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恩美筆下的母女關系

在美國，譚恩美是繼湯婷婷之后被大眾和批評界廣泛關注的華裔女性作家，自第一部小說《喜福會》問世并獲得令人矚目的成績以來，譚恩美又相繼出版了《灶神之妻》《靈感女孩》《接骨師之女》《拯救溺水魚》和《奇幻山谷》五部長篇小說。

譚恩美的長篇小說中有很多自傳式和撰寫母親生活經歷的痕跡，她本人也在采訪中表示自己也是為了母親而寫作，可見譚恩美自己及其母親的生活經歷無疑對其的寫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譚恩美的小說創作一方面建立在家族成員的真實經歷之上，另一方面也得益于她天馬行空的想象。她善于將自己的家庭故事融入小說之中，也善于勾勒家庭成員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尤其是母女關系。譚在《命運的對立面》中坦陳她的小說有自傳的痕跡：“畢竟我的小說素材最豐富的來源是被我誤解了的生活——那些矛盾、那些未得到解答的問題，以及那些波折。”譚恩美的家庭對她的小說創作有很大的影響，這種影響在她的第二部小說《灶神之妻》和第四部小說《接骨師之女》都有非常明顯的體現。

一、譚恩美小說中的母女關系

譚恩美的多部小說都細致描寫了華裔移民母親和女兒之間甜蜜與苦澀交織的愛。美國作家迪徳利·唐納修如此評價譚對母女關系的描寫：“沒有一個當代作家能更深入、更有效地挖掘母女關系：那種幽閉的、瘋狂的、無法逃離的愛。”譚的小說中的母女關系通常遵循一種模式，即一開始疏離緊張、矛盾頻發，但在母親向女兒講述她們的過去和不為人知的秘密后，母女最終走向和解。顯然，母親的講述不僅有助于女兒更加深入地了解母親，也能幫助女兒在傾聽的過程中發現和尋找自我。這樣的母女關系正是現實生活中譚恩美和母親之間關系的寫照。

（一）溝通缺失導致的母女關系疏離

露西·伊利格瑞認為，母親和女兒應該通過主動交流來確認對方的主體性，從而加強她們之間的聯系，只有這樣，她們才能獲得女性之間的主體性，從而在男權社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和聲音。譚曾表示，她的故事不是對現實生活的本真記錄，更多展現的是一種情感上的真實，這意味著她不是通過記錄生活來表達自己，而是通過寫作藝術化地重現她的真實經歷。無論是現實中的譚和母親，還是《灶神之妻》和《接骨師之女》中的華裔母女，講故事在促成母女和解中都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它讓母女之間由互相否定轉為互相理解和認可，并最終在彼此之間建立主體性。

從年幼到成年，譚與母親的關系多是遙遠而疏離的。譚的母親黛西是中年時期移民到美國的華人，與在美國土生土長的譚有著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和意識形態。譚眼中的黛西是一個不可捉摸的人，因為她頻頻提到鬼魂和她那被詛咒的生活，甚至經常發出自殺威脅。文化沖突和隔閡嚴重阻礙了譚和母親的溝通，而黛西糟糕的英語水平更是讓現實雪上加霜，進一步束縛住了她，讓她難以向女兒傳達自己的想法以及表達愛和關懷。譚曾經說她是在一個充滿了黛西式的遺憾和恐懼的環境中被撫養長大的，可見文化的鴻溝和交流的缺失導致母女二人猶如兩座孤島，只能互相遠眺，無法交流和理解對方。在年幼的譚恩美眼中，母親的形象從來都不是崇高可敬的，因此她常常故意疏遠母親，拒絕與母親溝通交流，這導致黛西失去聲音和表達的機會，成為一個被女兒否定的對象。

譚在《接骨師之女》中對她和母親的關系進行了深入細致的刻畫。露絲和母親茹靈之間無時無刻不充斥著焦慮和緊張的氣氛。小露絲沒有耐心與母親茹靈相處，因為茹靈總是對生活的方方面面不滿，并不斷以死威脅露絲。茹靈糟糕的英語不僅給她的日常生活帶來不便，也阻礙了她向女兒傳遞和表達愛意，無法讓露絲理解和接受中國母親對兒女特有的關愛方式。和黛西一樣，茹靈也因為文化隔閡和語言障礙而被迫噤聲。茹靈無休止的限制和監視一次次地讓露絲在朋友面前感到難堪，隨之而來的不滿和誤解不斷累積，最終，作為對母親的無聲抗議，露絲在操場上猛地從滑梯高處跳下，導致自己受傷。之后，露絲又故意聲稱自己能和已故的外祖母寶姨溝通，以捉弄她認為愚鈍和迷信的母親為樂，導致了母女關系的進一步疏遠。

