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廷頓美國政治研究的脈絡、范式與議程*"/>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王 衡
美國政治學者塞繆爾·P.亨廷頓(Samuel P.Huntington)是一位頗具爭議的思想家,但無論其支持者還是反對者,都無法否認他所具備的廣博的學術視野和巨大的世界影響力。亨廷頓的研究方向橫跨政治思想、比較政治學、發展政治學、國際關系等多個學科,涉及文武關系、政治合法性、政治參與、政治穩定、政治現代化、民主轉型與民主鞏固、國家建設等多個理論領域,他所提出的政治秩序、政治衰敗、政府形式、治理能力、政治制度化、綠色革命、民主化浪潮、文明沖突等一系列重要命題在學術界和大眾媒體都引發了強烈反響和廣泛討論。值得注意的是,從1950 年公開發表的第一篇學術論文《無黨派聯盟的選舉策略》到1951 年完成的博士學位論文《庇護主義:行政政治之研究》,到1957 年出版的第一本學術著作《士兵與國家》,再到2004 年出版的遺著《我們是誰》,作為“本國政治”的美國政治始終是貫穿亨廷頓學術生涯的研究主題。然而,相較于其它研究領域的備受關注,亨廷頓的美國政治研究長期以來卻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①根據中國知網檢索結果,在國內學者發表的以亨廷頓為關鍵詞的350 余篇學術論文中,關于美國政治研究的論文不到30 篇,所占比例低于10%,且其中多數是圍繞亨廷頓美國政治研究的某一本著作或者某一具體觀點而展開的研究。系統梳理亨廷頓美國政治研究的演進脈絡、思想范式和議程設置,不僅有助于更加完整地呈現亨廷頓的學術思想版圖,而且對更加深刻地理解當代美國政治尤其是近年來的最新變化動向具有現實啟發意義。
美國政治研究是亨廷頓學術旅程的起點。1950 年,年僅23 歲的亨廷頓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并留校任教。在此之前,他先后在耶魯大學主修國際關系專業、芝加哥大學主修美國政治史。作為學術新星,亨廷頓的科研之路是從美國政治研究啟程的。據亨廷頓本人回憶,學生時代對他影響最大的老師當屬路易斯·哈茨(Louis Hartz),②Gerardo L.Munck and Richard Snyder,Passion, Craft, and Method in Comparative Politics,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7,p.212.亨廷頓選修了哈茨開設的美國政治研討課并寫作了課程論文《美國政黨政治理論的修正》。③這篇論文后來發表于《美國政治學評論》。參見Samuel P.Huntington,A Revised Theory of American Party Politics,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44,no.3,Sep.1950,pp.669-677。當時執教于哈佛大學政府系的亞瑟·N.霍爾康柏(Arthur N.Holcombe)、威廉·Y.艾略特(William Y.Elliott)、羅伯特·麥克洛斯基(Robert McCloskey)、薩繆爾·H.比爾(Samuel H.Beer)、卡爾·弗里德里希(Carl Friedrich)等學者的研究領域都涉及美國政治,在美國憲法、美國政府、美國聯邦主義、美國外交政策、美國政治思想等諸多領域均有建樹,甚至連蘇聯學專家摩爾·芬薩德(Merle Fainsod)也出版了探討美國政府在經濟發展中的作用的專著。④Merle Fainsod and Lincoln Gordon,Government and the American Economy,New York: W.W.Norton,1941.哈佛大學政府系的這種“立足本國、放眼世界”的比較政治傳統深刻地形塑了亨廷頓的問題關懷和治學路徑。
