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華星
一
往來之前,我無作留夜打算。晚黑半夜,落起大冰雹,幾排板間房屋背響亮起身,瓦片穿出很多張口,一陣又一間。天臺望去,福祉院正中,一方形鐵籠,星子篩去網子,畢剝跌下,煨亮一張吊立木牌,上頭寫道:“請勿往網內投喂食物!”四處叮叮當響,愈來愈多,鋪起白色顆粒。黑麻麻,網內有人影蹲坐,不時細聲呼叫,老虎閃眼睛一般。我眠在床上,半睏半醒,白雪雪大雀在頭上走動。
實情是發夢?夢卷成一架身子瘦長火車,頭頂蒸汽泵噴發,是記憶水汽,由窗口飄入,朦朧又溫心。聽得見物什作動,水底磨子一般,又似大象叫喊,四處是原野。篤篤,篤篤,原野上小屋有人敲門,響音節拍約是生人來訪。正值大暑天時,我渾身無力,硬要起身走動,擰轉門鎖。風從樓道來,掀起鐵閘遮布,露出一張半熟面孔,似舊時朋友,抑或疏堂親戚。那人微笑直立,側歪開去頭顱,講:新年快樂,新年幸福快樂。我即刻關闔上門,夢中倒掛起一張彎曲笑面,好似只細細蝙蝠。
我猜估,這極可能是阿嫲的想頭,她的在天之靈。皆因當其時,她臨過身,將我拉往耳朵邊,嚙嚙、嚙嚙地叫。我第一次才知,人可以像癩蟲子一樣死去。我聽不明,盡管她發盡出力,大到屁尿漲出,醬在皮包骨的屎窟上,連連喚叫:阿弟!阿弟!臨去往生,斷氣前一刻,又拿手指床頭柜底,嚷我拉筒底,拎出一只粽葉布袋。揭開袋內,一張紅雙喜牌煙盒紙皮條,花色已褪,歪歪地抄一段數字,一門牌地址,兩沓蟲蛀舊鈔。閉合一眼,阿嫲硬生生講多一句,那句即是:望望阿弟。
阿嫲口中的阿弟,是我家姐,不過并非親生,又好彩湊成一家人。阿媽各自叫法,阿爸同叫阿爸,是共一個,同父異母的意思。這街上的人,呼她花家姐,因她成日穿著像棵黃皮菜花,橙碎布花裙,腳上一對灰葦水鞋。又不是月季花百合,薰衣草郁金香,而是棵大頭向日葵籽花,籮底癟菜,又叫她“大頭花”,或多加一字,直呼“死大頭花”。她都不惱,干笑笑,后喉頭扯高,駁嘴講:叫叫叫,好似你只老母無使死!那人抽起頸筋,說,鬧我老母作甚。她便講,有爺生無乸教,真真笑脫大牙。
阿弟可是丁點不會面紅。實情她阿媽在她滿月未到就離家出走,她打小隨阿嫲大。阿嫲不知為甚,都叫她阿弟,反叫我阿妹,后來聽人家說,這是方便生養的意思。我只覺得意,便循阿嫲叫法,認她作男人,阿弟阿弟地喊。她也調過頭,喊我阿妹,還講:阿弟日后要護阿妹!直至小學四年班,我阿媽亦都離婚,帶上我往廣州省城去。有幾個寒暑假,我們路過鄉下,順道回去望老家鄉親。舊時校址地皮,已成一座野狗窩廢墟,做工又一陣,如此想,我和阿弟已五個年頭未見。
阿嫲在一個酷暑天往了生。出山那日,天口實在辣毒,以至賓客都能看見她身體飄出水霧蒸汽。她的五個子女(四個女兒,一個小兒子,即我阿爸),將喪禮從簡,元寶衣紙買現成,不費心神,一手倒入火盆的工夫。原本晚夜燒的煙花,等不及,大日頭下放,白晃晃悶閉著響。逐個向前擠幾下,哭幾陣,就將一條水沉沉的人推入火口。各自返歸,去泳場泅水,嘆冷氣空調。我一直認為,這種熱極的天空里,時間流去亦慢些,阿嫲身體上好似有飄浮空氣團,一點點往上蒸發、消失,再落雨,回原軌道去。要想躍去另一軌道,即需另一些物什,比如一場大風。的確,個把月前,天頂掛起好幾個十號風球,天氣忽而轉凍,廣州水浸街幾趟,碌架床都漂起。一個晚夜,我眠到半,發了一個極其深的夢。夢里星星點點,著火下墜,腦殼燒滾,睜眼往外望,竟真聽得門外窸窣作動,廠房真真從半身燒起!音箱廠里幾大軋銅線機器冒煙,乒乓爆響,聯成一排,門柄燒得晶紅。我和車間工友,由頂樓天臺改建的板間房沖向二樓,身上光脫脫,裹半面棉被單,從陽臺跳落。街上圍起人墻,從隔籬車衣廠拉出幾十捆麻布料,架起,托住我們。
城中村出名老爛舊,街道逼狹,消防車水喉拉不入村,燒足半晚,一條街被映射得更光,像生了很多火爐,地上覆著小鼠影子,一只疊一只,偶爾飄來音箱喇叭失靈尖叫,久久不散。我面上黑灰,一只右手才知覺,禁不住發震,出力屏住,伸入口袋,掏出小靈通。屏幕亮起,卻想不出撥號給誰。心想各人大概在困覺,各人做工都累,于是將手機袋入回去。身上包住那張被單,我和阿弟倆姐弟蓋了十幾年,濕水般重,舍不得換,但去大賣場買套衫時,路過垃圾站,想想還是甩了去。隔日,工場停禁,東北老板跑路,無了人影,半年工錢遁空。過好久一陣,才知肚皮叫動,去街角云吞店吃面,掏錢時竟摸出阿嫲那只粽葉袋子。才想起,這件棉衣好幾年不穿,幾禮拜前,起冬風落冬雨,入骨冷,才翻了出來,也無細看。吃完云吞面,望出鋪外,街上人變得新凈,風軟軟膩膩,咬在頰上,人身覺得輕去幾多。又不知目的地哪處,只在河邊行上幾圈,望小孩在鐵網橋上放風。我以前亦這樣,半夜去盯望河上的黃葉子,不時有碎石攝入眼,不知痛一樣,好久才覺。葉子既往向前,周身不住后退,以為時間停滯不動,都有生機。晚上,廠房已燒成白灰水,只得在垃圾站旁那間回憶城賓館開房。原價六十一晚,往來幾番,講成四十八。床上擺兩疊錢,拿過數了數,又無事可做。來省城做工兩年,省吃儉用,也所剩無幾。爸媽有各自生活。火燒一把,覺得一干二凈,其實不算壞。凌晨,電視機回放午間新聞,回顧月前那場叫“悟空”的臺風,播放連串洪災受困相片,一家人衣衫盡濕,還在河中攬步,墳頭沖起,拂來溝渠臭氣,腌住鼻頭。方才令我念起阿嫲過身,又想,不如索性去望望阿弟。
那一夜,我幾乎瞇不合眼。一因生床,眠不習慣,另一些原因,是要去望阿弟,使我覺心忽懸在半空,往事翻轉,耳邊腦袋嗡叫。半夜起身,也不無想過,錢就算袋入自己褲口,亦無人知,但也不時想起基督阿父訓誡的話。何況那兩沓錢,一沓比另一沓多出一張,比照號碼,知是從一沓尾挪去另一沓頭。不過,哪份先應是留我?阿父所講真理,問題事實令人困不著。
隔日,天未全光,我起身出發,行路去客運車站,省一轉公車費。恰好那大巴司機,是對街鄰居,算得上疏堂三叔。他一把口極大,常常扮作怪物,逗我們耍,令我和阿弟以為他識得半夜吞人。上次見他,是返去送阿嫲落葬。一年過去,其時嘴臉顯得勻稱,頭頂已空出一個肉色小湖,湖上漂幾片頭發屑。也不覺得怕驚,好似時間會令不安陰翳的生活減半,見怪不怪。那陣時,這條街上的人都往更南向的省城去,翻過很多座山,轉輪渡、小木舟、水艇巴士,擠入做工開檔的熱潮。我阿媽也一樣,帶我來到廣州這條小圍街上。我課堂功課不錯,便喊我作博士。不過,入初中后,我時常擒出校墻,自己去街市游逛,或匿在一邊看公仔小說書,成績一落千丈,轉為平平,毀了他們好夢。外加戶口問題,擇校費三千八百五十,交不起,便順勢放棄了我。我和阿弟自然沒當上什么博士。現在,他從駕座斜上的倒視鏡裝作不經意般,望望我,就像幾年前,阿弟將自己泡在大河中央,水草漫起,只露出一顆小小腦筍。街坊以為這人一心尋死,鬧她不應,于是報警,運了走,叫足一條街。從那往后,他不再行過我們家門前那小坡口,而繞到巷尾的機關幼稚園,再兜返去,街上親戚也都漸漸習慣近繞遠繞,似避瘟神。
大巴進入峰林地帶,曲曲繞繞,上山落坡,穿過四通隧道,窗邊一幀幀,似很多極其綠的草氣球,甚至聽見綠孔雀作叫。眼前一個三岔路口,坐一樁鐘乳石,石上釘著朱紅漆字:桃源。桃源是鎮上村名,四周倚林,幾十座瘦削峰面歪立,圍起一處廣闊湖面,即是桃花湖。湖側有水庫,十幾座巖石小島,滿種桃樹,似許多另種的小小腦筍。春夏交替,飄毛絮,泛滿清粉色瓣子,清水盤上印著架架小紙片船。幼時,聽大人講,福祉院建在眾多峰林連縫地方,一座谷底脊背,邨上至高屋樓,故而人家時時戲稱,講“額頭頂青山”,后一句呢,即是“傻了得天知”。

從鎮上墟市出發,搭一臺三腳雞(即改裝三輪摩托),冷風不斷往里灌,車后斗并作兩排,六七人,面對面坐,一派紅焰焰。隱隱些許刺鼻,有新衣服未洗就著上的灰塵氣。腳邊是雞鵝鴨、番薯絲、抽籃子、紙炮仗,十五剛過,街上人要去探親。我也曾有這樣過,同阿弟伏在阿嫲腿上,過一段坑洼路時,車上顛簸,你我碰來撞去,痛也不緊要,凈是興起大叫,是記憶中少有的做節模樣。人陸續落車,熱鬧褪去,入山,十來分鐘后,師傅停火熄匙。他不噤聲,揭起幕布,讓我往前望去。我探過頭,才見眼下一座大石山腳,問他:不得開上去么?師傅說,從這邊上小徑,行上去,兩人并寬,你講車開得上?我問他,福祉院起在山頭哪塊?他抿抿嘴,說:青山不是?翻過這座獨石,有幾間。遞過車錢,又狐疑望我眼,說:好心你們這幫后生,去探人手空空,半路有間供銷社,買箱食貨,再不是,買排牛奶娃哈哈,好過教人吃白果。我只得忙點頭,又笑笑口。
四處灰蒙蒙,峰林石山分不清陰明暗面。風從帽檐鉆出來,是柯木風化后的氣味,雞糠和鄉里氣。側柏樹層層鋪起,種在略陡的泥路兩側,露出尖針硬的植株。風吹不動,人影遁空,只余河水和樹皮窣窣、窣窣作叫。我依三腳雞司機的話,去供銷社買了半箱牛奶。爬過小坡,見擺攤檔賣粉蕉,念起阿弟鐘意,拿起兩梳,又摸摸口袋,將重手那梳拎出,先買另一梳。再走數百米,眼下開始現出幾棟墻上攔起鐵網索的屋樓。四五層高,披水泥面,圍墻尖刺,門窗鑲一勒勒玻璃鋼筋,朝小路這面發光。行過一間,才見坡上更高又一間,門口石柱子上漆字,“桃源”無了大半邊。歪歪斜斜,余下的字合起,即是:“木原福止院”。我有預感,過去幾年,阿弟就匿在這里。
我于是行近,傳達室鎖上一扇鐵閘,升起一股燒酒氣,才見一光頭阿叔手托收音機,瞇起眼,縮剩半截身。天線拉高,電臺恰好傳出一支曲子。念起阿弟歡喜這歌,常咿咿呀呀唱我聽:“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檳榔……”他好久才從收音機上那截影子瞧見我,收攏醉眼,拂去不好意思,問我哪個,來找哪個,又有無識得哪位護士姑娘,報家門的意思。我說,來望家姐。他眼屁股睄睄我,讓我報名姓,又轉身出去,讓我等一陣,電臺曲子換過兩輪,才見一中年發髻女人行來。身著白褂,配褐棕色松腳長垮褲,電一個棗子色的頭,讓我呼她梅阿姐。她領我進去,做過一輪登記手續,轉頭同我講:以前凈是她阿嫲探她,都不知她有個小弟。又說,好久一陣不見你阿嫲來。我說,她幾月前過身了。梅阿姐摸摸心口一串玉珠,收起那板表格,拿過我手上物什,遞進窗口護士,轉過身來,講:咫尺西天,你阿嫲好人好者,善哉善哉,難怪上次抱來幾袋五毫一角,說預交餐伙費。而后速速拎我上樓。
