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茜茜
導讀
1895年對中國歷史影響深遠,在思想史上具有重要意義。以甲午戰爭為界,中國人前后的日本觀變化很大,之前對日本充滿輕視,之后則是主張變法,學習日本,派遣留學生和翻譯書籍,從日本吸收西方知識。
1887年,曾紀澤寫下一篇文章《中國先睡后醒論》,認為中國現在雖然面對內憂外患的困境,但是“不過似人酣睡,固非垂斃也”。中國已經從睡夢中醒過來了,只是需要時間恢復體力。文章甚至還安撫西方各國不必為中國的強大而擔憂,因為“中國從古至今,只為自守之國,向無侵伐外國之意”。這說明當時的中國知識分子對時局依然保持著從容和自信,認為現在的狀況還不足以憂慮。然而,這種自信在甲午戰爭后徹底沒有了。在甲午戰爭中,中國并不是敗于西洋人之手,而是敗于一向所輕視的“島夷”之手,才明白自己依然國力不強,對外界的認識不夠,而日本,卻真的崛起了,這引發的恥辱感和震驚感遠甚于之前的鴉片戰爭。
對于日本這個和中國一衣帶水的鄰國,中國人一向是以一種俯視的目光看待的。輕視的結果就是忽視,中國的洋務運動和日本的明治維新,幾乎處于同一個歷史階段,但對于日本國內發生的巨大變化,中國人卻缺乏真正的了解。徐繼畬在《瀛環志略》中依然說日本由對馬、長崎、薩摩三島組成,實際上長崎、薩摩同在九州島,而對馬則是朝鮮海峽的一小島。魏源在《海國圖志》的60卷中也沒有記載日本。
日本的明治維新結束了長達600多年的武士封建制度,建立日本近世第一個統一的中央集權政府,為發展資本主義經濟奠定了基礎。明治維新實現了社會形態的更替,使日本社會由落后的封建歷史階段進入資本主義階段。日本僅用半個世紀的時間就發展成為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很多晚清官員都對明治維新運動不以為然,認為這只是一味仿效西方,破壞傳統,耗費大量國力。王韜對日本的態度可作為當時的知識分子日本觀的代表,他認為:日本“維新以來,崇尚西學,仿效西法……蓋其意以為非此不足與之抗衡也,然日本自此財用益絀,帑藏益虛,國債積至巨萬,外強中槁,難持久遠”。對于日本日益強大的國力和膨脹的擴張野心,中國人盡管有所警惕,但總覺得不足為慮。為《日本國志》作序的薛福成,早在1879年即認識到“日本仿行西法,頗能力排眾議,凡火輪、舟車、電報及一切制造貿易之法,稍有規模”。但他卻又指出中國仍有“懾伏日本之權”,即認為中國國力當時猶在日本之上。應該說薛福成這一看法在甲午戰爭以前是比較有代表性的,盡管肯定日本明治維新帶來了國力的增強,但又認為中國國力仍強于日本。
一、侵臺事件之后對日本的警惕之心
1871年12月,60多名琉球人乘船遭遇臺風,漂流到臺灣南部登陸,其中54人為臺灣土著居民所殺,其他人被清政府送回國。這本是一場由中國與琉球兩個獨立國家相互交涉并解決的事件,但是日本卻以琉球為其屬國為借口,策動了出兵臺灣的陰謀。
1874年2月6日,日本政府通過《臺灣番地處分要略》。4月組成所謂的“臺灣生番探險隊”3000人,由陸軍中將西鄉從道率艦隊侵略臺灣,并在瑯嶠登陸。5月18日,日軍開始與臺灣當地居民交戰。7月,日軍以龜山為中心建立都督府。
清政府得知日軍侵犯臺灣消息后,立即向日本政府提出質問,并派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楨率軍直赴臺灣。沈葆楨等到達臺灣后,一面與日軍交涉,一面積極備戰。經過一番外交斗爭后,清政府與日本政府于10月31日簽訂《北京專條》,清政府付給日本撫恤銀10萬兩和日軍在臺“修道建房等費用”40萬兩。