從1950 年到1968 年,亨廷頓早期的研究興趣主要集中于美國國內政治。1950 年3 月,亨廷頓公開發表的第一篇學術論文通過對1916—1922 年間無黨派聯盟選舉策略的分析,揭示出在美國政黨制度下“有組織的少數”可以通過加入主要政黨的初選以及在大選中支持進步主義的候選人而獲得實際影響力,而獨立競選的“第三黨策略”則不易成功。①Samuel P.Huntington,The Election Tactics of the Nonpartisan League,The Mississippi Valley Historical Review,vol.36,no.4,Mar.1950,pp.613-632.在博士學位論文《庇護主義:行政政治之研究》中,亨廷頓以美國州際商務委員會、民用航空局、海事委員會為案例,回答了“為什么針對特定行業的政府管制機構將不可避免地被俘獲,而全行業管制機構則不太容易被俘獲”②Samuel P.Huntington,Clientelism: A Study in Administrative Politics,Ph.D.dissertation,Department of Government,Harvard University.在這篇博士論文的基礎上,亨廷頓在1952 年又發表了論文《消瘦的州際商務委員會:委員會、鐵路和公眾利益》,參見Samuel P.Huntington,The Marasmus of the ICC: The Commission,the Railroads,and the Public Interest,The Yale Law Journal,vol.61,no.4,Apr.1952,pp.467-509.這一問題。此后,亨廷頓對美國政治的關注重點從政黨政治、聯邦政府轉向了軍事安全問題以及文武關系。他在1956 年發表的《文官控制與憲法》一文中指出:“20 世紀的美國憲法實際上阻礙了文官控制的實現?!雹跾amuel P.Huntington,Civilian Control and the Constitution,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50,no.3,Sep.1956,pp.676-699.1957 年,30 歲的亨廷頓出版了第一本專著《軍人與國家:軍政關系的理論與政治》。這本重點分析美國文武關系的著作甫一出版就引起了廣泛的爭論。批評者認為,亨廷頓對權威、紀律、服從、共同體等軍事職業倫理的強調是在為威權主義甚至軍國主義張目,這也直接導致哈佛大學在1959 年解聘了亨廷頓。此后,亨廷頓轉赴哥倫比亞大學戰爭與和平研究所任教。1960 年,他在《戰略規劃與政治過程》一文中全面地檢討了美國軍事戰略部署決定體制的弊端。④Samuel P.Huntington,Strategic Planning and the Political Process,Foreign Affairs,vol.38,no.2,Jan.1960,pp.285-299.1964 年,亨廷頓與茲比格涅夫·布熱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合著了《政治權力:美國與蘇聯》(Political Power:USA/USSR)。該書由“政治體制”和“權力的活力:對共同危機的反應”兩部分構成,從政治理念、政治體制、政治領導、政策過程以及對經濟軍事外交等問題的政治應對等多個角度對美蘇兩個超級大國的政治進行了系統的比較。雖然這本書被認為是一本比較政治學著作,但讀者從它的篇章安排中可以清晰地窺見亨廷頓美國政治研究的提綱。與之類似,亨廷頓在1966 年發表的《政治現代化:美國與歐洲》⑤Samuel P.Huntington,Political Modernization: America vs.Europe,World Politics,vol.18,no.3,Apr.1966,pp.378-414.和1967 年發表的《政治發展與美國世界體系秩序的衰落》⑥Samuel P.Huntington,Political Development and the Decline of the American System of World Order,Daedalus,vol.96,no.3,Summer 1967,pp.927-929.這兩篇文章也從比較政治的視角呈現了亨廷頓對美國政治發展和政治現代化的研究思路。
