,愿對方過得如意,保重好自己。這是中國人的溫柔敦厚,亦是普通人最真摯的情誼。
真情總是婉轉的。讀《行行重行行》,不正是在體驗主人公的一“婉”又一“轉”,一“思”又一“念”嗎?百多年后,一位偉大的詩人寫下“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另有一位不朽的詞人寫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他們,均是被《行行重行行》的常情所打動與影響的人。
劉勰在《文心雕龍》里曾這樣評論《古詩十九首》: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意思是說,《古詩十九首》樸實而不淺薄,通過附著在物象上的方式讓情感千回百轉。如何將復雜的情感恰當地表達出來,讓讀者真正引起共鳴,我們可從《古詩十九首》中窺見一二。
中國文人歷來都有借女性之口來抒發內心情感的傳統,女性的情感多纏綿悱惻,文人們以此為寄托,也更易表達常情之細膩。如上文所述《行行重行行》,也如《迢迢牽牛星》: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這是在說“牽牛星”與“織女星”的故事。但整詩讀下來,這里沒有故事,只有感受。人的感受本身就是曲折纏綿,百轉千回,是含蓄不盡的。在此詩中,這樣的“含蓄不盡”又是如何表達出來的呢?
在中國傳統神話故事里,牽牛星與織女星被賦予了牛郎與織女的形象。牛郎織女相愛卻一年只能七夕一會的故事,本身就充滿著悲傷與悱惻。此詩的主人公便是“織女”。站在織女的角度看思念與別離,是“迢迢”的牛郎,是“札札”的機杼,是布不成章,是淚如雨下,是“盈盈”的銀河,更是相望的沉默。詩人借牛郎織女的故事,以織女的視角表達思念的常情,“婉轉附物”,不講故事,卻盡是故事。
含蓄不盡,在嚴絲合縫的章法結構中。清代袁枚在《隨園詩話》中曾說:文似看山不喜平。意思是說,寫文章好比觀賞山峰,宜奇勢迭出,而忌平坦無物。“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直接鋪陳,交待了主人公,也寫了大環境。接著,大鏡頭轉為特寫,是主人公即織女正在織布,有纖細的手,更有一直作響的機杼。寫了動作,接著是主人公的心理與情態:“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為什么會這樣?詩人緊接著給出答案:河漢清淺,卻咫尺天涯,相望而不及。可為什么相望卻不能相見呢?在這里,詩人卻不給答案了。時間與空間停留在這“盈盈一水間”,相對無言,才是最真實、最動人的思念,意味深遠。章法結構的嚴絲合縫,成全的是情感的自然表達。整首詩中,到底又能缺少哪一句呢?
這是一位女子的失意與離別。離別毋庸置疑,失意在何處?求而不得,無論是物質上抑或是精神上的,都可謂失意。而女子的失意,更常在情感上。唯有愛是永恒不變的話題,對女子尤為此。于是,這真情穿越了千年,仍熠熠生輝。
古代,女子多為情感失意。那男子的失意呢?人生短暫,而自己又難展抱負時,該如何選擇?是堅守理想,還是走上更加便捷的路途?面對人生中的困惑,我們該如何舒展?
以上這些問題沒有時代之別,在現代,更無性別之差。兩千多年的中國文人,已經在思考有關“失意”的問題。《今日良宴會》便是“失意”之作的代表。時光穿梭,人生之不如意作為常情,也因如此久遠前的一首中國文人詩作,而有了巨大張力。
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
彈箏奮響逸,新聲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
齊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
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
無為守貧賤,輱軻長苦辛。

有張力,在于有連接。這是一首宴會詩。“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好似歡樂,讀來卻讓我們有歡樂終將逝去的悲傷。在宴會上,大家彈箏唱歌,這樣的音樂是“奮逸響”的是“妙入神”的。音樂里,是人的志向與追求。可是人如寄居在這世間,渺小如一粒塵土,風一吹就消散。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去搶占好的地位,走一條富貴的路?干什么要堅守貧賤,如此辛苦呢!
整首詩其實就是一群郁郁不得志的底層知識分子聚在一起的“澆愁”之作。這其中有牢騷、有激憤、有不平,也有悵惘。全詩樸實無華,更像是失意醉酒的快語,一下子能將我們拉入這短暫歡樂卻長久憂郁的宴會。而正是這樣的“快語”,能讓古往今來的人們,誦讀時連接到自己的人生。這便是此詩的常情,更是此詩的真摯。
真摯,更在于提出古往今來人人都無法回避的問題:失意時,面對“奄忽若飆塵”的人生,我們還要不要堅持理想?這是人生哲學問題。詩人沒有明確給出答案,卻用最真實的語言向我們透露了自己的想法:一個“何不”,一個“無為”。“何不”意味著此時自己并未“策高足”“據要津”;“無為”意味著此時自己正“守貧賤”“長苦辛”。細細品味,與其說這是種徘徊,不如說正是一種堅守。
而這堅守,一直存在于中國文人心中。李白失意時“快語”:“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但他從未甘心放棄自己的仕途志向。蘇軾失意時“快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這是逆境中豁達、樂觀的人生態度。當然,這堅守也存在于現在的我們心中。正如千百年后,一位名叫羅曼·羅蘭的法國作家所說:“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后仍然熱愛生活。”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