樓梯往上行,兩頭各有一門鐵閘,通向長廊;長廊半露天,罩起粗鐵網,深色盡頭有黑光。約莫午休時分,四處幽幽,不時幾聲尖叫,劃破熱悶,又復歸無底洞的靜。越往上,越多對眼從閘口探出,正側各異,很多個頭扭轉不停,輪流睄望我們。梅阿姐轉身,問我,之前未曾來過地方?我只點點頭。問她:我姐住第幾層?她笑笑口,講,你姐。又笑笑:威風交關。我問何解。她兩步笑一聲,笑出很久,走到最后一層梯級,才講,你一陣便知。
我伸手摸那旋轉向上的扶梯,濕黏黏,望向百葉窗外,日頭灼人,好似煌煌地叫,忽而覺得外頭世界又光又大,令人心驚,心驚再不能適應它煌煌的光和大。
二
福祉院背后,過一片木薯田埂,一道拱形墻窿,是一塊圓心草皮。花園上方連滿細葉榕須根,垂下來,掛起一張葉綠毛氈。頭頂一片西番蓮,青碧碧,鋪綴在隔空,宛如空中走廊,世界另一條時間線。梅阿姐講,舊日這半山腰是農家景區,后來作廢,小公園遷過來,成了現樣。欄桿往前,即是一片灘涂,灘涂上布滿灰色凹坑,密密麻麻,像許多青蛙腳印。走在這路上,令我想起很久以前,花家姐在天臺講古,其中一個,是她曾在半島花園遇見一只蘇格蘭或烏克蘭男仔,那只男仔收到十幾年未見老友的請柬,邀他出席婚禮。蘇格蘭或烏克蘭男仔去到,發現老友夫人不在屋里,往田地行去,那老友行來,熱情介紹他新妻,方才發現是一只三尺高蛙人。我想起花家姐講及此古時,學青蛙猛喊,呱咕呱咕。面上酒凹一鼓鼓,一癟癟,十足千百蛙中至龐大一只!可卻蛙娶回家中,也不令人驚,反是心安。令人猜不定她也或曾在這塊田埂上,一齊鋤地插秧,互相擦汗、遞水,猜不定她即是那只蛙人,真真有型!可這到底是一出白日夢,只不過,此夢又非彼夢,又有何比不過先人講古?我覺講著講著要成真,愈講愈真呢。
梅阿姐一路行前,一路說,剛來那陣,你姐粗嘴爛舌,過出一陣才聽乖,放她幫手做工,做小助手分飯盤餐菜。又起手落腳,見她是棵好苗子,才得三樓調二樓,二樓調一樓。后來一次,鎮上衛生局干部來微服出巡,講,這背后有塊廢地,開了耕,留我們仔女種瓜菜生果,你姐就幫手,兼大隊長。我問,種出過什么果菜?梅阿姐說,荔枝龍眼捻仔果、雞蛋果雞屎果、西番蓮樹菠蘿,品種幾多,你姐不知從哪弄得一粒黃皮果種,好生養,雷公劈了都咔咔嘩嘩地長,經已生成一棵真樹。真樹?不成還種出過假樹來?我講。她便回說,實定真,不過,話分兩頭,電視機彌勒佛和尚也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物什面口確有真真假假,莫要妄想紛飛。話到半口,我們行至一圓形拱門前,稍稍屈身,才鉆得過去。天一下皺起面口,云微脹開身體,拂一開口,光全潑下來,令人忽覺頭頂一陣發暈。
眼下確有一棵黃皮果樹,二人高大,樹上一片大疤,似身體上血管破裂過,流出一小河,干了去,剩余河道。底下鋪一座石灰凳,樹影圓斑斑打在一排人身上。三人圍坐樹下,高矮肥瘦不一,望向坨坨樹頂。阿弟高大,一眼便認出,半截身體遮住后背黑板,馬尾長辮剪成平頭,枝椏中間露出一對肥圓眼睛。光打在她四周尖尖的草葉上,光敞,像披一件很輕的墨綠色羽衣,撲哧一聲,就要飛脫。梅阿姐此時大叫他們一聲,落堂落堂!那原坐在地下的人,速速起身,高個子拱下腰,其余人次往上踩呀,疊呀,吱吱叫呀,架出一幢梯。阿弟也不往這行,只輕輕一攬步,即落在地,地下光斑亦紋絲不作動,有俠道風范。不過有鈴鈴響?往腳上一望,才見她左腳綁系一條細細鎖鏈,生滿銹,樹根似的,連著黃皮樹干,又垂落去,連著眾人的凳柄,眾人的腳。我和梅阿姐走到阿弟身后,阿弟恰好轉身,望見我,眼里閃過一道生光,瞬即又虛暗下去,嘴上隨之劃起一道長弧,笑笑口,直開到耳朵骨邊,喊道:歡迎光臨,歡迎平安吉祥。四遭的人即攏下腰身,做出一個直筆筆鞠躬。
我望向眼前這三人,手心汗冒發,不自覺間腳上打個倒退,往后轉去。梅阿姐也望望我,些許為難,搶先開口:阿花,得了得了。阿弟左右瞥一眼,做一組手勢,其他幾人即刻停下來手,往前湊近,望熱鬧的表情。梅阿姐問,記得他系哪個么?阿弟講,實定記得。梅阿姐問,哪個?阿弟說,省城阿妹。我便笑笑。她將面擰向梅阿姐,說,我問得一個問題么?梅阿姐出力眨眨頭,那身后倆人才往前踏出馬步,一副想細聽的樣,我也才認清幾人面口:一個長發姑娘,比他們都大,見我即蒙了半邊眼睛,另半邊烏黝黝凹成洞子,連體裙底下露出白雪腳踝,頸上勒一截發黃白紡布絲巾,繡花線尾全松。另一個,面相則近中佬,平頭圓耳,約莫同我阿爸年紀無差,背一個比他自己還大的星星果背囊,邊上插一張方形世界地圖,鼓滿水氣球,拄枝樹杈,腳上波鞋擦得閃閃發爍。阿弟重復又說,我問得一個問題么?梅阿姐點點頭。阿弟說,阿飛究竟幾時才到?我問她,哪邊阿飛?梅阿姐見我些許難解,就講,不知這班人從哪知得,一日到黑都講有阿飛要來。阿飛即是一只雀名,時而奉神一般,時而又似老友,不過究竟何雀,無人得知。想起我平日收工常縮在半島大橋底那間公仔書店,翻過一本鳥類大全圖字書,于是同阿弟講,阿飛不是候鳥,怕不識得飛返來咯。仨人對眼望望,做出噓嘴手勢,一副天機不可泄露的樣。
梅阿姐揚手,輕踢地下鎖鏈一腳,又摸摸他們頭,表情卻并非嚴肅,而帶一絲寵慣,阿媽管教似的。三人于是收聲,面上雖想駁嘴,但亦不再開口,只貼站一齊。那身背蝸牛殼子的男人,往前踱步,展開臂膊,不聲,揮來擺去,連往腳鏈子,叮叮作響,講:小老弟阿,鴿雀要回巢,家里怎可以無人守候呢!這時,女人獨眼望我,說,你同阿花帶東西物什了么。我不解,問她,哪種物什?腦里閃過她的款款古怪模樣。說罷才念起,若干年前,阿弟給我寄信,我媽恰巧望見,即撕了碎片,燒成火灰后,還唾了幾口。信里講,她和幾個老友悄咪咪造一個木棚花園,生活過得滋味,萬不要來探她。信里自然也寫了些我至今亦看不明的話,講奇古、異世界和結交老友的故事。很久以來,這封信就似一只幽靈蛛,不斷往記憶里織網,織網,織成謎面,茫茫繞過我。一些當初以為滅了的地方,如今卻似返生一樣,幾近露出絲許未盡火灰苗。
梅阿姐插口,蹙起眼角眉,講:知得人家好辛苦先來,一來就問人家拿物什,平日如何教導?阿弟不聲,伸出手兀自拉向我,手心溫熱。令我想起暑假時,我坐在摩托后座,兩手箍著她肚皮起伏,也是這般溫度。那時頭趴她背脊上,耳邊風松松,世界柔軟得很。另倆人也隨她,一并扯我衣服角子,但我下意識扮了甩開,想令他們心想并非覺意,至少看不出我些許后怕。于是裝作漫不經心,問,帶我往去哪邊?阿弟手指指,隔籬一間竹棚屋。梅阿姐又插口,手上豎起大拇指,講,阿花十足精靈仔女,出面大日頭,帶弟弟返屋里透口氣。我竊竊問,什么屋?梅阿姐講,早先紅衛兵巡視走埠,過后生產大隊哨臺,鎮委接過手,作了鳥舍整改,并排搭起竹棚,底下養生雞水鴨子幾種畜生,半供餐食,腦子拎得清才派去幫手。阿弟先行,拉我一段,立了腳步,不走也不聲。到二人行近,才知再走不得,腳上鏈子扯緊,卡死在田埂頭,不上不下,正正中間。梅阿姐跟上,微微笑,掏出鎖匙,遞去,即刻解開鏈頭。鏈子長,樹根般伸入地底,地下又好似私連著另一條時間線,人出力也望不到頭。腳上解開,于是續往那屋行去。路上,阿弟介紹她兩位老友,一是笑面人,一是波鞋阿哥,他們仨都識會唱圣歌。還把福祉院一本《三字經》譜成了曲,幾人索性悠悠哼起:人之初,性本善。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子不學,非所宜。玉不琢,不成器……讓我想起,舊時阿嫲領我同阿弟去往街鎮,拜見三贖阿父基督。印象中一間勞改小學,門口有眼古井,據聞三幾百年。課室里頭,十幾人圍成一圈,頭上蓋一條方塊形白巾,雙膝下跪,合眼祈禱,而后哼唱歌。她最鐘意一首《做個好牧羊人歌》,但因要跪到腳腫,我和阿弟不愿去,剩阿嫲在里頭嗚嗚唱圣歌。阿弟就手拉我,埋頭入井口,聽井水波動,傳來一張面口,一陣隱隱的、水晶玻珠一樣的歌聲:我愿獻身心,我愿獻身心,謙卑學做好牧人……后來,我在省城河里捉蝦蝲螃蜞,偶爾也聽見相像響音,從河底傳來,待放工的叔嬸們從網橋上行過,四處鈴鐺聲、關閘聲層層累疊,聲音才不見。
天口愈加黑,滾浪從山谷涌來,由腳板爬上身,剌人頭皮。眼前還有一大片空地,樹枝和空氣在暴曬下曲折上升,四處是新翻的土坑,花花綠綠。遠處抬頭,是無數座山的天臺,尖尖的,圍蔽一齊,又披起濃蔭,嚴嚴實實將我們縫入去,令人透不過氣。想到阿弟,在這些圍山里住了一段,往后還將一世人都埋入去,我為此感到一陣古怪的風吹過,心口短短縮了一陣,像小蟻腳步爬過,回頭又再嗤嗤咬口,方才恢復心跳。
遠遠望去,那竹棚屋是青棗子色,緩坡上排坐。可到了步,才發覺實是枯木搭成,并不隆起,而委身于一處凹坑,靠向一面灰巖壁。屋門外綁一對綿山羊,角尖旋幾圈,雷聲一震,即咩咩叫個不停。一株矮小苗枝,看樣似從不遠處桃花湖摘回,已風干成蠟像。我們跨上一級木階,往里屋去。收音機在轉播臺風登陸訊號,里屋比外頭一團更黑,幾人要扶著膊頭,慢慢踢著步行。雷聲間歇,靜得令人心口發痹,空氣里只剩嘴口呼的粗聲。一步步,竹子彎下腰身,發出咿咿呀呀叫聲,伴之鈴鈴聲又在屋內響起,大家腳上反光。此時,屋內漆黑空氣化淡化下去,驚雷一叫,暗影如黑衣人飛掠,又旋即消隱。
阿弟講,我們巢子有閣樓,不如上樓坐。我們即就著淺窄回旋木級,往上攀去。
三