如果把以上這個時期概括為亨廷頓美國政治研究的第一階段,那么以1968 年《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一書的出版為標志,亨廷頓的研究重心在20 世紀60 年代中后期發生了第一次轉移,即從美國政治轉移到比較政治。具體而言,在研究對象上轉向發展中地區、亞非拉新興國家,在研究主題上轉向政治發展、政治現代化與政治穩定問題。自20 世紀70 年代中期開始,亨廷頓的研究焦點很快再次返回美國。他在1974 年發表的《美國政治的范式:超越一、二與多》一文中指出了傳統的共識模型、對立模型和多元模型在解釋美國政治上的局限性,強調研究美國政治必須重視“政治理念和理想主義、道義事業和信念激情”的作用。①Samuel P.Huntington,Paradigms of American Politics: Beyond the One,the Two,and the Many,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vol.89,no.1,Mar.1974,pp.1-26.這篇文章標志著亨廷頓的美國政治研究在方法論上開始走向成熟,并開啟了其美國政治研究的第二階段。1975 年,亨廷頓與米歇爾·克羅齊(Michel Crozier)、綿貫讓治(Joji Watanuki)合著的《民主的危機:就民主國家的統治能力寫給三邊委員會的報告》一書深刻剖析了美國民主的活力對美國國家統治能力帶來的挑戰,是“政治穩定=政治參與/政治制度化”的“亨廷頓公式”在美國政治研究中的經典運用。在這一階段,具有集大成性質的學術作品當屬1981 年出版的《失衡的承諾》。該書從政治思想與政治制度的關系入手,研究了美國理想與美國制度之間的張力,代表了亨廷頓對“為什么美國既有如此多的政治共識又有如此多的政治沖突”這個問題系統性的深入思考。②Samuel P.Huntington,American Politics: The Promise of Disharmony,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1.亨廷頓本人在晚年接受采訪時曾反復強調,這本“為理解美國政治的本質作出貢獻”的著作是他“最被低估的作品”,他希望此書能像他的其它幾本著作一樣引起學術界的重視和爭論,③Gerardo L.Munck and Richard Snyder,Passion, Craft, and Method in Comparative Politics,pp.218-220.足見這部“遺珠之作”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此外,亨廷頓在20 世紀80 年代還發表了一系列關于美國政治價值理念、政治制度、對外政策和國際地位的論文。④Samuel P.Huntington,American Ideals versus American Institutions,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vol.97,no.1,Spring 1982,pp.1-37;Samuel P.Huntington,Patterns of Intervention: America &the Soviets in the Third World,The National Interest,no.7,Spring 1987,pp.39-47;Samuel P.Huntington,The U.S.: Decline or Renewal? Foreign Affairs,vol.67,no.2,Winter 1988,pp.76-96.