中國人的傳統中視日本為“蕞爾島國”“東夷小國”,1874年日本挑起的侵臺事件,顯然冒犯了天朝理念,引起中國人極大的憤慨。日本侵略中國臺灣,并隨后吞并琉球,日本一度成為清政府朝野議論的焦點,中國有識之士開始關注并重視日本的相關情況。這期間,日本先是主動與中國修好,條約既成,遲不批準,忽翻前議,請援西例修約,不到一年違約興兵。如此出爾反爾,失信反復,清廷大有受辱之感。就連對“聯日”報有極大希望的李鴻章,也認識到日本人“行徑詭變,鷸詐已極,如此反復,當初何必立約”“惟防日本為尤急”“日本近在戶闥,伺我虛實,誠為中國永遠大患”,認為“鐵甲船、水炮臺等項誠不可不趕緊籌辦”。李鴻章向朝廷遞交了《籌議海防折》,力主籌辦北洋。北洋水師的建立,與日本出兵臺灣這一事件的刺激有著莫大的關系。
根據《同治甲戌日兵侵臺始末》統計,臺灣事件期間,各地疆臣奏折中,諸如“日本違約興兵,心懷叵測”“倭性狡詰”“倭奴狡鷸非常”等帶有憤恨的語言出現頻率極高。薛福成在《籌洋芻議》中就寫到“日本人性桀黠,蔑視中國”。他在給朝鮮官員的信中一再告誡他們“倭人性情桀驁貪狡”“近察日本行事乖謬,居心叵測”,提醒他們不能不防日本。
侵臺事件在近代中日關系史上影響深遠。近代日本和中國都受制于西力東侵的遭遇,使得中日有了同盟以對抗外力的政治需求,“中日同盟”一度成為清政府的一個戰略方針。1871年,清朝與日本簽訂了《中日修好條規》及《中日通商章程》。中國簽訂條規章程,是出于結盟對抗西方的設想。但日本方訂約的目的顯然不在此。當時清朝與朝鮮屬宗屬關系,若日本通過締結修好條約與清朝建立平等關系,即可位居朝鮮之上,為下一步的侵略做準備。由此可見,中國聯日的打算只是一種幻想。臺灣事件中,日本違約出兵,使清朝聯日的打算煙消云散,對于日本的態度更加防備。晚清名臣翁同龢在日記中就說日本“陰而有謀,固屬可慮”“窮而無賴,則更可憂”。
侵臺事件和琉球事件,使中國人對日本的軍事實力和侵略野心有了一定的認識和防范,但此時還只是認為日本不過是“肘腋之患”,未將其視為“心腹大患”。李鴻章在致總理衙門的信中明確指出:日本是中土之遠慮,而非目前之近憂,評價日本“所以矯強之由,不過該國近來拾人牙慧,能用后門槍炮,能開鐵路、煤礦、能學洋語洋書、能借國債、能制洋數事耳”。即認為日本憑現在的軍事實力不會貿然與中國發生沖突。洋務運動的開展、軍事實力的增強,使許多人又看到了中國強大的希望。天朝上國和朝貢歷史的遙遠記憶,使得中國人在對自己國力自信的同時,始終保持著對日本的輕視,“東洋”是無法和“西洋”并舉的。關于島國蝦夷的印象和想象,給中國人帶來了自大和對日本的無端鄙夷。這種天朝上國的優越感一直持續到1894年甲午戰爭之前。
二、千年夢醒
甲午戰爭中,中國軍隊的積弱日漸暴露,并節節敗退,康有為曾悲痛地總結這一心情的變化——“自戰于平壤而后知陸軍之不可用矣,再戰于旅順而后知險阻之不足恃、海軍之不可用矣,三戰于威海而后知槍炮藥彈、兵輪戰艦之悉不足憑矣。……宙之奇變,古今之創局也。”
甲午戰爭最終以中國失敗告終,中國被迫簽訂了屈辱的和約,賠償巨額白銀,并割讓臺灣。舉國上下被屈辱、憤怒、震驚的情緒籠罩。1895年3月22日《申報》上的一段文字很能反映時人的心理:“奪我落屬,蕩我邊疆,敗我驕師,喪我士卒,覆我師艦,毀我船澳,振動我人民,重貽我君父之憂者,乃在向所藐焉,不足慮而輕視之日本也,即亦出人意議之外者矣。”
1895年,梁啟超在《戊戌政變記》中認為“喚起吾國四千年之大夢,實則甲午一役始也”。戰敗后的中國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和世界,重新為自己在世界格局中定位。1895年之前,主流思想依然停留在“中體西用論”,即希望在傳統的思想與制度的基本框架內進行對外國知識整合。然而,甲午戰爭的失敗嚴重動搖了人們對幾千年來中國傳統知識和制度的自信,1895年后,中國人開始承認西方和日本擁有更優越的制度和更先進的知識。如果在此之前,人們對變法的態度還存在分歧和不堅決,那么在這之后,向西方學習或通過日本向西方學習,就已經成為舉國一致的識見。1895年5月,康有為第三次上書光緒帝,接著發生了“公車上書”事件。12月,包括了汰冗員、改科舉、辦學堂、修鐵路、開銀行等措施在內的十二道新政詔書被擬定,這標志著清朝開始從制度上學習、仿效日本和西方。近代中國思想史的真正轉折點并非1840年,而是1895年。這一年是中國近代思想、學術、社會的起點,因為“直到這一年,看世界的眼光才大變,天朝的高貴架子才真正放下”,中國才開始“認真審視自己在世界格局中的位置”。