譚的父親和哥哥在幾個月之間相繼離世，生離死別的痛苦給她和母親的生活蒙上陰影，也導致黛西的偏執更加嚴重。家庭的遭遇讓譚恩美陷入絕望，所以她打破“好女孩”的桎梏，開始恣意妄為。而黛西為了確保女兒能平安健康地成長，則把女兒牢牢拴在身邊，對她施加了越來越多的限制，甚至會無限度地干涉譚恩美的隱私。然而，這種一廂情愿的付出卻適得其反，譚和母親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矛盾和爭吵。當譚不顧抓狂的母親，堅持要去見男友時，黛西甚至沖到廚房拿出一把菜刀，并發誓要毀掉這個家。當譚在創作中試圖回憶她生活中最糟糕的時刻時，這一幕意外地在她腦海中浮現。譚在《接骨師之女》中淋漓盡致地展現了這種令人感到壓抑和絕望的母女關系。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美國女孩，露絲很看重她的自由和隱私，而中國母親茹靈則認為她有責任掌握女兒的一舉一動。為了了解露絲的所思所想，茹靈時常偷看女兒藏起來的日記，并常常向露絲拋出和日記內容相關的問題。母親不斷侵犯自己的個人隱私，令露絲非常苦惱；而女兒從來不愿和自己訴說秘密，也令茹靈感到十分苦悶。“他們就像是被卷入沙塵暴的兩個人，被痛苦侵襲，卻各自指責對方是造成沙暴的罪魁禍首”。不滿和憤怒持續累積和發酵，最終爆發——露絲在日記中表達對母親的憤恨不滿，甚至要求茹靈自殺。而等待露絲的不僅是母親跳樓自殺的噩耗，更是無盡的悔恨和遺憾。女兒的疏遠導致母親主體性的喪失，而干涉女兒隱私的母親反過來也剝奪了女兒的主體性，導致二人更加疏遠。

（二）講故事——母女溝通的關鍵

譚恩美長大成人并獨立居住后，母女二人緊張的關系開始變得緩和，但仍有一絲疏離。她們甚少電話交流，見面的次數也屈指可數。即使見面，譚也會在母親面前謹言慎行，以免傷害黛西脆弱的神經。正如譚和母親，《灶神之妻》中的珍珠和母親雯妮也維持著這種疏離而又微妙的關系，各自懷揣秘密，不愿向對方傾訴。珍珠住得離母親很遠，也不常電話聯系或看望雯妮，和母親聯系的由頭多半是需要幫忙帶孩子。她會刻意和母親保持距離，一方面是因為她擔心每次交流總是以爭吵告終，另一方面則是怕母親發現自己身患多發性硬化癥的秘密。獨居的雯妮盡管想念女兒，卻不知如何表達。和母親一起參加表弟的訂婚晚宴時，珍珠表達了她對母親的感受：“我看到母親在很多場合坐在桌邊，就像我想象中的那樣孤獨。我感到我們之間有著巨大的鴻溝，使我們無法分擔生活中的許多最重大的事情。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這更像珍珠的捫心自問，因為她清楚地知道，缺乏溝通和隱藏的秘密讓橫亙在母女二人之間的鴻溝愈發無法跨越。

譚恩美在《命運的對立面》中透露，在黛西因罹患阿爾茲海默癥去世前的六個月，她給譚打過電話，請求譚原諒她曾經那些極其傷人的舉動，“我做了可怕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忘記它們，就像我已經忘記它們了一樣”。聽到這些話，譚恩美忍不住哭泣，彼時，席卷淹沒她們母女的沙塵暴終于平息。不論是現實還是小說，母親依托講故事將自己內心世界的大門向女兒敞開，母女的和解讓彼此聽見了對方的聲音。

二、為母親寫作的女兒

譚恩美將寫作深植于她的家族經歷之中，她不僅在小說中再現她的家庭生活，還在《灶神之妻》和《接骨師之女》中藝術地再現了母親黛西的人生經歷。 不論是在現實生活還是文學創作當中，黛西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因為黛西的性格以及她對生活、命運和死亡的態度都潛移默化地塑造了譚的性格和個性。而這種影響又進一步滲透到譚的創作中，使她能夠 “在巧合中窺見必然，在謊言中看到諷刺，在矛盾中悟出真理，以及發現各種他人未曾發現的東西”。此外，隨著黛西逐步透露她在中國的生活，譚和母親之間的關系開啟了新紀元。黛西的經歷仿佛沃土一般，滋養了譚的想象和寫作。當譚在小說中重現黛西的生活經歷時，她不僅是在進行文學創作，更是在體驗、探索和理解母親和她自己。譚曾說道：“我是為了母親和自己而寫作，我想讓母親知道我對中國的看法以及我對在美國長大這件事的看法。我想讓這些文字躍然紙上，語言足夠簡單明了，簡單到像拉上一扇窗簾那樣，這樣她就能讀懂這個故事。”