以1991 年出版的著作《第三波:20 世紀后期民主化浪潮》和1993 年發表的論文《文明的沖突?》為標志,自20 世紀90 年代初開始,亨廷頓的研究重點再次由美國政治轉向比較政治,其研究主題先是聚焦全球范圍的民主化問題,然后擴展為世界政治的文明沖突問題。1996 年,《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一書出版,亨廷頓以文明作為國際關系的分析框架,大膽地預言道:冷戰后的世界主要由七八個文明構成,因文化差異而引起的“文明的沖突”將取代意識形態方面的沖突而成為決定國際關系的主導因素。這項極具爭議性的研究使得亨廷頓成為當時最熱門并且最富話題性的政治學者。
不過,就在《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出版后的第二年,亨廷頓在1997 年第2 期《外交事務》雜志上發表論文《美國國家利益的消蝕》。這篇長文從“國民認同的瓦解”“對立面的喪失”“意識形態的多樣性”“尋求國家利益”“商業主義與種族主義”“美國力量的外推內引”“對外政策上的偏護主義”等七個方面論述了美國政治面臨的危機和挑戰,并呼吁“重塑美國國家利益”,這標志著亨廷頓對美國政治研究的再次回歸,并開啟了其美國政治研究的第三階段。亨廷頓在1999 年發表的《孤獨的霸權》一文展現了他對“后冷戰時代”美國世界單一霸主地位動搖的擔憂。⑤Samuel P.Huntington,The Lonely Superpower,Foreign Affairs,vol.78,no.2,Mar.1999,pp.35-49.2004 年,亨廷頓接連發表《拉美化的挑戰》⑥Samuel P.Huntington,The Hispanic Challenge,Foreign Policy,no.141,March-April 2004,pp.30-45.、《死靈魂:美國精英的“去國家認同化”》①Samuel P.Huntington,Dead Souls: The Denationalization of the American Elite,The National Interest,no.75,Spring 2004,pp.5-18.、《合眾為一:為什么仍然有必要對新移民“美國化”?》②Samuel P.Huntington,One Nation,Out of Many: Why Americanization of Newcomers Is Still Important,American Enterprise,Sep.2004,pp.20-25.等一系列論文,提出了全球化時代美國國家認同的命題。同年,亨廷頓的遺著《我們是誰?美國國民特性面臨的挑戰》得以出版,該書把“文明沖突論”的分析層次從世界政治拉回美國國內政治,從“誰是美國人”的問題出發剖析了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嚴峻挑戰,并呼吁“重振美國特性”以維護美國國家利益。
縱觀亨廷頓對美國政治半個多世紀的研究歷程(見表1),不難發現其背后的思想演進脈絡,即從“政治體制”到“身份認同”的重心轉向。在第一階段(1950—1968 年),亨廷頓先后探討了政黨、行政機構、軍隊等政治性組織和國家機器同美國民主政治體制的關系,并以美國民主體制的革新即政治發展問題收尾;在第二階段(1974—1988 年),他重點探討了國家治理能力、政治價值和政治理念同美國政治體制的關系;而到了第三階段(1997—2004 年),亨廷頓完成了對“制度中心主義”的超越,從國際政治、政治文化、政治行為者等多重角度對美國的國家利益進行通盤考察,最后聚焦“身份政治”,把國家認同視為核心問題。從政治體制到身份認同的轉變,代表著亨廷頓的美國政治研究在視角選取上經歷了從“以制度為中心”到“以文化為中心”的變遷過程。

表1.亨廷頓美國政治研究的三個階段及其主要成果
從演進動力來看,亨廷頓對美國政治的“解剖”以及對美國民主危機的“診斷”是由二戰以來美國政治不斷變幻的時代課題所驅動的,其核心關切在于如何維護美國的國家利益。比如,亨廷頓在20 世紀50 年代對軍政關系的關注,是直接受到了麥克阿瑟被杜魯門解職這一事件的刺激;在60 年代關注美國政治發展問題,則是因為冷戰背景下亞非拉民族解放運動造就的大量“權力真空地帶”需要填補;在70 年代至80 年代提出“民主的危機”“失衡的承諾”等命題,則是為了解釋和回應60 年代和70 年代美國國內的黑人民權運動、反越戰運動和婦女解放運動;21 世紀初他開始關注拉美裔移民的國家認同問題,則源于對1998 年在洛杉磯舉行的美墨金杯足球賽上9 萬多名墨西哥裔球迷齊聲噓星條旗的行為。亨廷頓曾直言不諱地宣稱,當涉足美國政治研究時,自己首先是一位“愛國者”,然后才是一位“學者”。從政治體制到身份認同,亨廷頓的美國政治研究始終圍繞美國國家利益這個核心問題展開,并深深地打上了時代的烙印,反映了亨廷頓的學術研究中鮮明的問題導向特征。