木閣樓一層,不大,卻平坦整潔,幾無臭氣。屋頂斜方挖一扇老虎窗,像口井,顛掛著,望得見天水;內里門檻升高,間開小房,擺一尊漆黑佛像,頂上裱一個端正的“靜”字。阿弟和她朋友搬來幾張紅膠板凳,幾人坐下。梅阿姐將鎖鏈放一邊,同阿弟講,拎來的物什都拿小紙寫過你名,我不會偷食,你放寬心。講后笑笑。阿弟出力點頭,亦蹙起嘴角,又摸摸兩面耳朵(她由小遇見歡喜物事,習慣摸摸耳朵)。波鞋阿哥起立,嘴急說,我可以返去自己床鋪么?阿弟說,去做甚。波鞋阿哥說,怕有人飛電話找我,聽不見。梅阿姐講,護士姑娘在,不會接漏你。他提提肩帶,輕抖兩下背上蝸牛殼子,說,他們講定,到時到候來接我返歸。說罷起身想走。笑面人一手扯去,眼珠瞥向他,冷冷講,他們不打來,你這世人也無人要打來!波鞋阿哥眼尾不動,講,人家說這幾日就接走我。講話時,腳上打叉,不覺意將波鞋踢邋遢,即刻往手心唾口水,猛搓鞋面,污漬越擦越大,長毛胎記一樣。梅阿姐瞥他一眼,臉定向我,說,懶睬他!又朝向阿弟,兩人好似有默契,等我講話。我不知講什么,五年不見,好似無話可講,又要守住秘密,些許羞愧,被掐緊了喉嚨。阿弟先開口,問阿嫲呢,不見阿嫲來。想起阿嫲走前交待我幾多事,便瞞她說,阿嫲叫病了。阿弟問,什么事干?我說,腿髀上的疤又腫,些許流膿,行不來路,所以派我做代表。她臉上一沉,眼望窗口,不聲。過一陣,又望回來,說,你叫她不要日日食退燒散,長久下去,癮起難戒。我說,好久不食咯。她點點頭,又不聲。我覺無話可說,隨口問,你阿媽來過么?阿弟說,你阿媽又過得如何。我點點頭,講,算得過去,新叔叔不會打鬧她,應該幸福。她點點頭,眼閃一道光,講,我阿媽沒來,阿嫲之前同我講,有人說她食咸水,走大海,去澳門、香港抑或大馬,又說半途沉船,偷渡過去,我都不知。我點點頭,沒同她講,最后一次見她阿媽,是同阿嫲奔喪。守夜那晚,黃袍道士正做法,要引人過東南西北苦海。她一身黑,眼角覆繃布,瘦比一棵杉,瘸拐徑入大廳,朝東南西北磕頭,放落一蛇皮袋金箔元寶、一疊白金就溜了煙。
想起,伊始幾年,阿弟她媽每年都回來一次,也只一次。時而過年,時而八月節。時而走鬼一般,身后幾似有人追她、趕她,于是乎倏地出現,毫無定數,又倏地消失。每每她回來,便托小舅發通知,把阿弟喊去她外婆家中。阿弟她媽從外頭帶回過很多時興物什,鎮上未曾見,譬如一本公仔連環畫,一扎五角星折紙,一套新運動衫,或是一架火車模型,一部單排鍵迷你電子琴,一套齊天大圣拼圖(她講自己是孫行者再世,識七十三變,比那猴子還多一變),各式各樣。唯一不變,是身邊異樣男人面孔,有老有嫩。開頭幾年,阿弟禁不住手心出汗,水淋淋,拉上我一齊去,我于是得以見證她阿媽每次回來的樣。劉海總是斗高,有時冷燙,有時負離子,金黃迷藍,五光十色;短袖長裙鴨舌帽頸巾,串滿珠片,放在省城,已夠古怪惹人,毋論這鄉里地方。也剃成過寸頭平頭光頭,身上衣衫爛溶溶,面上一紅一紫,凹凹凸凸,她也走路生風,丁點不驚人家笑聲。后來幾年,幾乎預感似,她阿媽才終于失了蹤影,無人知其下落。阿嫲于是笑她,講:太陽花,寫信講你媽知,講惦掛她,令她返來阿!阿弟都不惱,不生悶氣,反是舒一口氣,略帶釋然,扮作講:人家有毛有翼,曉得飛!后來還對我講,有次她去街上糴米,望見一個她阿媽身型的背影將一對手插入米缸,伏在老板手邊,玩鴉鷹捉小雞。不過那日天黑黑,沒上前,她望不真切。實情當年街上一些婆嬸講,她命犯黑星,生性爛賭,天塌下來當被褥蓋,阿弟十足遺傳她那副賤樣,屬于罪有應得。放以前,這話傳到阿弟耳朵邊,她都笑啞聲,一串爸一摞媽罵回去,現在口勢眼眉卻都溫文得多,一副讀書人面口。
梅阿姐接過一通電話,說先回院里看看,順帶將蕉果拿過來,大家一起食,又想留時間我倆。臨走前,望見另倆也不起身,就蹙蹙眼眉。阿弟便說,他們兩只都聽話,不如留下。梅阿姐便講,留就留,但坐定定,勿要生事端。倆人直點頭。梅阿姐轉向我,說,不要驚,他們好乖,什么事拉拉鎖鏈,你望不見我,我望得見你。便轉身撤去。
笑面人見我鼻上些許濕汗,回嘴說,放輕松,我們又不是食人老虎食人花。幾人笑笑口。又說,你遮起面,見不到我這張肉酸模樣,更不要驚。波鞋阿哥哈哈兩聲:這倒不是大話。我問他,你不如擺低書包,書包好重。他擰擰頭,講,我一陣就走。阿弟笑他,說,走你個死人頭!笑面人跟尾又補了句。不等我胳膊拳頭松一陣,阿弟講,干坐無趣,不如玩摸盲公。倆人又紛紛說好,目光投向我。我扮無知,問是什么花筍游戲。阿弟拆穿我,說,即是躲貓貓,伏匿匿,舊陣時我同你成日玩那種。我無得揀擇,只點點頭。幾人大喊一聲,笑成開口棗。阿弟便問,誰來做盲公?波鞋阿哥興致高,舉手,打開書包,掏出一條皺巴巴咸菜紅頸巾,拉上拉鏈,端端正正講:捉輸那個怎算?笑面人講,那就變一只魔術,再不是,吞一條雀毛下去。說罷去拉開木抽屜,真有一捆毛羽,皮筋扎起,支叉著,鐵黑鉛灰,鍍一層星型亮斑,映出虹色,如礦物表面。幾人又哄笑,紛紛應承。我雖覺些許幼稚,也怕在這種怪人地頭,出什么枝椏,只得附和。
波鞋阿哥說,盲公即將開始。而后將紅頸巾蒙上對眼。這時,里屋烏燈黑火,剩下我、阿弟和笑面人,添那尊佛像,彼此只能望見對眼。七顆眼珠轆轆移動,好似懸在半空,玻璃球回旋、搖轉,輕輕發光。
波鞋阿哥闔眼,數至三,即轉過身,伸長雙手向我們摸來。我們仨分散各處,一個個木頭人,立在角落,不聲不響。我對眼好久也沒習慣這種黑暗,只聽見幾人似泥沙勾水,不知從何方向而來,越挨越近。不過他們腳上綁鎖鏈,稍有挪動,即鐺鐺響。于是乎,首局三兩下,波鞋阿哥就抓住笑面人。笑面人發惡,對阿弟講:不作算不作算,我們行路就出聲,你弟腳上空空,頂不公平。阿弟望望我對腳,說,難不成他都綁上?我想想,為作配合,說,不如我做蒙眼人,不就公平。幾人相互望望,相互點點頭,唱一句口號:籠中鳥,籠中鳥,關在籠中小小鳥,何時出來跳一跳;夜過去,天亮了,烏龜仙鶴一起逃。開始!我于是勒上領巾,數三二一,豎直耳朵,挪動腳步。
蒙上眼后,四處靜得發瘆,尖銳起來,耳鳴嗡響,壓強層層增大,又剛踏出一步,我就生悔。周身霎時懸空,一下無了顏色、味覺、聲音,人就像被什么一下吊起。腦里涌起許多厲聲疑問號,譬如該往回縮去,還是再踏出腳步,手該擺在哪處,他們仨會否煞尾癲了款樣。譬如說不定,阿弟布局,一直候著這時機,不定她肚皮隘窄,看不順我,甚至極之憎我,于是趁機將我報復,如那個傍晚。譬如物什聲響為何再消音聽不見……空氣何解會毛茸茸結成一團?一束長毛尾巴,輕輕掃過我周身皮膚,停在手腕。令我整條胳膊緊成一截榆木頭,木頭移一步不自覺作抖一下,只得跟隨,先找一個就腳位置。何解邁出一步,四處依舊無聲,一丁點也無?這些時間化了似的片晌里,零星畫面重現。
那日晚上,回南天轉風,阿爸從泥沙工地回來,行上二樓。走廊燈壞去半年,月光半露面,溶在簾洞墻面。此時木夾門背后直匿著一個人,毛茸茸縮在角落頭。霎時間,一張菜刀影子,從門縫后背拖過去,再拖過去。等他意識到,影子已橫在擋手的臂脖上,他自己則成模糊一團,爬上一條蜈蚣疤痕。那人轉身,狂跑,另一影子跟上,樓上下來回,屋里人反鎖起門。只有住底樓的阿嫲,立在灶房門口,弄不清頭緒,她便亙直往阿嫲行去。阿嫲眼望她,似那沙壩的問米婆,閉合起眼,發全身力,哭喊她:阿弟,阿弟阿。阿弟爬去阿嫲面先,手舉過額頭,啪當一聲,一張刀跌落阿嫲腿髀骨頭上,繃緊彈簧拉斷,發出松開響叫。阿弟坐在階梯上,止不住笑,笑出眼淚水。不知何解,想到這時,我感到領巾竟也濕一片,有紅色滲出,癲了似向黑麻麻虛空叫:阿弟,阿弟阿!
阿弟即刻應我一聲,腳步上前,手搭我左面小臂。阿弟,阿弟阿!不其然心一束緊,順勢反手將她推把,聽見木板上清脆一聲撞地。另倆人見我情狀,些許不解,以為我怕黑,是無膽匪類。阿弟望向我,像舊陣時望見我哭,她亦急了眼,手足無措,同我一起眼淚水迸出:錯了,我錯了,不玩不玩了!波鞋阿哥覺得掃興,便講,一個個牛高馬大,原是個爛哭包。笑面人鬧他:講少句死不得!波鞋阿哥說,實定死不得,我死都要死在返歸路上。笑面人被激惱,故意笑他說,你波鞋哥走得脫,我頭顱批下給你當凳坐。波鞋阿哥卻不惱,面上嘚瑟,說,只怕你一顆頭批不夠!笑面人也不望他,凈是冷臉笑笑。這陣他才覺喝了倒彩,犟氣講,我不怕話個秘密你知,明朝一早,就爬出這座如來佛。她們倆覺此人是一下氣急,亂嘈亂吠,都不睬他。他便講,盡可不信,我研究過鎖匙、天氣、線路,不過在等好時機,明朝天光,院里大夫護士進城義診兩日,正是時候,今晚是最后晚餐,飲勝!阿弟見他款樣幾分篤定,問他,你真真有法子?波鞋阿哥一拍背上書包,講,世界地圖畫成,珍珠都無這般真!眨我一眼,轉一副面口,說,你不得講出去。又同阿弟說,管好你一張嘴,若果我返不成家,唯你是問。阿弟將信將疑,同我講,阿妹亦去么。我才沒忍住口,撲哧笑聲。她見我面色難疑,便說:又不是去哪處,當作行山。又擰轉頭,望向笑面人,問道,你一齊去么。笑面人不猶疑,猛點頭。這時,屋外傳來腳步聲,推開門,是梅阿姐。她站在門口,下半身淌出一灘水,屋子周身才回復聲響。
她邊脫雨衣水鞋,邊扯高喉頭說:這場風大得交關!而后將雨衣披在凳椅上,對我講,這陣仗怕是落不了山,院里有間探友房,不如留宿,明早再撤。我其實無甚所謂,想起來這之前,車衣廠、喇叭廠燒了,飯碗丟去,兩手空空,更無得掛慮,于是問她,幾錢度一夜。她擺擺手,說,無這講法,隨緣。我便索性聽從梅阿姐建議,依山上落腳一晚。
四
臺風最大的口氣已去,半夜夢里,聲音繼續閉小。隔日朝早,便死靜般,空氣也停步不走,悶塞著。推門出去,幾多樹頂枝椏折斷,也無人打掃,福祉院如一座垃圾場,廢品的中轉站,周處是物什殘骸,再無人撿拾。唯獨望遠去,那間竹棚屋子立在原地,日頭底下,干凈明澄,毫發無損閃著微微青光。想起昨夜,便覺棚屋子那扇門就似暴風眼,靜止不動,一開便入另處地帶。
未料想那波鞋阿哥確有真話。昨晚臨睡前,梅阿姐特來房間,講他們院長通知,按上頭計劃,風雨不改,統統去省城一日支援,晨早雞鳴集合出發,讓我自便。又湊向我耳邊,細聲問,阿花對她爹做出什么罪孽,每月凈是那老太婆供伙食,前世修成,到底做了一家,那個做老母又怎這般死心腸,不想到探她一眼?我一時不知如何講起,只得三言兩語推搪,說其實不知幾多,也是聽這人那人說,見機繞開,盯在她頸上掛戴那根佛珠子。她好似點了穴,飄飄然說一通,同我亦是有緣,送一張她上佛山打齋求來的折符。這符紙薄薄,面上畫個“小佛法語”,底下抄四行字,像求簽文。見人家一番好意,來不及細看,便先謝過。廁所洗手時,從褲袋口翻出,看上頭寫道:“四面湖山鏡里看,樓船深浸碧波寒。不知身在冰壺影,可笑沉酣□未殘。”不知意思,只覺符上的字些許細只,看來也工整、干凈。幾字中間,有湖有船有冰壺,皆是水,俗話講,風水心水命水,早有劃定,人力可作為?因此雖挖空一字,卻另有玩一個八月十五紙燈謎的興頭,大抵無犯衰忌,當作求得上上簽。不過,何解又會空出一格字來?
