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新年

范云飛

大歷三年，是杜甫人生中的倒數第三年。

這一年，杜甫57歲。在“人生七十古來稀”的唐朝，尤其對于一位飽經憂患的詩人，57歲的杜甫已頗顯耄耋之態。

這一年，對于杜甫來說，是尤其漂泊不定的一年。早先成都草堂暫時安穩的生活已經結束，他輾轉于綿州、梓州、漢州、閬州之間，然后沿江而下，從戎州到渝州，再到夔州。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就這樣拖家帶口，又拖著病軀，在四川、重慶的窮山惡水之間飄蕩。

大歷三年的正月，他又要從重慶出三峽，來到湖北的江陵，再到湖南的衡陽。最后一站是湖南岳陽，也就是他的長眠之地。

大歷三年，杜甫在重慶過年，身邊除了兒子之外，可能也沒有太多親人，也沒有多少朋友。

這位偉大的詩人，雖然身處江湖之間，但總是不忘對家人的依戀。

就在前一年的立春，杜甫還有興致作一首詩：

春日春盤細生菜，忽憶兩京全盛時。

盤出高門行白玉，菜傳纖手送青絲。

巫峽寒江那對眼，杜陵遠客不勝悲。

此身未知歸定處，呼兒覓紙一題詩。

回憶盛唐時期的長安和洛陽，那時年節，兩京的尋常人家都要準備“春盤”。

“春盤”是中國延續了兩千年的年俗。南梁宗懍的《荊楚歲時記》里叫做“五辛盤”，即把蔥、韭等五種辛辣的菜盛在一起，取“辭舊迎新”的意思。清代潘榮陛的《帝京歲時紀勝》里還記載有這道過年時必備的菜品，不過內容豐富許多，除了蔥、韭之外，還要加上雞肉、豬肉等，就著面餅吃。吃“春盤”還有個很浪漫的名字，叫“咬春”。

在唐代，“春盤”盛行一時，人們用“春餅”卷菜，互相饋贈。

杜甫所懷戀的，就是那個家給人足、處處歡聲笑語的盛唐。

但大歷三年這個年，就過得凄苦許多。

就在年關將近之時，杜甫還寫出了“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古往今來共一時，人生萬事無不有”這樣沉郁悲痛的詩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舊事，讓詩人如此郁悶。

也許，是因為冷吧。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猛風中夜吹白屋”。

大年初一這天，杜甫沒有別的朋友可以酬唱，于是只給自己的小兒子杜宗武寫了兩首詩：

汝啼吾手戰，吾笑汝身長。處處逢正月，迢迢滯遠方。

飄零還柏酒，衰病只藜床。訓喻青衿子，名慚白首郎。

賦詩猶落筆，獻壽更稱觴。不見江東弟，高歌淚數行。

覓句新知律，攤書解滿床。試吟青玉案，莫羨紫羅囊。

假日從時飲，明年共我長。應須飽經術，已似愛文章。

十五男兒志，三千弟子行。曾參與游夏，達者得升堂。

雖然身邊只有小兒子作伴，但年還是要過的，于是杜甫也準備了“柏酒”，就是用柏樹葉泡的酒，喝了據說可以延年益壽。

過年喝柏酒，這也是漢唐時期重要的一種年俗。南梁庾肩吾有一句詩：“聊用柏葉酒，且具五辛盤。”

可見，柏酒、五辛盤是那個時代過年最重要、最典型的過年標志。杜甫雖然貧窮，但畢竟是過年，柏酒還是要喝的。

大歷三年，新年伊始，杜甫心情郁悶，寫了好多詩。除了給小兒子寫了兩首，還很想念自己在遠方的弟弟，于是又作了一首詩，“舊時元日會，鄉黨羨吾廬”。正是因為感懷今日，于是倍覺依戀從前。

大年初三，是“太歲日”，杜甫又寫詩了。不知道這一天有什么特別的習俗，他只是嘆息如今歲月易逝：“天邊梅柳樹，相見幾回新。”

大年初七，俗稱“人日”。東方朔說過，大年初一是“雞日”，初二是“狗日”，初三是“豕日”，初四“羊日”，初五“牛日”，初六“馬日”，初七“人日”，初八“谷日”。

但這過年七天，杜甫都不開心，“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陰時。”整整七天都是陰天。

但畢竟是年節，柏酒還是要喝的，“樽前柏葉休隨酒，勝里金花巧耐寒。”

這就是杜甫的倒數第三個新年。這個新年雖然陰冷，凄苦，孤寂，但也有一點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