深入理解亨廷頓的美國政治研究需要從宏觀層面把握其思想范式。亨廷頓是在批評美國政治研究的傳統范式的基礎上開展其范式建構工作的。在他看來,傳統的美國政治研究范式可以被總結為“一”“二”和“多”。所謂“一”就是“一個共識”。該范式認為,理解美國歷史的關鍵在于理解中產階級的絕對優勢地位及其價值共識的普遍性。廣泛的自由主義說明美國既缺乏貴族集團也缺乏具有階級意識的無產階級,而是以中產階級為主導。由于“未經歷封建主義、無主土地遼闊、勞動力短缺、縱向和橫向流動機會眾多、較早地實行了普選制,以及自由、平等、個人主義精神的普及”等原因,美國“從未像歐洲那樣發展出階級意識和階級斗爭,以及建筑在階級基礎上的意識形態”。政治上的沖突實質上是在基本共識的框架內不同類型自由主義之間的較勁。①[美]塞繆爾·亨廷頓:《失衡的承諾》,周端譯,東方出版社,2005 年,第7~8 頁,第7 頁。所謂“二”就是“兩個階級”,即為進步主義歷史學家、馬克思主義和激進社會學家以及新左派學者所強調的階級斗爭范式。它強調經濟利益的重要性,認為“在歷史中推動人們前進的是經濟利益而非理想主義目標”,因此美國歷史“可以根據平民和精英的沖突來解說”,本質是窮人和富人圍繞財富和權力的斗爭。②[美]塞繆爾·亨廷頓:《失衡的承諾》,周端譯,東方出版社,2005 年,第7~8 頁,第7 頁。所謂“多”就是“多個利益集團”。由于該范式強調美國政治的核心特征是利益集團之間圍繞公共權力的競爭,因此也被稱為多元主義范式。基于對利益集團規模的不同假設,在多元主義范式下形成了兩種主流理論,其中過程理論“把政治視為大量相對小的利益集團間的斗爭”,而組織理論則“強調少量大的、組織完備的集團在形成公共政策中起著主導作用”①[美]塞繆爾·亨廷頓:《失衡的承諾》,周端譯,東方出版社,2005 年,第8~9 頁,第9~10 頁,第10 頁,第265 頁。。
仔細分析不難發現,“一”和“多”這兩種范式是問題的一體兩面,前者強調基本的認同,后者強調在這種基本的認同中還存在展開斗爭的特殊問題。亨廷頓認為,共識范式和利益集團范式都可以有效地描述美國常態政治,但無法解釋“美國政治舞臺為何會不時地迸發出激情、動蕩或道德亢奮”,而階級范式則“把美國政治斗爭塞入一個簡單化的、二元論的框架中,卻無法判明這種斗爭的復雜性和多樣性”。②[美]塞繆爾·亨廷頓:《失衡的承諾》,周端譯,東方出版社,2005 年,第8~9 頁,第9~10 頁,第10 頁,第265 頁。他指出,這三種范式看似水火不容,實則異曲同工,因為它們秉持同樣的認識論,本質上都是試圖用社會結構解釋政治,即都假定美國政治由美國社會性質所決定。三者唯一的區別只在于是用一個共識、兩個階級還是多個集團理解美國社會。亨廷頓認為,社會結構決定論具有兩個明顯的弊端,一是“只見常規,不見變化”,他批評“社會形成其政治的結構性特征被視為恒常不變。每一種范式都以自己的方式描繪了美國政治在某個特定時期如何運行的情形,但沒有一種能繪出美國政治與時俱變的全景”。③[美]塞繆爾·亨廷頓:《失衡的承諾》,周端譯,東方出版社,2005 年,第8~9 頁,第9~10 頁,第10 頁,第265 頁。二是“只見物質,不見精神”,他批評三種范式均強調經濟利益和物質利益在政治中的主導作用,卻忽視了政治價值、政治觀念的重要性。
基于對上述范式局限性的反思與超越,亨廷頓在美國政治研究中提出并運用了三種思想范式:基于“國內—國際”視角把本國政治置于世界政治之中考察的“互動范式”、基于“體系—能力”視角把民主制度置于國家統治能力之中考察的“治理范式”以及基于“價值—認同”視角把美國政治置于價值理念和身份認同之中考察的“文化范式”。