想起昨日,波鞋阿哥所講逃跑計劃,愈加覺得可笑。昨夜要緊事卻不留神忘去,即將阿嫲交待的那疊錢給阿弟,落下竹棚,于是往那方向去,順道同阿弟話別。攀入棚里,才發覺仨人已圍堆一起,地上各擺一個鼓脹背囊包,幾對套鞋。他們齊望向我,一副恭候已久、蓄勢待發面孔。果不其然,阿弟說,你終于才來,都等你去爬山,行花園。而后一手遞過我背包來。波鞋阿哥駁嘴,說,行山不是,是跑路,我只陪你們走半程。阿弟忙說,好好好,實想令他不聲。說罷朝我打眼色,皺動眼眉,求得認同感。笑面人今日格外不同,面上疤痕拉得更橫更寬,抹了紅釉,淡淡泛光,像掛了一把小鋼匕首。我問他們,要往哪面去。三人便齊手,拉出一張地圖,紅筆圈起一處地方,名叫“白鷯哥谷”。我問,去看鷯哥么?阿弟說,省城據聞有一座湖心島,白鷯哥似雪,落在島上棵棵大樹,結出無數白果子,得意趣致。波鞋阿哥說,我們穿山路落去,半途有座人造花園,可以歇腳,再往下行,最深即是地下河。聽這仨人講話似講古,有些頭頭是道的意思,差些信以為真。往下望去他們腳丫,鏈鎖消失,清清爽爽,心想波鞋阿哥的確有法子,當真為這次出走準備,做斷線風箏!我于是問,你們怎過得門衛一關?仨人便笑笑,講,至簡單,他們以前有個老友,真真出了去,一日便派了一隊麻雀仔,呼呼回來。回來作甚?報恩!個把月工程,在墻根后腦勺,嵌了石泥地衣,啄出一口假窿,實在要交雀仔們工程費!后來我才知,這道隱形門的確存在,爬滿藤葉,倘若不聽不聞,其實無人知,閉路電視也攝不到。
阿弟說,阿妹定心,不會連累你,不過好久無見過外頭世面,作一程小學生春游。又見我不作動,以為我無心想去,其實我在腦里不停回放舊陣時,一次她帶我入山洗身仔,亦是說要帶我去見世面。暑假時,我如常返鄉下,阿爸去工場,工友順道載他。阿弟趁機依后屋抽出一梭車鎖匙,將那架加鈴牌男裝摩托偷偷開出。對腳岔開,立坐車上,像騎一匹巨型黑鐵馬,轟轟嘶叫。她問我:入不入山,洗身仔。我不知什么是洗身仔,反問一句:在家不洗得?她鄙夷笑笑,說:省城人真不識寶,還說見過大世面?往大泳場去洗,大到泅水都得!我心動,于是騎上那部小摩托,沿河,穿竹杉樹林,往越高處去。
山道一半,將近望得見一整塊圍屋鎮子,灰石山更突出形狀。過彎,迎面駛來一架伐木拖車,霸去原先淺窄山路。阿弟讓我勿動,將車挨靠彎道外圈,對方先行。腳邊癢斯斯,爬滿荊棘癡頭芒,最外頭,則無了去路,是空空懸崖,底下白蠟灘石,通向大壩。阿弟平直起身,就勢伸低一腳,怎知吃了空,即刻一側,連人帶車倒掛到荊棘叢上。二人像蛛網上掛起的蛇鼠蟲蟻,想轉手動彈,可倏忽間,咔嚓一響,阿弟一張臉即刻轉成石灰顏色,比崖底下的白水還白。她臂膊打開,輕輕吊在半空,日頭猛烈,光像針不停往瞇縫里刺,濕又疼。往下是摩托,然后空氣,水灘,石碓骨頭,水洞傳出脆聲。裝木頭司機見無了蹤影,瘆得慌,急急跳車,抄起后斗兩木棍,遞往我們。一只手、兩只手,再上身、下身,我把手搭木棍上,阿弟扯著我衫角,失了呼吸。我不敢往后望,但我感到阿弟的臉在身后變白,白成透明。
幸虧倚著那支木棍,我們才從荊棘里脫身。手腳爛了,荊棘條痕一道道像小刀口子。那司機好心,合力將吊著單腳的摩托車拉了上來,拖車到半,左后視鏡鉤斷,跌了落去,四處響起一陣嗡嗡的、極遠極遠的崩碎聲,像山的心口裂了。我和阿弟,連同摩托最終被撈起,一并軟在路邊,等臉上恢復知覺,重新感到有風,先將車撿回。再過一陣,開車,到一角水溪潭子,有珠藍色小瀑布。一齊脫了衣衫底褲,潛落水中,待無了氣,又仰面漂在水面,身上紅腫著,一道道,布滿牙齒印,彼此無話。抬頭,云蕩過來,魚鉤一般向我們垂低,我們敝入水底,化成白雪雪的魚。回到家,阿爸望見摩托丟了一只耳朵,徑入廚房,即刻抄起爐上一只壓力鐵鍋,蓋下去她額頭背脊。那鍋原本燒癟去,另一面便裂扁,幾次扯平,滾落地上,嘶嘶叫,像頂熨燙平整、輕輕草帽,發焦氣味。又捆起她手腳,丟去半山,關起家門,阿嫲起身去找。臨了半夜,阿弟行來我房間床邊,講,那日瀑布底下有磨子嗡嗡叫聲,也有圣歌聲音。她眼望窗口,月光晾著疤口,不冷不熱講話,會不會系阿媽變身,那只系一絲根猴子毛?猴子毛好輕好輕,不是么?我是不是阿媽身上一根毛,一只分身,抑或,紅毛猩猩?睡著后又喃喃不斷。一春過后,阿弟忽不吃不喝半月,阿爸就將她送入福祉院去。
我同阿弟講,預我一份,幾時出發?她興起,手拍拍我,說,不愧我家阿妹,易說事,即時走得。二話不說,幾人馱起行李,落樓,到樓前草坪地。阿弟說,等我一陣,即轉身行去,將屋前那對綿山羊松了綁,湊近它們耳朵邊,輕噓一聲,令它們不要叫動。波鞋阿哥見狀,撳住喉頭,鬧說,你死帶上這對羊作甚,吵來門衛阿伯,就大陣仗!阿弟說,我應承過它倆,若果不放走,它們活不出下個十五,現今肥了壯了,就差拎去割喉,割喉之前還要拿鐵錘子從腦殼敲出一個窿。笑面人見狀,一步跨前,拉過其中一只,又說,阿伯飲他燒酒,顧不著!波鞋阿哥只得氣,氣得扎扎跳,但也無法子。不過,那羊還真聽懂人話似,鉆過那個墻窿時,尾隨身后,輕輕側身,讓我們先過。那兩支羊角卡住一小截,動彈不得,便出力硬頂,互相拱攘,刮擦出血也一句不聲。至此,四人也總算有驚無險地順利逃脫。
波鞋阿哥一人行先,給我們帶路。四處側柏樹、芭蕉樹被攔腰截斷,橫架在路上,原本踩出的路已變得不清,四處糟亂,橫七豎八,大家面上神態亦皺著,不很放松。他望去林間小路,曲曲折折,對著那張紅黃水筆畫出的地圖,一時無從下手。阿弟說,不要再看你那幅畫,走哪算哪,反正是落山。笑面人又靈機一閃,說,橫豎你不識得,不如羊咩帶路!阿弟發笑,亦說好。波鞋阿哥無計,索性退落我們當中,換上一對綿山羊行前探路。
一日之中,我至歡喜現在。天蒙蒙亮,天口開始變換的一瞬里,又分出好多很慢、很慢的瞬間,頃刻間,所有順心糟心事,嘩啦啦流去,或都擰身轉入睡夢,不作停留。下坡,行近,溶洞口有一處大坑,鋪在頭頂,頂上有光像瀑泉,瀉在洞口,四處角落點點漲滿天光。兩只小羊咩忽拔腿就走,像一世匿在了穴洞,被巨大光束驚到,四散開去。幾人當即小跑跟上,往光口通去,上一個泥癟坡,眼前是敞闊的冰樣的湖面,晶晶亮。湖汐平齊,風雨后漲水,山倒映在月云下,像從湖底深處倒探出了頭,又偷朝我們望了一望。阿弟講,山還曉得飛走呢!若果它愿意。笑面人腳停在半坡腰口,從包里掏出一沓報紙,鋪落地下,又鉆入地下河,看古怪形狀的石頭,聽大叫回聲,累便坐下,歇腳一陣,商討下一程計策。
我從包里拿出阿嫲備好的黑膠袋,一個套一個,其實芯子只一點。遞給阿弟,說,阿嫲讓我留給你。阿弟很久不聲,也沒接過,只說,你拿去用,院里花不出幾多銀錢,做工發工錢,賣紙皮收回水,將錢拿回阿嫲用。我說,一還一,二還二,各人一份,這次來就是專門送錢。阿弟嘩然,呷呷笑,依舊不聲,余下氣音游絲在谷口里擴大。轉過來時,眼已紅去一個角,很快又另一個,起炎一般。我將架在我倆中間的膠袋輕輕挑開,才多少有些后悔,因多拎了本屬阿弟的那張銀錢。雖又只是一張,除阿嫲無人發覺。她說,回不得去見阿嫲,你阿弟這世人大都回不去,望她最后一眼。那頭笑面人和波鞋阿哥追跑,山羊逗著河里清道夫,我和阿弟望著巨大山窟,蝙蝠閃閃,怎也不飛出去,只頭頂徘徊,又貼地很緊。好似它們愿意,好似遠古而來的時間,在這里鑿出一個坑,一個洞,拱出頭去,爬阿望阿,便能通到幼時那陣。藍色瀑布響聲,山的心口的裂聲,小小的蝠,聽著它們,毛茸茸觸角似一張皮,日頭于它們就是夜晚,一碰就要灼死,皮衫蛻去。阿弟接過話頭,講:人阿,有今生,無來世,無外乎張伸開手在隱形波浪上,卻發覺早被剪了翼。又對我說,你看這個波鞋阿哥,日日講走,家里人影都無,寄來爛臭波鞋,塞滿一床底,臨走前一張張報紙打包,要拎回去;笑面人,孤兒仔一只,來歷非常,那眼睛洞說曾裝過硫酸,橫豎坐監,不如按兵不動,著自己花鞋!又摸摸我肩臂,說,年又年年,阿弟同你講新年快樂,新年幸福快樂。說罷,拍拍屁股,一撐地,對大家講,跑起來,出發咯!