通過書寫母親給予的靈感，譚觸及到黛西柔軟的內心世界，對母親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也找到了與母親溝通的方式。這種溝通和理解讓譚放下戒備，邀請黛西進入她的世界。通過寫作，譚更加了解自我，因為黛西的過往經歷和性格塑造了譚，而這正是她自我認知的重要支點。

（一）《灶神之妻》——母親情緒的出口

譚恩美創作《灶神之妻》這部小說的初衷，其一是滿足母親黛西的要求，其二是為了幫助母親傾吐和發泄她對前半生的憤怒、悲傷和遺憾。當然，譚在真實經歷的基礎上改變了許多細節，也增加了一些人物，比如胡蘭、杜阿姨和花生。譚還安排小說中的母親去一些虛構的地方和場合，比如一所位于杭州的寺廟，一個坐落于山頂的名為天息的村莊，以及雯妮和吉米相遇的舞會。但小說的情節發展基本是對黛西生活的忠實還原，記錄了她從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前到移民美國后的生活——黛西的母親在她年幼時去世，而小說中雯妮的母親則在她年幼時失蹤；雯妮在大伯家那些孤獨陰郁的日子正是黛西在杜家寄人籬下生活的真實寫照；黛西與她前夫王佐的地獄式的婚姻通過雯妮和文福之間的愛恨糾葛得以展現；黛西和譚的父親約翰的真愛被譚精心打造為雯妮和吉米之間命中注定的愛情。

譚恩美對雯妮的刻畫讓讀者看到了她心目中的母親形象，也讓她對母親深沉的愛與尊重得以表達。雯妮是一個身體柔弱但意志堅強、內心柔軟但性格剛強的美麗女人，雖然她在第一任丈夫文福的虐待和咒罵面前曾經退縮，但面對文福的威脅和折磨，頂著公眾的質疑，她最終還是遵從自己的內心，選擇吉米作為自己的愛人。雖然生活給她帶來了無盡的苦悶、壓抑和無助，但她從未真正失去心中的希望和純真，也沒有停止對生活中美好事物的追求。譚恩美的小說再現了母親痛苦的過往，也表達了她對母親無條件地支持和安慰。“如果無法改變命運，那就改變你的態度 ”，這是譚恩美在《灶神之妻》中獻給母親黛西的一句話，因為她發現母親對生活中幾乎所有的事情都不滿意，只因她總是囿于她自己那一套關于命運的理論，從未嘗試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待生活。

譚恩美希望母親能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更希望母親能夠更多地關注命運帶給她的閃光時刻，并從這些時刻中汲取希望和力量，從而幸福地生活下去。因此，她用細膩的筆觸濃墨重彩地描寫了雯妮和吉米的動人愛情，而這樣震撼人心的愛情正是黛西和約翰愛情故事的翻版。借助文字，譚恩美讓這樣的幸福美好得以在母親的記憶中永駐。

（二）《接骨師之女》——和母親最后的告別

1995年，黛西被確診為阿爾茲海默癥，并在譚恩美完成第四部小說《接骨師之女》前離世。承受著喪母之痛，譚恩美找到了這個故事的核心和意義，并重寫了這部小說，謹以此書獻給母親，作為最后的告別。黛西被確診阿爾茲海默癥后，她的記憶逐步衰退。黛西的失憶讓譚恩美逐漸對母親卸下長久以來的心防，“傷痕在消解，我們的心變得透明”。譚認為這一時期對母女二人很重要，因為黛西在這段時間似乎徹底拋棄了那些令人不快的回憶，看到了生活的精彩之處，最終品嘗到了純粹的幸福。譚恩美在《接骨師之女》中重現了這個階段的黛西——她的言行和她表現出的那種純真的幸福。

譚恩美多次表示她的作品是虛構的，而非對現實生活的記錄，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她的確在小說中融入了不少傳記性的元素，這些元素時刻提醒她在生活中應該記住什么，也喚起了與她有著相似背景或經歷的讀者的極大共鳴。亨利·詹姆斯在《小說的藝術》中指出：“一部小說之所以存在，其唯一的理由就是它確實試圖表現生活。”從這個意義上說，譚恩美的小說是真正的藝術，因為它們成功地再現了譚恩美和母親的生活，并將其個人經歷和感受轉化為可供廣大讀者體驗和共鳴的文學作品。

作者簡介：范曉琳（1987—），女，漢族，河南焦作人，河南警察學院助教，研究方向為現當代英美文學、警務英語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