兼具國際政治與比較政治學術背景的亨廷頓向來反對以孤立的視角研究國內政治,他認為國內政治同國際政治格局和世界秩序息息相關,美國政治的本質是國內因素與國際因素的雙向互動的結果和產物。一方面,外部環境構成了美國政治的關鍵約束變量,美國國內政治制度的存續與有效運轉離不開有利于它的支持性世界體系。“民主和平論”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亨廷頓看待美國與世界關系的方式。在亨廷頓看來,如果說20 世紀之前美國在地理上的“孤立”導致“一個自由民主的系統只有在由同樣結構的國家組成的世界體系中才可能是安全的”這一判斷缺乏依據,那么隨著全球化進程的加速,世界正在變得越來越小,各社會之間的聯系與日俱增,跨國體制的作用日趨明顯,不同政治系統趨同的壓力會越來越大?!跋嗷ヒ来妗辈坏扔凇昂推焦蔡帯保懊裰黧w制和價值的國內存續將有賴于海外對它的采納。”④[美]塞繆爾·亨廷頓:《失衡的承諾》,周端譯,東方出版社,2 0 0 5年,第8~9頁,第9~1 0頁,第1 0頁,第2 6 5頁。另一方面,美國政治反過來又必然對世界政治施加影響,并為世界政治提供新的秩序。亨廷頓看重美國的世界領導地位和全球影響力,他指出,20 世紀40 年代以來美國權力的擴張與收縮同全球范圍內民主政體的興衰呈現高度正相關性,并強調“世界自由的未來與美國權力的未來緊密相連”。在他看來,美國人界定自身特性的三種可能性選擇——“世界給美國定型”的世界主義方案、“美國改造世界”的帝國主義的方案和“承認美國的不同并保持自身獨特性”的民族特性方案——“ 不僅將會影響到本國的未來,也會影響到世界的未來?!雹賉美]塞繆爾·亨廷頓:《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程克雄譯,新華出版社,2005 年,第305 頁。
“國內—國際”的互動范式最典型的運用當屬亨廷頓對美國對外政策的分析。亨廷頓指出,“雖然各國都有涉及對外關系的體制和過程,但在美國這是個老大難問題?!雹赱美]塞繆爾·亨廷頓:《失衡的承諾》,周端譯,東方出版社,2005 年,第258 頁,第263 頁,第257 頁。究其原因在于,包括外交機構和情報機構、軍隊和武裝警察在內的美國對外體制的功能都是強制性的,它們在根本上與美國核心價值觀中的自由民主激烈沖突、尖銳對立。“美國信條”的本質是反對權力、反對集中化的權威,但隨著美國走向世界舞臺中心,全球領導者的角色和責任使得美國“大規模發展并維持這些機構并且在對外政策中賦予其核心地位”。③[美]塞繆爾·亨廷頓:《失衡的承諾》,周端譯,東方出版社,2005 年,第258 頁,第263 頁,第257 頁。
鑒于新道德主義揮舞的雙刃劍一面要促進全球自由的擴張,一面要盡力削弱美國的權力的自相矛盾性,亨廷頓從互動范式的視角提出了美國政治的第一個內在悖論:“促使外國體制和實踐符合美國理想的努力,勢必要求美國權力的擴張,而這會使美國體制和實踐更難以符合自己的理想?!雹躘美]塞繆爾·亨廷頓:《失衡的承諾》,周端譯,東方出版社,2005 年,第258 頁,第263 頁,第257 頁。
如果說20 世紀50 年代亨廷頓的早期美國政治研究所關注的選舉制度、政黨制度、行政機構等領域還帶有舊制度主義的印記,那么到了60 年代中后期,亨廷頓已經開始反思舊制度主義的弊端并嘗試擺脫其束縛。無論是在比較政治研究還是在美國政治研究中,他都在重視“結構”的同時更加強調“功能”的重要性,形成了把美國民主體制置于政策過程和國家能力之中考察的“治理范式”。
治理范式的核心在于追求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匹配與平衡。所謂治理體系,是從靜態角度而言,國家治理實踐中形成并運用的一套體制機制安排。從廣義來說,治理體系包含價值體系、制度體系和公共政策體系這三個從宏觀到微觀、從抽象到具體的層次。其中,價值體系是指導治理活動的價值目標、思想理念和道德準則的外在表現形式;制度體系是關于治理主體、治理客體與治理方式的規范性準則;政策體系則是以制度體系為依托向全社會輸出的實踐化的價值體系。所謂治理能力,則是從動態的角度而言,治理體系在運行過程中展現出的功能及其強度。在亨廷頓看來,世界各國之間最重要的政治分野不在于政府形式而在于政府的有效程度。⑤[美]塞繆爾·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王冠華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第1 頁。治理體系的優勢如果不能轉化為實際的效能,再崇高的價值理念都只能淪為空中樓閣、再完美的體制設計都只能陷于空轉而不能發揮作用。