笑面人講,往哪邊去。阿弟說,一樣出街,不如翻過這座山頭,省城走一轉,時間恰好,再來望阿飛。波鞋阿哥面露難色,但又并無更好法子,低頭喃喃:回來,望個賤骨頭!笑面人說,城里我怕認不出路。我說,我從省城來,識得路。于是幾人行去車站,買往省城去的票。那兩只羊呢,綁了山腳水壇子后背一棵芭蕉樹下。上去中巴,阿弟嫌前頭車窗反光,錚光痛眼,拉我到后排角落頭。車上人不多,疏堂司機透過那張倒視鏡,瞟向我們,我便斜斜眼又盯回鏡上,扳回一城,他不敢再望。
尖凸峰林在夢里成群連綿,成柔軟管道,沒骨頭似的,又消褪去,轉入平原。上上落落,風景變幻,時而吹來濃霧,時而燠熱,大家背上濕成一片。前頭兩人借機躥到后排,氣氛熱烈,各人嘴上好似說不盡的話,并不想那么快到達終點。風拂過一片松樹林,阿弟望見滿地果殼子,唱起大戲——“月光光,照地堂,人之初,如玉璞……有人笑我是傻漢瘋漢,有人說我癡呆,鬼厭神憎……”大家于是跟唱前半段,到了后面,只阿弟一人,再唱——“心各有事,總要解脫為先。苦海茫茫,多半是命蹇,但向苦中尋樂,便是神仙……”各人鼓掌到半,大喊神仙!神仙!方才停落一陣。又靜寂,相互望望,好似些許為難,些許怕,彼此便避眼不望,一概瞇眼要困覺。等到睜眼,高架已橫踞頭頂,各人頭上綁上一條水泥繃帶。
將近到站,幾人開始商討如何度過。笑面人提議去東方樂園,抑或荔灣湖公園、黃花崗動物園,或是一德西兒童公園,對面一座圣心教堂,教堂旁有海味一條街。另二人都覺無趣,這么大個仔,攢人笑話,必須去大人活動地頭。于是我說,不如去我朋友處,妙妙發廊。阿弟講,去做發型?我講,一個友記,叫砂糖橘,發廊里幫人搓頭,起碼有一爿地就腳,不妨找她耍。話音剛落,珠江水上就傳來沉沉嗚鳴,無了山的圍蔽,著實可怖,水面日頭也開始轟轟跳著光。
近處廠房頂,連成一片新地,那對煤氣鼓外壁閃爍紅燈,不時飄來一陣刺鼻氣。那么遠,人嵌掛鐵梯上,細看其實在爬動。
五
四處賊眉鼠眼,前踭搭后腳,暗瞇瞇許多旋渦暗礁,人家說,亂過亂葬崗。只要愿意低頭望,這車站外,扒包長鎖高鉗四方八面夾在衣衫袖口內里,露出一截鉛灰柄頭,要咬爛衣袋。人墻疊疊,內外無數層,外地生人不知躲閃,常常第一步就栽跟斗,拉去食皮條賣豬仔。幾人腦袋不好使,頭一概縮得低低。好歹這是我當年到廣州第一站,往來幾番,算半個地頭,于是作老師口狀,令他們一手拉攏,另一手插褲袋,抄幾轉小路,才勉強鉆出布陣。波鞋阿哥面上奮氣未減,叫道,好多只手掃我抓我,毛毛癢!你不是要帶我們去你家坐坐,飲杯熱茶?我瞟他一眼,心里想,金角落,銀角落,不及自家窮角落,實情有口話人無心話自己。又脫開手,過一座大橋,橋下有隧道,阿弟講,不如擇隧道行,見識省城地下河款樣。走先幾人便折返,往下落去。空洞陰涼,開冷氣一樣,凹在底頭,黑得深不見底,一時無光,四處卻吵得耳仔疼,擺攤叫喊:木屐水鞋底衫褲。路邊忽顯出人樣模子,一條條立滿黑人,黑斗黑,便茫然虛空,望不出面孔,只釋放空氣驟變信號。濃郁郁,香噴噴,臭崩崩。笑面人講,這處是哪邊,出美國不是?阿弟心一緊,眉心縮窄,想分心意思,道:難不成地底挖出國隧道?笑面人回話,巴拉圭、尼日利亞、安哥拉,抑或南非共和國,幾多番鬼番婆,省城世界真真亂比街市。地下水灘反光,隱隱露出各人口面,笑面人先舒口氣,朝我猛笑一陣。阿弟見樣,便說:打的士,我錢大把,勿再走隧道,嘴黑舌黑膝頭蓋都黑,幾似梅阿姐,母夜叉觀世音一只,合心抓我們!而后從她胸前那布口袋,翻出兩片芭蕉葉捆袋,剪開一口,晃一晃,跌出半沓十元紙鈔。我望望她,她說,地方幾遠,這里夠找?我說,用不著,而后拉他們去街口的士站。我坐飛機位,握方向盤是一中年波波頭女人,腳力兇猛,眼邊混沌,一團團鏟過去,后排三人心都要坐得跌出來!女人搖低車窗,講:何解一陣豬餿氣味。又拿對眼往后視鏡夾一下。車過沙面,露出水域,轉為清涼,阿弟振奮起來:眼下是波蘭大森林,法國里昂小鎮,過冬則是冰島,斯堪的納維亞,街上是愛斯基摩人!果真大鄉里進城,樣樣鮮。殊不知,竟一落車,三位鄉里扶起墻頭,站立一排,哇哇作嘔,好一陣擦干嘴巴,笑面人才講:那司機阿姐面善,生得好似一只人。阿弟講,什么人。笑面人說,幼時我被風打入河,水嗆得發脹,肚皮都變薄,河底忽一人,渾圓發光,隱約生一條鯉魚尾巴,將我嗤嗤托向岸,便游了去,現在想想,似這張面孔。波鞋阿哥說,你恩人系老虎乸,開車快過開飛船,昨晚吞過物什都要化成黃疸水嘔還出來!我才憶起,問:各人的藥都帶在身?幾人說,帶是帶,但不要食,好得不能再好,入肚想咳吐,望不清路障,腦瓜憨憨,更是木口木面,招人耳目,不如作罷。阿弟亦點點頭。事已至此,我不好說什么,不過預感事情或要跳針開去,一節節脫開原軌,要往它自己方向,更奇的是,竟有一種自在刺激,好比無忌心無牽掛,真正活過世。
街巷幾十條老鼠幼尾巴,曲曲繞繞,滲入城心,內里眠著一棵細葉榕,千幾百歲,人稱榕王。那榕王氣根垂下,掛滿猴孩子,講天南地北的話,用天南地北的話吵交開鬧。好多大人赤膊踢拖鞋,閑游蕩去,眼睛亦隨著,走走停停,望那些紅紙黑字生招牌,喇叭叫響:招工!招長短工!街兩面廠坊林立,人煙冒滾。這人龍又一路伸入河對岸,街市場壘砌一座人山。兩岸回聲鼎沸,各路人馬前赴后繼揾食完去,余下一片廢墟,垃圾站亮燈,工人出動,鈴鐺四起,馬不停蹄上落。阿弟講,不如找處地頭落腳,尋份工,從此不使依靠人,自己食自己。波鞋阿哥即潑來冷水,道:阿姐,你一個二打六,街口派告白都沒人要請!此時正經過珠江岔口,笑面人講,頭一回望海,先前只聽老爺講要過海皮,其實不知哪一塊地。駐足望去,地平線在波面上抖動,愈來愈狹窄,往上升,后面,無盡遠的地方,慢慢現出一條粗線,頂端火紅,仍望不到日頭。北極星眨現面口,更遠處,各各不同形狀漸次消失,剩一條色帶,紅的天,紫的天,緩緩,緩緩,溶入海中。阿雀,望不望得見,天口那只阿雀!波鞋阿哥講道。我出力望,眼前一片雪亮,笑面人眼神亦蒙蒙,心想大話連篇,只阿弟獨望,紋絲不作響,雕塑立坐,好一陣晃過神,講:敢敢打賭,阿雀早晚飛返去。波鞋阿哥不解,道:哪個返去,返去哪度。阿弟說,你從哪度來?這么一說,便剌起他那條尾巴,不信!他猛話,打賭便打賭。來,二人出力呼一句,秤沉磨鉸叉燒包,老鼠不吃香口膠!手掌揮舞,石頭剪刀布,三局打和,勾勾手指作算,以示結下一個猜賭單子,待日后揭曉。笑面人憨在一邊,依舊定睛遠望,面上那把紅釉匕首失了光澤,恢復豬紅色,又不知何解,她不再吱聲,不是氣惱,而似幾多話頭遭壓,落到喉核卻發不去。往后這段看似并不漫長的路途里,幾人毋論如何逗她撩她鬧她,只揚揚眼神手勢,好似在玩一種憋氣游戲,無人聽見她講話聲氣,扮作無名氏啞巴。
砂糖橘窄臉盤,高顴骨,嘴角點一粒勾人痣,人細細,幾似一瓣矮瓜,腦筋卻活達。十二歲同男仔去火車站對面白馬服飾市場,當廁所工學徒,一把鮑魚刷,配一張發紅怕羞面型,換工幾次,不大亂洗錢,便存下幾分。又發廊里什么生鮮面孔未曾見過,至緊要是,小妹后頭門路廣,有法子領我們入岸對頭那間影像廳。阿弟那封信不就講,好想去外頭見世面,望眼新世界?熒幕里可算作外頭,一個另自世界吧。發廊門口臨河,二層危樓,砂糖橘藝高人膽大,承下來,月租減半。穿過幾條白面女人街。街上女人老幼各異,盤手叉腳,馬尾高蹺,清一色吊帶碎布裙,手揸一把蒲扇,姿柔拂動,不扇風,而半遮面口,那扇頁內,喃喃噓數字,一噓數字,白面便要發粉發脹,成紅面女人。波鞋阿哥曾講自己廿多只老婆,大婆二婆細婆,住同一屋檐,相安無事,好比奴婢皇帝。所以,行過這街,他倒似經驗人士,見慣不怪,吐沫口水,掌心抹開,梳油頭。又眼如泥鰍,出力鉆,鉆入人家眼眉、發箍、肩墊、裙尾擺,兩撇胡須夾一個蓮蓬嘴在扇面中間游梭。這幾人到底畸型怪狀,東歪西倒,真有幾分行西天洋相。那幾只不是猴圣豬魈,即是牛魔王之流,入盤絲洞,連白面紅面女人望見都卻步,知不是生意人客。阿弟卻反向,徑直往前,瞄準一藍眼睛皮松糕鞋女人,湊向耳邊,密密斟。那女人露難色,好似面先一股餿氣,發腥發葷,要臭酸自己,緊緊退避,猛嗦一口煙緩過氣。亮片裙背風一吹,一揚,貼向水泥墻面,吃了上去。女人火冒起頭,還不及爆發,阿弟挺進半步,搶話:你見不曾見過我老母?女人頭一縮,稍稍出力,裙角撲嘶一聲,炭紅臉講:我凈識得自己老母,在里頭!話至此時,二人幾乎鼻頭貼鼻頭,眼看要黏上,門洞里屋行出一肥粗大只黑麻麻女人,我看不妙,另一只瘋婆子,緊拉起阿弟袖口,加速小跑,朝另兩人叫:作動阿,跑阿!他們才知跟上,又東倒西歪逃開去。
那黑麻麻女人確實追出一段,待我回頭望,無人影時,才發覺已成三缺一,不知哪一巷口,波鞋阿哥走了丟。阿弟著緊起來,面相肅清,講:桃園三結義,地獄不得獨來獨往返!說罷頭擰轉,要原路返回。我不由責怪,說,不到這地步,你立定等我,何解要去惹那排女人。她回一句,你知得!怒眼望我。我即調頭,原路返回,腳步放緩,我知得?才念想起,阿嫲很久前同我講一個十足奇事。村上一工地暴發戶,跟包公頭攢錢,趕上好日子,要帶弟兄過大海,參見荷官。那環境人勢,出海怎止獨沾賭一項,天黑度夜,不是寂寞,是好奇心過界!肥頭大耳手足奉上一本冊簿,花花碧碧,圖文并茂,中英雙語,標不同數字,你猜望見誰?阿弟老母。那暴發戶自述,原想試手西洋貨,因價位無差,怎料生地遇鄉知,索性抱玩手心態,設一局,呼去電召,指名人選,預備吃一次貨不對板閉門羹,也不算虧。門鈴響起,手足開門,哇聲一叫:竟真絲毫不差,如圖所示!門外女人抬頭,愣直數秒,方緩過神,見群鬼似的,卻不折返,鬼斗鬼,頭昂昂徑入,反將那幫弟兄怔怔吃了驚。我便問,后事發展?阿嫲笑講,下回分解不得,兒童不宜!不知阿弟所講一句我知得,是否同此有關?這般怪聞通巷通街飛,阿嫲去福祉院探看時,不料想提及過。待腦里再起阿弟叫響,面前已是那紅面女人小屋滑坡,抬眼見波鞋阿哥退出來,撲塵,衣領未及整理,歪歪的,吃在脖子里。他抬頭亦眼望我,一副慈眉善目,卻是暴發戶嘴臉!藍眼睛皮女人亦探出身,朝我寬嘴笑,露一排尖牙,又蹙蹙眼眉。我發惱,問波鞋阿哥,錢從哪來?他悠悠講,生意經,大買賣,小弟管不著。我便說:作數,各行各路,各返各家,擔不起大老板,樹倒猢猻散!他似被驚一下,軟下來,不再打哈哈,低聲道,我無錢返歸。有錢去舒坦?我講。問大頭花借。我愣下,阿姐?真真混賬,口水花噴噴!禁不住火上澆油,腳步跨大起身,他也急了似,露出吃耗子作悶表情。我橫過頭:借去幾多數?他瑟縮回,一百八。都墊了去?他說,是,又不是,被爛臭北姑訛。什么被訛?他才說,人家望他十足戇鈍,少一根筋,摸褲袋銀錢,湊近聞聞,隔條墊腳毛巾,輕手凈腳攬他一下,又循例抓了抓下底,唱支山歌,即推他出門。我又火又笑,心想,一個傻乎乎憨子吃白果故事。瀉去惱氣,不無挖苦說,人家行業規范,你懵蠢豬頭!此話既出,他倒氣上了,說,那只老舉斗膽叫我鉆裙底山窿?我家大細婆排排坐,幫襯這幫魚蝦蟹,算施舍落后分子!說罷,一張關公面孔脹至頸筋,兩面耳朵瘀紅,稍稍劃開,耳垂丁發青,遭人扭過幾轉。又見他行路腳瓜叉開,物什往下墜,一前一后,定睛望,才望出那褲襠暈出小片深色,冒發蒸煙。我不好問那塊水漬,只講,你褲襠何解出煙。他方才被里頭老鼠咬口一樣,慌失失,跳扎扎,將一只香煙屁股從夾緊褲管趕了出來。