變法、自強,對傳統的制度和社會進行根本的改變,在那個時代成為共識。“甲午中日戰爭以后 ,中國的全國性語境中幾乎已不存在真正純粹的守舊派”。覺醒的不僅是官僚和知識階層,也包括普通民眾,“當時裹挾一切的新潮,影響著幾乎每一個生活在這種變局中的人,無論是邊緣的還是中心的,無論是上層的還是普通的。” 1895年之后,反省洋務運動,要求政治改革成為思想主流。王韜曾認為中國之器可變而道不可變,而至1895年左右,陳熾已公然主張政治應屬于器的范疇。當時中國的先進官僚和知識分子反思了1840年之后中國人的多次失敗,認為列強之所以強大,除去諸多的背景與原因外,最根本的在于他們的國家體制、政治制度遠比中華優越,所謂的“變法改制”,真實目的就是要效法西方的先進制度。
三、在仇恨的心情下學習日本
甲午戰爭后,中國人經過反思,決定向日本學習,從前輕視的敵人變成仿效的對象。因為渴望自強的心情極為迫切,也因為日本善于學習西方的特質,中國人找到了這樣一條捷徑:以日本為跳板學習西方知識。沈國威認為:“甲午之后,中國戰敗,日本第一次成為中國的榜樣,這一事實應該包含以下兩個方面的理解:一,‘日本模式,即模仿日本的明治維新,進行至上而下的改革。二,‘日本途徑,即通過日本引進西方知識。”甲午之后的短短幾年間,“日本途徑”迅速建立。在1895年之后的十幾年中,中國翻譯的日本書籍數量猛增,內容廣泛,幾乎涉及西方所有的近代知識。除譯書外,清政府還派遣大量留學生赴日留學。甲午戰后幾年間形成了留學日本的高潮。實藤蕙秀在《中國人留學日本史》中寫到,從1896年到1937年間,大量中國學生赴日留學,1906年達到8000人之多,其間總數不下5萬人。
由于此時,戰敗和割地賠款的陰影還未隱去,中國人卻又不得不向日本學習,于是當時的中國人形成了對日的復雜心態。張灝在《中國近代思想史的轉型時代》中描述了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中國人的心情:“一方面他們恨西方帝國主義,一方面深知與帝國主義同源的西學也是生存在現代世界的而需要,是現代化的需求。”威爾·杜蘭也認為,“今天中國人最強烈的感情是痛恨外國人,同樣,最有力的行動是崇拜外國人,中國知道外國人不值得崇拜,卻被逼得不得不這樣做,因為事實擺在眼前,工業化或殖民化二者任由選擇”。在國家危難之際,被激發出的民族主義情緒通常帶有排外的傾向,然而向外國學習的世界性追求卻往往迫使人們否定傳統、向外國靠攏。只有把向外國學習放在第一位,先強大起來,才能拯救國家、民族于危難之中。一方面,中國對日本充滿仇恨,另一方面卻又希望效仿日本的明治維新,使中國強大起來,中國通過譯書和派遣大量留學生,來學習日本早已消化的西方知識,“在仇恨中學習”即為那時候中國人日本觀的寫照。向日本學習的實質是向西方學習,雖然乍看滿眼都是“倭學”,但其實這些知識是從日本轉手販來的西學,中國對日本和日本文化本身并無多少認同感,只是將日本視為一個轉手販賣西方知識的中介。
不過,中國人的日本觀并非一成不變。辛亥革命的勝利排除了“日本模式”的可能性,明治維新最終也沒能成為中國的榜樣,五四以后對日本的譯書量和留學日本的人數也遠不如1895年后及20世紀初的繁盛。到20世紀30年代,日本對中國的侵略讓中國對日本知識的好感消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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