亨廷頓指出,美國擁有高度發達的治理體系,問題的關鍵在于這套治理體系能否有效運轉,因為體現價值理念的公共政策能否得到執行和落實,最終取決于國家治理能力。亨廷頓以20 世紀60 年代和70 年代的美國政治為例揭示了“民主國家統治能力”的重要性。他認為,美國政府在面對越南戰爭、種族沖突、水門事件和經濟滯脹等問題時缺乏有效處理的能力,這直接導致了政策兩極化的擴大、政治參與和抗議水平的提高以及公眾對政府機構和領導信任感的降低。①[法]米歇爾·克羅齊、[美]塞繆爾·亨廷頓、[日]綿貫讓治:《民主的危機:就民主國家的統治能力寫給三邊委員會的報告》,馬殿軍等譯,求實出版社,1989 年,第95 頁,第58 頁,第102 頁。
鑒于政治參與同政治制度化水平之間的矛盾,亨廷頓從治理范式的視角提出了美國政治的第二個內在悖論:民主活力的增長對民主國家的統治能力不斷提出疑問和挑戰,一旦美國進入“信念激情”的政治周期,民主制度的活力在政府活動和政府權威方面就會分別產生實質性的增長和下降,最終帶來“民主的混亂”。②[法]米歇爾·克羅齊、[美]塞繆爾·亨廷頓、[日]綿貫讓治:《民主的危機:就民主國家的統治能力寫給三邊委員會的報告》,馬殿軍等譯,求實出版社,1989 年,第95 頁,第58 頁,第102 頁。
無論是互動范式還是治理范式,本質上都是在國際環境或治理體系等客觀結構中探求美國政治的解釋項。然而亨廷頓的美國政治研究并沒有就此止步,他將視角進一步延伸至政治的主觀世界。在《失衡的承諾》一書中,亨廷頓開始聚焦政治價值理念對美國政治的結構性制約;到了《我們是誰?》,亨廷頓則更加直抒胸臆,強調身份認同對美國政治的影響。以價值理念和身份認同為核心的文化范式構成了亨廷頓美國政治研究最具標識性的研究路徑。
文化范式的核心在于重視非物質層面的思想、精神、意志和信念等文化因素對政治實踐的影響,甚至認為文化有時會“起決定性作用”。亨廷頓指出,將美國政治純粹視為社會結構的反映抹殺了美國政治的“目的論”層面。不論是個人、集團抑或階級,其政治行為方式不僅受到看得見的直接利益的影響,也受到意識形態氛圍以及他們都認作合法的共同政治價值和目標的影響。換言之,一個社會或政治體系的平衡與否既有賴于它的體制結構,也有賴于它的民眾信念。政治價值理念和身份認同對理解美國政治至關重要,因為它從政治文化層面規定著國家的性質,并且在推動美國政治演進中發揮著關鍵性的作用。
在美國,身份認同的核心不在于種族或經濟利益,而在于政治文化中的理想與信念,“正是道德激情的核心作用將美國政治與其他社會的政治區分開?!雹踇美]塞繆爾·亨廷頓:《失衡的承諾》,周端譯,東方出版社,2005 年,第12 頁,第5 頁。亨廷頓揭示了美國政治理想的三個與眾不同的特征:一是美國政治理想具有廣泛的共識,揆諸歷史,被稱為“美國信念”的價值和信仰正是美國民族認同的獨特根源;二是美國政治理想的實質是反政府、反權威的自由主義、個人主義、民主主義和平等主義;三是美國政治理想的強度存在歷時性變化,其結果體現為美國政治總是激蕩于信念激情與信念消沉之間。在上述三個特征的共同作用下,美國政治理想與美國政治體制、政治實踐之間的裂痕恒久綿長。“理想和體制之裂痕為美國人判了徒刑,注定讓其生存于一種特殊的美國式的認知失調狀態。”④[美]塞繆爾·亨廷頓:《失衡的承諾》,周端譯,東方出版社,2005 年,第12 頁,第5 頁。平時這種失調處于潛伏狀態,但每當信念激情高漲時它便凸顯出來,這時,美國政治承諾就成了中心引爆點?!耙粋€內在本質是優秀的價值觀,沒有必要去達到最佳狀態。當這個價值觀增大到最大值時,反而會形成反噬力量?!雹輀法]米歇爾·克羅齊、[美]塞繆爾·亨廷頓、[日]綿貫讓治:《民主的危機:就民主國家的統治能力寫給三邊委員會的報告》,馬殿軍等譯,求實出版社,1989 年,第95 頁,第58 頁,第102 頁。美國政治史就是開端與殘局、承諾與幻滅、改革與反動的循環往復。