這只濕頭香煙屁股,狠掐下波鞋阿哥氣焰,頭耷耷,蔫扁皮袋樣貌,其實也好。到同另兩人匯合,天已不知覺暗下來,各人面口似才卸落緊皺,且怪了似,愈暗愈舒張開。鐵路口落閘,放閘,入一段莽叢中,老鼠竊竊叫。空氣結痂,一團團飄來,辣辣的,吸飽油水,滑溜得很。阿弟伸開手去,好似要抓住空氣里物什,又講,省城飯枱擺大街,有香氣味!說罷,喉核抽動,啯啯咽唾,發力聞阿嗦阿,生怕浪費錯過,吃空氣飽。知幾人肚皮叫動,何況梅阿姐講,這三人不禁養,一餐要食成桶白米飯。望見眼前攤口,阿弟即掏出她那疊碎鈔,活絡說要請各人食飯。我說,我地頭,當是我來!阿弟不肯,跟上我一齊,她任財務支出。買來幾碟粥粉面,支開四腳木枱,滿擺牛雜蘿卜、炒石螺、豬紅湯、倫教糕、麻蓉包,拿來一樣便四搶,潑身上面上,烏蠅方隊沒得喫,便嗡著候著,起勢呼朋喚友,列成一座座,換它們吮氣味。腳邊游過小鼠蟑螂,靜靜食它們一份,各自日子仍要又健康又快樂打發下去!笑面人難得一笑,波鞋阿哥心滿意足,講:省城人自五湖四海,青山飯堂未曾有,不似我們“文武雙全”,一樣有一樣秩序,錯不得,好比排排坐,食果果。飽足站起,鼓出凸形,又拉開雙腳,輕輕一躍,騎上石板凳,呼我過來,叫:望阿,你望!逐個拉上去,才知凳上望出去這般,同河水發淤臭的黃葉子不同。中心大街,兩頭點亮過去,比日頭擴了身子。隔開一程路看去,四起炊煙,紛陳鍋爐火星,嚷賣叫撞人聲,勻停呼吸,合成節律,漫起升騰,定格在半空,化作一攤星塵。舢板拂過,漁火閃閃,電動馬達開動,突突突,上起落貨,往海皮匯入,即是出宇宙銀河,到未盡知星球去。四處的人、縮腳螃蜞、撲撲螢火蟲草蜢、閃閃爍爍的河底,是暗物質!阿弟兀地一驚,高出八度,喊:落雪!這天時哪邊有雪,幾人納悶。雪,電視機雪花,大片大片飄落,要發大水!才覺出些許不妥,腳下石頭搖曳,往上連住,是笑面人那軟身體作抖,叉手,抱住自己,震抖方才停下。
雪花亦停下,不再有人望見。幾人沿河基行,路燈吱吱叫,時暗時亮,生怕跌入水去,又壯膽哼唱。過一段泡沫板搭作的溝渠橋,轉一彎,末了收聲,眼前是妙妙發廊。發廊地方淺窄,算作半棟危房,統共兩卡位,洗頭池后頭,豎下來半截木樁梯子,通往閣樓。地頭是那地頭,門外轉燈點著,內里卻拉起門閘,心想今日上臺電影,她人約莫早早收檔,看大戲去。幾人凝神望花筒轉燈,覺奇妙之至,伸手去摸,又即刻縮回。我問波鞋阿哥,你知這叫什么不是。他精神振作,氣昂昂,講,法蘭西國旗,我書包大把!即要去翻找。阿弟插嘴,說,國旗不是,是人家醫院診所。笑面人好奇起來,起皺眉眼。阿弟解道,紅是動脈,藍是靜脈,那條白帶呢,是頭上繃布,你我至熟絡,青山!幾人霎時驚訝,覺得不對數,確又熟識。我問她,從哪邊知得。她回,你猜估,阿姐有門有路,多望字典,若不是犯蠢事,頂你法蘭西番鬼博士。波鞋阿哥回,做頭不是醫人,你嘴巴吹乒乓響。又側身,同我打小報告:你老姐說自己識隱身術,阿嫲半夜幫涂藥,紅藍藥水,身上五顏六色,透發微光,阿嫲說不聽話就要挨打,打這只發光小甲殼蟲,手里葵扇潑風,輕輕柔!阿嫲不識字,燃一支香,同她講福音奇古。阿弟一個角度笑,笑到竭力,嚼出苦味來,成一只木偶人。實情阿弟由小阿嫲帶大,未曾生分過,更未曾挨過打鬧。如阿嫲所講,只恨自己沒奶給她食。此話傳到我阿媽耳邊,倒掛嘴邊好長一陣,講說當其時生我,隔朝就踩落水田,到河灘洗全家衫褲,不見那只人來探眼,擔半托雞蛋,毋說讓出半只奶頭你咬咬!阿媽所講那只人,即是阿嫲。阿嫲待我亦不差,只終非生養,永隔層膜,我其實安慰,獲得平衡,畢竟阿弟世上只她一個。
阿嫲同我講,她隱隱覺得,阿弟其實和她阿媽,十足同個人種,不過命水薄,發力過了早,老天賞過飯,倒了跟前。比如她行路動作比常人快,問為何走快,說體內柴火猛,抑壓不住!或是講分身術同隱身術,其實真正可能,不過我們不信,因沒真眼見過,但話又說回,眼見定為實?看是未必,如她方才講那發廊轉燈。因砂糖橘其時也同我講,開發廊同開私家醫院無差,剪發刀、修鬢刀、刮胡刀、拉面線、磨刀帶、手托盤,款式道具其實一致得很,不過發廊見不得紅,否則大陣仗!于是乎,我想,阿弟雖不識砂糖橘,兩人腦袋卻異樣默契,真正見面時不至相看兩厭,或要結成老友。此時波鞋阿哥伸入褲口,掏出一把長腳剪刀,叫道:誰要飛發,誰要飛發?心底一陣發怵,想起那只濕頭香煙屁股。
六
砂糖橘變了樣,才三兩禮拜不見。長直頭發剪去,換短波,染成金黃毛,配一麻布單肩短裙,正側鏤幾個洞,腳上松糕鞋,鑲黃蝴蝶閃鉆,垂下須須,看起眼熟,才覺是那紅面女人同款式。我們在戲院門口伏她,大戲到半,她要去外頭廁所,叼一支軟雙喜,那指甲熏成泥色,水浸發泡,笑容卻未減,響亮咧嘴,露出牙肉,黏在嘴皮上。如她所講,一副假哨牙,好比美人尖。她襯領口圍頸漫濕一圈,將干未干,飄來香波氣味,約是剛沖涼洗頭。望見我,講,好一陣望不見你,死哪邊去?我說,上山探阿姐。她望向我身邊,又掂量這話頭,好似一知半解,卻不覺怪笑笑。又手指挑挑阿弟,問道,你阿姐?阿弟駁話,在下正是。砂糖橘說,一塊面何解裝修成這樣。阿弟雖比她細幾歲,不怕生,瞥她一眼,輸人不輸勢,只講:平頭舒爽,不及某人,批水泥刮灰,搽脂蕩粉。又真真打一個大霧噴嚏,揮手說,攻鼻!眼前波鞋阿哥晃來蕩去,又對眼直崛,從頭至腳團團轉望砂糖橘,問道,小妹貴姓。砂糖橘講,小人物,阿哥身型威猛,不知做哪一范?波鞋阿哥道,大茶飯。幾人笑笑,以為彈藥氣氛舒緩下去。怎知阿弟接續,補一句,人家阿哥幫襯過你,你呢,無公德心,都憶記不起!砂糖橘腦瓜十足警惕,接過箭頭,拿那句幫人搓頭常用臺詞,又擲回去,拐一彎,朝波鞋阿哥:大哥大我實定記得,知得為何?波鞋阿哥擰頭,笑呆呆。她亮嗓,好似清走喉頭沙子,悠悠說,你頸上一粒痣,面上一粒痣,頸上那粒還生一,二,三,四條攣毛!而后朝我眨眨眼色。人家每說一處,那波鞋阿哥跟手摸一處,發覺那頸脖嘴角真各有一痣,他兩眼放光,糊涂又驚奇。我忍住笑,倒不因出奇,反是似曾相識。當其時第一次去幫襯,這發廊小妹,亦同我講一粒痣認親的故事。不過秀才遇著兵,我說,未曾來過,她倒面紅了,不識相!彼此笑笑,才知她叫陳細妙,小名砂糖橘,似不打不相識,后來方才多搭話幾句。那時她頭上有一個老板娘,梳高髻,同是郴州老鄉,湖南幫阿姐,介紹來打工洗頭,包食住。后來,一次如常搓頭,忽覺頭皮剌燙,問她,卻陰陰笑,說是偷偷換來生姜發水,本要加錢,如今免費升級,叫我忍住別出聲,否則穿崩,事頭婆知了要罵娘。她樂呵,吱吱說,男子漢大丈夫。問她放工做什么,說自己鐘意剪小報看大戲,阿爸阿媽去得早,入過廠,除了攬客,各種工做過,供細弟讀書,怎知小子闖禍,闖到少管所去,直要逼良為娼,真激氣。邊說邊幫我沖水,水花四濺,見她著實氣了,便岔開話題,問:近來報紙有看頭沒有?她說,新聞哪夠得邨里頭精彩,日日有人富貴,住洋樓養番狗,有人要割脈爆格跳樓,人家都不要報,不過有一版專講古說文,有首詩幾好。我問,叫什么?她轉身摁下瓶樽,又轉回來,用拙笨白話細聲哼背出來。這一哼,便將往日那副硬派嘴臉化了似,指尖觸在我耳廓,一遍又一遍,蒸汽漫騰,溫暖,灌滿水聲,眼勢耳力不禁變軟,變模糊。于是沒聽懂她口哼幾句詩,好似講古人進山采藥問路,只心中長留下那渺渺感覺,咫尺天涯。隔次去剪發,便提前個把禮拜報到,從柜枱上撕去晚報一角,讓她默紙上。她拿一根食指,紙條上比畫三兩下,說,大功告成。知她作怪我,我說,有心講無心寫,作罷。她說,有心寫無心見,當然望不見。此時老板娘門口一聲令斷:細妹,接客洗頭!她喂應一聲,趕了出去,紙條塞入我手,留下花露水氣味。
我愣過神,問她:大戲未放完?她說,早完了,這是最后一場,錄像廳要拆。那地方我去過幾次,瓦片塑料倉庫改建,占場租實惠,七八十平,辟出兩廳。一個播色情電影,咸濕片,文明人所講小電影;另一個播時興片單,平日拉幕簾封窗,也足夠暗。記得同工友去,看過一部喜劇片,好似封神演義,講一對夫妻受難,吞下十顆神秘晶石,各生出五個仔女,互相作斗。途上同阿弟講起,她說亦看過,二年級寒假,下鄉送溫暖,派發影票,家長陪同免費,阿爸于是帶上她,去隔壁鎮露天小戲臺。進場后又來一個大肚婆,坐在隔籬,后來知是我阿媽,那時我還在那圓鼓鼓肚皮里眠著呢!后來落雨,阿爸擔一把傘,讓換位子,她坐中間,三人由小凹坡變作小斜坡。她說,大力三、橡皮四、飛天五、銅頭六、高腳七,戲里還有五兄弟。又問我,記不記得那塊寶地。我說,種落什么都變大?她點頭,說,要你有一塊地,種什么?我說,金銀寶石,反問她,你呢?她幾乎沒想,成竹在胸模樣,說,種熱水爐。我不解,哈哈問,為甚?她說,這樣我洗得熱水身,阿嫲洗得熱水碗,不用一對手叉入灶頭,燒焦面毛。我說,洗身是夜晚生煤爐煲水不是。她點頭,又說,不過人家女仔,個個月來事干。而后,同我說起一次,事干大,廁所卷紙用光,阿嫲又去信友家唱詩,不得已呼來阿爸——阿爸來到,毛眼毛睛,見我發抖,遞來墊紙和棉褲讓換上,那泥墻紅塊,摩托后座紅塊。開車拉去舊街診所后,那男大夫領我入內間,鎖起門,讓我趴著,翹直屁股,撥弄幾陣,我從褲襠口望那只蒜頭鼻,覺得冷痛,很大一根通似,但天口冰凍,其實不知覺身體哪處。大夫出來,同阿爸耳語幾句,轉去拿掛瓶,套一個黑膠袋,遮住瓶身。這陣時阿爸拉我到門角,問:你一個姑娘家,怕臊不怕臊。我不知何解,只擰擰我的頭。又問,你幾時同出外頭男仔弄頭筋不是?他重復幾巡,我估摸出個意思,又出力擰頭。他壓住火,加快藥水管子,拎我回家,拿一排鐵衣架鉤我腳瓜,一道道,野貓爪似,過后罰我只得啃枱上剩落的,拿出數學課本,令我畫正三角形,要夠正,線不能歪,歪下衣架甩下,打下又呵下,笑吟吟說,同你死發瘟老母一樣,賤格!我咬緊牙齒,眼邊硬邦邦,便試拿手指在枱下半空敲打,彈琴,琴聲一起,忽覺痛感全消,幾似魔法奇跡。間歇同自己說,以后不要病,不要望大夫那只粗蒜鼻——不過話又說回,信則有不信則無,你知何解?好彩阿嫲在。她回家,待阿爸去工地,潛入灶間,翻出那碟肥膘,下鍋,煉出油,攤餅皮,煎了張,又一張,末了撒大把砂糖,下令我灶邊速速吃完擦凈嘴再出廳。又吟沉說,生生性性,快高長大,等大個女,拎上阿嫲出省城去,去望大海。我那時只顧吃糖薄撐,熱烘烘,脆沙沙,夾一陣阿嫲指甲氣,真正好味,因平日舍不得放糖,又怕我偷喫,都收埋呢!
現在阿弟釘立廳外,臉色頗失落,追問砂糖橘,方才里頭放哪一出?砂糖橘說,一個女鬼投胎,名字記不得。阿弟說,那女鬼從陰間闖上人界?砂糖橘恍然,點點頭,說:你如何知得,難不成一對千里眼,抑或你是平頭女鬼。阿弟不同她對掐,只一副尋思表情,過后立定,眼神發迷,半是自言自語:一個問題,若果我是鬼,你要怕我抑或我要怕你?砂糖橘說,人鬼有別,陰陽兩隔!又忽嘴軟下來,說,影廳老板轉去開工場,設備運走去,等人來收,要想望,我幫手開口。波鞋阿哥說,自己知自己事,真正鬼都不收!阿弟才回過神,嚇自己一跳,說,跟去望望。這次倒不是負氣,而實質想去看看的意思。那地方有何好看?身后傳來低聲,喃喃一句,三分人,七分鬼,不人不鬼才至要嚇人驚。那聲線像笑面人,不過只我一人聞見,又不十分真切,捎帶回頭,各人已跟前行去,后頭并無人影。
街市旁小路拐入,經兩面單車摩托塑料棚,彼此比數字手勢,賣二手車,實情老鼠貨,盜賣倒賣。工場就在這往前,百米不到,制衣、通膠筒、織竹筐,再過一個收賣廢品站,溝渠盡頭。一棟私房,半起卷閘,算半公開作坊,方便上頭派人查戶口掃蕩,隨時闔上。這么個窄地方,步入去,才發現滿塞得一分不剩,人頭少有六七十。釘珠仔、印花邊、縫亮片、包鈕頭,都是計件。男打赤膊,女包一件小花背心,衣領結出一層汗晶,頭頂一架鴻運吊扇,地上撒勻碎布料,粉塵混了體味,人似受了汽化,一并融作空中。腳踩滾車,手配合拾著壓著,交換,拉出,機器轟隆跑動,阿弟幾人望出了神,一動不動。忽一聲劃破,全場倏地靜卻,才見那角落頭伏著一個棕卷頭毛的小嬰孩,牙牙哭,小嘴忙咬那女人乳頭,稍稍出力,那女人亦牙牙叫,輕拍那肉屁股,同要喊哭模樣。機器重又響起,各方碰撞,方才止了哭聲。空氣恢復,運轉輸送,各人大呼著說話,協奏曲再起,做工男女顧不上望我們,手上變法術般來回,撂一根指揮棍鐵棒,偶爾送來一陣奶膻布濕的尿氣,添幾分人味,過日子的靜定。瞄向身旁幾人,成白粉面團,遭嚇失魂,個個石頭人,木了手腳,又抖起身。我推推砂糖橘,她會意,領我們在灶間門口等,同工廠老板打招呼,拿鄉下話,說什么搞莫子咯,有點寶吧!彼此笑幾聲,即上樓去。
過五層,暈暈向,露出雪光,終至柳暗花明。熒光燈亮起,藍幽幽的,月光將天臺鍍上一層薄光環,刺眼得很。抬眼望,天臺四遭連成一片,高低起伏,仿佛一架燈火巡船,靜看不動,緩步推去,漂游于城市上空。
七
天臺分三區,呈“品”字形。三個“口”之間,拉起條條廢舊電線,彩五線譜似,叉滿男男女女的衫褲鞋襪、文胸底褲,風一吹,左來右擺,滑向一起,轉幾圈,打成結。一個小小花圃,鋪層雞糞,種上幾株白菊,幾株金盞草,紫葉草和龜背竹,旁有一個蓄水池,地嵌四五條排氣管,接通底下廠房。望遠處,是河、鐵軌、網橋、煤氣鼓、廠房、高樓、停機坪,再遠處,視界中斷,萎縮,一望無際是燈和煙,點和線。轉向側面,立一座藍鐵皮蓋屋,啪聲著燈,才照出屋外一排鴿籠,有灰有白,湊近看,屈腿臥著,靜靜地,仿佛已入夜困著,偶爾傳來低沉幾聲,咕咕咕,好比鼻鼾。砂糖橘行步在先,進深往內去,現出一小廳,廳內空空如也,但仔細看,有人居的軌跡——一個鐵床架,四周貼滿時興女港星海報,疊幾層,但都已泛黃,卷起邊,布霉斑水漬;窗臺處,臥倒幾個心形玻璃樽,填入手折幸運星、千紙鶴,灌得將滿;地上零落一捆塑料管折紙,半袋谷飼,幾眼釘幾根緞繩,外加一口煙灰缸,缸壁卻新凈。砂糖橘摸摸這,擺擺那,說,你們知得我何解叫陳細妙?打一支老兒歌。笑面人說,你叫細妙?阿弟歡喜唱,懂歌仔亦多,唱說起,世界真細小小小,小得真奇妙妙妙,實在真系細世界,嬌小而妙俏!砂糖橘恍然,又問,何解叫砂糖橘。波鞋阿哥說,皮薄餡靚。幾人哄笑,作了罷。這時,那唱歌聲好似減去速度,延遲數拍,才奏起隆隆回音,震動鐵皮和鴿屋,咯咯咯,小翅亂舞。阿弟拿過玻璃樽,倒出物什,看了看:我也識折,當年美勞課老師教過,但沒你折得勻稱,角尖尖,只只一個大小。才知得,這屋砂糖橘以前租住過,怪不得眼熟。波鞋阿哥眼沒離開墻上畫報,點名般,逐個數去:你最歡喜哪只?她說,各有各好,各有各命,人家講,美人薄命,不過這命不是那命,做大戲拍電影,是大事業,另有新世界,平凡日子不要過,命苦點也抵。阿弟指指,說,過一日有一日,這位一看即是勞碌命。砂糖橘朝那海報瞧眼,說,我都覺。二人相視一笑,顯出默契來。我望眼墻上那排女星,緊身短衫配喇叭褲,側著腰,飄飄長發,面容甜美,但我打小臉盲,不識得,可謂牛頭不對馬嘴。不過細看,又頗有趣,將這些海報女郎,眼耳口鼻摳一塊出來,單獨看,倒跟砂糖橘面口些許像,擺回一起,又是各還各,大概如她自言,此命又非彼命罷。
砂糖橘掏出一揪鎖匙,打開柜門,拿出一綠尼龍袋,袋里裝一部投影儀,半卷幕布,幾排插線。又伸手往里挖,拉出一紙皮箱,撕開膠帶,清一色光碟,紙袋和膠盒包裝,混作一團,愛情武打偵探科幻驚悚黑幫,應有盡有,各樣各式,殼面碼著標簽,標上租借日期數字。另有一類,捆黑膠袋,見不得光,是咸濕片。砂糖橘朝里瞥一眼,即扔一邊去,波鞋阿哥嘆口氣,一臉可惜。
經歷那么一陣相處,幾人好似培養出些許默契,并不說話,開始為投出一幅巨大光幕動手。砂糖橘找來兩把木頭椅,架起投影儀,不夠高,又去搬幾塊瓦磚,一張崩角八仙桌。阿弟和波鞋阿哥爬上膠凳,墻上釘釘,找來掛繩,試掛上去,跌下來,再試,再跌下來,呼來笑面人底下扶實,三點一線,固定好。我則負責打下手,隨叫隨到,遞過去,拿回來,剪刀、鐵錘、扳手。可遞過阿弟,她手握著這么些物什,好似也心焦,慌了手似,對腳禁不住作抖,幕布便往身子方向,始終歪去一面,啪一聲,散了。砂糖橘瞥一眼,覺出驚險,又望望我,說,阿姐落來,你同我上!于是互換位置。阿弟望幕布高低,我和砂糖橘描點,敲釘,拉直,我又高她兩個頭,便半蹲著,從幕布兩角圓孔綁圈麻繩,再打三幾圈死結,即掛起身。關燈,打開投影儀電源,發動機跑動,轟轟響,發滾燙。幾人對眼直直,眨也不眨,生怕錯過什么,眼前卻沉默著,暗著,持續升溫。阿弟轉身,無端端發力一拍那機器腦袋,那腦袋倒似幾人,受了嚇驚,不及罵出口,撲一聲,一道藍熒熒光吐出,正打在幕上,光量猛烈,似一扇方形發光窗戶,不過窗里英文字反轉,倒調頭腳,又變了形,溢出鐵皮頂上。砂糖橘覺出不對,關機,拔掉插掣,又將機器倒過來,插回去,復開機,等出一陣。又撲一聲,窗戶回正。設備調試無誤后,幾人爭破頭去選影碟,真真花多眼亂,幾似尋寶。趁那銀幕幽光,照影碟上小人,小人仿佛要起動身體,從里頭走來。這幾人翻找放下,放下翻找,嘴上叨不停,好似同身旁老友喃喃商討。此老友又非彼老友,隱形人樣,省城話說的老友鬼鬼!埋頭尋出心儀一份,就夾入衫褲,藏寶一樣,不讓人見。我鉆不入這人頭中間,砂糖橘表情則不屑,歪嘴一笑,先發制人,隨手抄上一張裸碟,放入功放播放器。那光窗即刻暗下,開始變動,撲一聲,畫面轉換,小人化作實人,比例卻不對,光幅等高等大,向我們行來。幾人湊向銀幕前,盤坐下去,屏住氣,方知進入異世界。窗口變作晚黑的洞,洞中有毛竹林,現一道白光,哐當一聲,刀劍亮出。一排狐貍人隊伍,吹著笛,抬著轎,肩上擔彩禮,似要去省親,偶遇一人間小童,跑往追趕,望熱鬧,狐貍停下,忽瞧來一眼!幾人哇伊一聲,小童附身,面上閃過刀影,一會暗,一會白,眼瞪洞大,發著紅絲。光斑如罩一個薄薄魚鰾囊中,漩渦攪動,碎開原形。我雖有抵抗力,也禁不住被眼前吸去,風鈴陣陣,手心汗涔涔,以為身邊落起同一陣太陽雨,低頭伸手,卻不見五指,手掌溶在毛毛黑霧之中。腳底水草流淌,漫上來,方想起那日捉盲公,歷歷在目。那光洞小童受捉弄,氣上了,狐貍小人行來,想親他一口,小童一驚,又將我拋網,爬來那只幾年前幽靈蛛,纏住我身體,嗤咬我,動彈不得。過年陣時,好多表堂親聚一堂,十來個,交由阿弟帶隊,到屋背一處柏樹林耍。幾個表哥弟,操一口省城話,說入鄉隨俗,玩過家家。大家拍手說好。他說,新玩法,省城禮儀,親嘴嘴,讓大家投票,選一個人模,輪流親她。那時阿弟已泡過河里幾轉,大家錨定她死腦筋,于是全票選她。阿弟也肯,心覺受了表揚,人家亦好心,于是蒙起來眼。剛開始,男仔如常,拿嘴淺淺親,一個接一個,過出幾轉,變出花樣,轉舌頭動作,又咬她嘴唇皮,崩出血。一列女仔亦興起,跟上節拍,要伸手抓她上胸,解她掛脖的抹胸帶子,除她短褲,看人偶發驚樣,又趁機狠力捏,叫道:一大塊缽仔糕!后來規則又換,猜物什。令她伸長自己小舌,舔一舔,猜是何物。每舔一樣,阿弟像被臊一下,嘎吱笑,說,好苦!又面紅怕羞,大概心底想,自己可是人家好心選出的呀!于是又恢復樂呵,擦擦嘴,大聲喊:下一位!抹泥手指、樹葉皮、雞糠碎、鞋板底、嚼爛香口膠。起先,我也排隊兩轉,半路覺出古怪,從人隊退出,愣在旁,看戲一樣。阿弟入山后,我常常半夜浮出這幕,不知她還記得嗎?她自己煞尾漲紅臉,尖喊一句:我一世記得個個死樣!細想,那條蒙眼頸巾是否半途已松了開,露出一條罅隙,正望得見我?當其時,阿弟一只手握把蒲公英蕊子,蔫蔫的,另一只手,不住折五角星,待游戲結束,五彩星子散落一地,堆出一座小山。而后笑個不停,拾起,裝進一只大琉璃盞。人家見樣,拿手去搶,她不肯讓,便罵她死癲婆,爛臭大頭癲婆,死老母,諸多下作話。唿哨一聲,她忽換了人似,調頭去追,高聲喊罵咒語,撿起拳頭大石頭去砸,我跟上,合力將人撳倒地,騎在身上,頂開一把嘴,一缸倒了進去,合上,捂嚴實。那人面孔勒緊。當再掏出這些邊角尖利、浸滿血絲口水的星星時,我發覺,阿弟身體里就似始終住著另一個我,一個被幽禁已久、尖聲驚笑的我。我覺出怕。
現時黑漆空氣忽添了色彩,所有人的心隨眼前這窗口跳動,一陣歌舞,畫面來回切換時,眼前煞一下全滅,發動機奄息。幾人驚叫,好似魂留了內頭洞穴,未及一并返出,眼珠抽干,發出濁白干瘦倒影,無盡黯淡。砂糖橘叫道,死又停電!方才晃神,適應四周黑暗,廳里物什才顯出原形真身。邨里隔三差五火燭停電,都已習慣,幾人卻覺新鮮,紛紛擁出鐵皮屋,山滅了,巨獸樣毛絨著臉。外頭,整個邨子街巷立滿坐滿人,嘩鬧,沸騰,行路,追跑,浸在黑茫茫中。那笑面人發聲,飛機,飛機!一對無窮寬闊羽翼的大雀隕落,身子發白,卡在天臺網格上,覆滅眼前,只余下轟鳴。
笑面人又說,好戲在后頭。波鞋阿哥說,哪一出?她說,天要斷電,我們來個無燈點燈,無火點火!那砂糖橘倒不解,不知一幫人腦筋往何處轉。笑面人使使眼色,讓我們望隔籬。那四周天臺上也有幾幫大小孩,圍一火堆,扔去物什。我才想起,十五剛過,街上江湖有習俗,要去追月光。如何追?煮蠟燭,俗稱煲蠟。于是問砂糖橘,有蠟燭沒有。盡管她不解,也沒問做甚,只點點頭,回里屋去拿。阿弟見數不夠,便掏出那專屬荷包,分出一半,讓我去都買成蠟燭。我拿過錢,數了數,統共一百六,去士多店,換回一箱子蠟燭,紅燭至多。砂糖橘這才知得,說,你們幾只小鬼要放火?哄堂一笑。波鞋阿哥說,你一個北妹,知得幾多!阿哥我細時玩不少,今日帶你見世面。又哄堂一笑。自稱火魔法師、火隱者、紅孩兒之流,開始著手準備,找出廢木竹,取來剔刀,削竹篾。砂糖橘倒不急上,讓阿弟來頂,笨手笨腳,卻也算半成。之后扎龍骨,一人按,一人編,卻全靠砂糖橘一對巧手,做出個模,又撿拾一個鐵月餅盒,一堆金屬汽水蓋,外加各樣可用廢物,備作道具。古語話,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換作此處,則是找處避風港,預出條件造一盤熊熊火焰,光比那光窗!于是走動、量度、討論,最后定下一處外頭角落,臨墻,恰好御風;上頭無遮,火可通天上。末了,準備開煲。阿弟當起司令隊長,逐一檢驗,一人喊眾人答:紅燭,有!打火機,有!舊報紙,有!塊冰,有!天拿水,有!得意笑笑。隨后點一支蠟燭,滴下一滴,種在月餅盒里,幾人動手,拿其他蠟燭引火,再放置各自撐起小火水爐燭臺,個個汽水蓋上。而后再一支,又一支,各人在小火水爐下添木條、報紙、膠袋,夾一個木衣叉和衣架,熱熔蠟燭,待成為滿滿一小蓋紅色液體,即倒入那餅盒內。各人分工,一步一眼,有條不紊,頗似一個小家庭工坊,不過這工坊不制生計物什,而造一盤火。那只鋁鐵餅盒,底下燃火,由波鞋阿哥看守,笑面人則一旁協作,翻攪里頭融盡起漲的紅燭水,透幾點橙綠,像煮一味羅宋湯。幾人額上鼻上掛起串串豆大汗珠,眼里冒煙,累積著光焰和亢奮。那么短短一截蠟燭,卻一點一點、一寸一寸融滴,成一灘,小潭似的,匯成一片,可細聽,潭底傳來悶響,沉埋一點真相的危險,危險的奇跡!
蠟燭倒去過半,月餅盒滿起,將近溢出,頂頭月光撒下絲許光,便晶瑩澄清起來。阿弟說,各就各位。幾人起身,站立一排,待她歸隊。笑面人說,追月光,許個愿先靈!幾人不再哈哈,嚴正面孔,連砂糖橘仿佛也受感染,閉眼,雙手合十,輕輕絮說。而后各個手上拿物什,預備向那盤燃著燭水潑去。笑面人說,我來先。眾人退幾尺,一杯水潑去,灑了過半,即刻伸出一條火舌,往上冒升,舔高處廢電線。幾人咿呀一腳,即嚇得往后倒。波鞋阿哥說,躲不得,躲便不靈。于是換他上陣,他手拿一根半融冰棒,咬一口,仿佛壯膽,扔過去,卻沒正中靶心,火遇上冰粒,滋滋作響,蒸汽卻只發出噼啪爆鳴,悶著火芯,自己倒嚇驚,絆一跤,翻在地上。對我和砂糖橘說,你倆上。我們隔開更遠一段,她遞來小杯天拿水,交給我,手指頭接過,凍得很。我數三秒,鐵下心,閉眼一潑,只見那小焰膨脹,冒出一座高大火山,熔漿噴發,仿佛霎時振奮起彼此信心,又引我們往光里走,對接下來即將發生的壯大景象,便愈增期待。那是怎樣一個巨大光柱火球?抑或是否足夠巨大,將我們虹吸進去,玩另種伏匿匿游戲,齊齊躲起身,再找不見,從此消失于這世界,往去新異宇宙?
阿弟行近那堆紅火,鞋半醬黏在燭液上,發出膩聲,如陷泥沼中。她手上沒拿杯子,也沒拿其他物什,只身一人。就當幾人疑惑著,她翻口袋,取出什么,撒進去。光輪轉來,才現出幾張百元銀錢,折了千鶴形狀,又忽一眨眼,再翻另一袋,扔進去一把。火機!笑面人大呼一句。眾人見狀,本能捂起耳,后退,后退,縮至對角,阿弟卻立住,紋絲不動,靜止著,劍豎插在地上一樣,發著力,發著青光。此時頭皮頂劃過一架巨物,伸出腳爪,投下轟轟陰影。火眸燃旺,心在倒計時,秒針跳動,隨眼前呲呲叫響,緊縮一團,等一個炸彈。可不及反應,那波鞋阿哥忽往火罐方向沖,立定,脫褲,掏出下底,一邊尿,嘴上一邊罵:蝦兵蟹將!即往后倒退,倒退。霎時,聲速加劇,耳膜即被破陷防線,空氣強震,嗡一下,橙紅光狂跳,冒煙,躥起,螺旋上升,上升,沖至七八米高,續往上,展開在半空,白晝亮起,一團紅棉花云,一塊,兩塊,一朵,兩朵,云群聚攏,吐出烏黑蘑菇,落熱氣的雨,打在面上身上地上,遠處鐵皮上、衣衫上、街巷上,豎直滿掛顏色雨,降落,降落,一粒粒,炒豆般發燙落下,凝成一口火池坑,油亮,光鮮,污糟又絢爛。隔籬天臺聞見,也紛紛趕來,好似這里真發生一次魔術,一次奇跡,待走來一瞧,手指指,訕笑行開,講說:馬戲!造馬戲!
我摸摸身上蘚紅色斑,摳下來,真痛,撕開幾層,卻也有快,好似人世間存在一種輕快,以痛為代價,不計成敗,引人奮力一搏。阿弟兩腿并合,面上像潑了層層漆,塑成一座銹紅蠟像,木實得很。頭發眉毛攣起,手腳爛了塊,發著泡。又轉動眼球,望向我,忽復活一樣。眼簾拉開薄霞的膜,映出我另一張臉,那張臉正準備開口,要說什么,風卻吹動,即散了,空了。蠟像人方動動嘴皮,恢復呼吸,身上干硬,稍一作動,寸寸皴裂開,蛻去一層皮。幾人見狀,驚怕之余,合力幫手去撕,呲呲叫,好似肉生在自己身,突出燎泡。阿弟方才覺疼,不聲不動,眼睛卻忍不住,顫著,瞇著,泛起濕光。好一陣,她伸出腳,抖擻精神,身子卻斜去歪面,不聽使喚似,一震震說:夠鐘出發,下一程!幾人對眼像被火汽刺了一下,不住涌眼淚花,顧不上聽,只愣望地上,枯焦去一片片。那波鞋阿哥兩手鞠起,合做一圓,去護余下兩支火燭,光苗恍忽,撲一下,亦熄了。天地敞靜,甚至聽得見火芽顆粒浮游空中,緩緩降落,著地,隱身在所有物什角落。阿弟說,陳細妙小姐,阿弟老友,很高興認識你。砂糖橘一驚,忽緩過神,怕羞似揮揮手。阿弟說,入山前,幫我們做一個頭!往時尼姑幫剃,冬菇蘿卜頭,怪難看。砂糖橘眼眉松動,信心道,專業到位,不滿包退!于是說回一轉發廊,拿理發包,便撤了。不知為何,預感一般,砂糖橘這遭離去,便似不再回來。待走后,笑面人說,不如將地下物什拾過,命案現場一樣,人家要報警。幾人笑笑,動起手。身后,月光響亮,似遭那火坑烘過,融開一角,照落我們背上時,織出絲狀羅紋,一襲網紗羽翅。各處恢復原狀,世界如常,而事實上,砂糖橘只一剎便回了,她到底站在我們這邊。手上拎來工具皮匣,拿旁邊池子舀水,開始給各人搓頭,又圍上格紋擋布,剪發、剃須、刮毛、削眉、定型,有板有眼。輪到阿弟,她說,我亦要染一個你這種。砂糖橘說,定得,不過你上頭阿媽不鬧你?阿弟知她講哪個,便說,上頭阿媽入城支援,不定也頂一色頭發返去。于是說定,幫她漂洗上色,一抹炯炯金黃。笑面人那把小匕首涂上口紅,漲了氣色,說,小妹你十足人家飲飽奶水,一夜老大了!阿弟吱吱笑不停。又摸摸兩面耳朵,對我說,阿妹都不小,要入型入格。我亦被這鼓快樂感染似,便隨她心意,交由砂糖橘處置。只是耳邊水聲、磨子聲又起,響過砂糖橘在我手掌比畫的兩句詩,究竟何解?此時天際傳來隆隆人聲,來電了!有了光,鐵皮屋亮,那發光窗戶亮,街燈亮,可目睹過那樣一次爆炸后,一切物什都顯得灰撲撲,蒙一面塵氣。月光褪去身體,日頭露出半張臉,仿佛一直在天上閣樓朝外偷望,隱身或分身?不知。只知再望這幾人,發型造成,換去一個個新人,面色潮紅,煥發著,小動物似。
阿弟掏荷包,倒了轉,拎出全部,遞去砂糖橘。砂糖橘數數,說,太多。她說,當會員充值,下次還來!便說作算,拿出一本小簿,要記下,才想起不知對方名姓,道:未知阿姐大名?阿弟說,細妙,世界細小又奇妙,真真過癮!幾人笑笑。又說,返歸咯,各回各家。一行人起身下樓,走上街,天橋底小童肩背書包,跑著,嘴上叼根油條,哼歌仔,唱聲扁扁。一隊小狐貍。波鞋阿哥帶頭立定,拎出一面小旗,揚舉起手,吹空氣哨子,指揮他們過路。日頭一口氣升至半空,煌煌地,普照大地。
八
砂糖橘告辭,回發廊屋去,迎接今朝新客。三人口啞啞,只點他們的頭,默默跟我行,并排站,隨我身后。我回過頭,望見各人面上露出些許疲態,又非全然快樂或不快樂,而似一種外出已久之后,重又踏上歸程的松弛,乃至絲許期待。他們識得了我的好心,而信了我。不過,好心又算什么。面朝外頭世界,山路迢迢,同手同腳地走,再不知走去哪處地頭方才安全。幾多時候,前邊也無什么一定目的,亦就亙亙往前行去了。
大巴一個急剎,幾人哈欠連連,翻開白眼,好似飲了大醉,要睡落。他們在齊齊裝睡嗎?又一致動作,打開書包,拎出小板藥片,徑吞了下去,望出窗外四處。月光束攏,顯出山的肚子形狀,鱗片的屋頂,小水牛散漫,農夫戴一頂舊氈帽,清理著牛糞,這番景象背后是否亦有一個銀幕般光窗?在那里,空氣異樣柔和,風在送,我們在行,玉米地低頭,日頭曬變形的枝葉,輕輕刮著身體,牽引著,把頭耷往更低處,要將我們一行人謝去,又似恭迎歸來。我不知會否再上山去望阿弟和她老友,只忽覺腦袋剌熱,心頭一塊遭咬腫。他們合上眼,辨不清真懵抑或假傻,銀光忽暗忽暝,斜打著,一道夢中笑面,仍是個個小戰士!鈴鐺聲又起,清脆,潔凈。噓——叫人回想起阿弟講過一秘密,望不望見那門廊上吊掛的魚風鈴?那竹棚子,并非竹棚子,其實前世一座尼姑庵所得。一日,呼呼北風,這庵無端端著火,燒得一干二凈,那住持師傅撤走前,淡淡然說,旁邊屋子敢起得比這庵高,觀音菩薩看不過眼,索性燒掉自己。她振作精神,又說,可憑我們幾只的力,亦能點點重頭建起!說罷手掏領口,拉出一把蒲公英毛球,壓蔫發黃,猛一吹,變!無數小絨傘紛飛。
落山后某日,我從車間收夜班,見梅阿姐傳來短訊:小弟好,那三人常說起你領他們去修行,真不可思議,俗話講,認那洞天過去,從這福地行來。細想,也有端倪。那天清早,羊咩咩叫,醒來,如常念經裝香,香灰燒去,卻直立不斷,不滅,不落,終始如一,便知得有事:娘家人要來!轉去令廚房阿哥多備菜,煲上一桶熱騰騰白米飯,三只小東西要返來。
臨了夜半,我眠在床上,果真聽見鼾盹聲,繞過耳邊,如水中音符,穩得很。被鋪里樂呵嘎嘎笑聲,伴蟋蟀青蛙作叫,南風輕輕,搖籃曲一般。眼前落起雪,心口卻熱,不由想,他們正做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