鑒于規范秩序與現存秩序之間的裂痕,亨廷頓從文化范式的視角提出了美國政治的第三個內在悖論:“美國是一個失衡的社會,因為它的社會和政治不平等存在于一個承諾平等的道德環境中。帶著對自由、民主、平等的政治價值的獨有承諾與共識,美國倒成了現代失衡政體之典型?!雹賉美]塞繆爾·亨廷頓:《失衡的承諾》,周端譯,東方出版社,2005 年,第14 頁。
綜上所述,互動、治理和文化構成了亨廷頓美國政治研究的基本范式。需要強調的是,三種范式之間并非孤立,而是相互交融的,其中居于核心地位的是文化范式。無論是互動范式下對美國與世界關系的分析,還是治理范式下對民主體制與國家能力之間張力的論述,亨廷頓都不同程度地使用文化變量尤其是美國價值與美國制度的關系進行解釋。因此,文化范式是更具彌散性、基礎性的研究范式,也是亨廷頓的美國政治研究最具開創性的方法論貢獻。
對應上述三種研究范式,亨廷頓滿懷憂患意識地指出美國政治的內在悖論必然帶來美國民主的危機,即互動范式下世界多極化趨勢與美國的全球霸權危機、治理范式下統治能力下降與“民主過?!钡奈C以及文化范式下美國特性消解與國家認同的危機。如何擺脫上述危機構成了亨廷頓美國政治研究的核心議題。
在互動范式中,亨廷頓把美國政治的穩定性和持續性建立在美國主導的全球秩序的基礎之上。亨廷頓的擔憂在于,隨著全球權力配置的變化和世界多極化趨勢的加速,參與重塑世界秩序游戲并有能力發揮實質影響的“玩家”越來越多,這種壓力最終有可能導致美國主導的全球秩序危機,而外部環境一旦朝著不利的方向發展,到頭來勢必擾亂甚至破壞美國國內政治的“健康存續”。
早在1967 年的《政治發展與美國世界體系秩序的衰落》一文中,亨廷頓就預言,從二戰結束到21 世紀末,國際政治的主導特征既不是美蘇之間的“東西”相遇,也不是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的“南北”沖突,而是美國與西歐之間的權力轉移。這種權力轉移以美國權力的全球擴張為總基調,具體表現為美國成功地填充了戰后西歐在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留下的“權力真空”。人們之所以沒有太關注這種變化,是因為西歐退出國際體系中心舞臺的方式非?!绑w面”?;诜乐固K聯和中國取代歐美成為國際體系中心的共同需求,美國和西歐之間的權力轉移被合法化、公開沖突被最小化了。事實上,美國靜悄悄地在世界各個角落通過國際援助、跨國投資、海外軍事基地、貿易格局、戰略部署和承擔義務等方式獲得了巨大的影響力和實體性存在。亨廷頓曾憂心忡忡地指出,20 世紀的后1/4 段(1975—2000 年)很有可能見證美國權力的衰落以及美國主導的世界體系的崩解與衰敗,而在這個過程中世界各個角落都會有新興國家填補美國留下的真空。與美國順利取代歐洲不同,這次權力更迭將會導致大量的沖突和對抗,一方面是因為取代美國的權力與美國無論是在價值觀還是文化上都不像美國與歐洲那樣相近;另外一方面是因為新興國家與美國沒有要共同對付的第三方,因而缺乏像美國與西歐共同對抗蘇聯那樣的共同利益。伴隨著美國主導的世界體系崩解而產生的沖突將對參與到這場爭奪的國家的政治發展產生極大的刺激效應,在形成民族凝聚力與制度發展的過程中扮演主要角色。面對農民、城市中產階級和軍人之間存在的矛盾,民族主義的訴求是發展中國家和地區的政府贏得最大化支持的最佳整合方式。簡單地說,亞非拉國家注定將在美國主導的世界體系瓦解的廢墟上實現政治發展,為此,美國政治體系必須對帝國的瓦解作出成功的調適。①Samuel P.Huntington,Political Development and the Decline of the American System of World Order,Daedalus,vol.96,no.3,Summer 1967,pp.927-929.
亨廷頓在1999 年發表的《孤獨的霸權》中進一步指出,冷戰結束之后全球政治模式從兩個方面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首先,它已經沿著文化和文明路線進行了實質性的重新配置,具體表現為文明的沖突和世界秩序的重建。其次,全球權力結構從兩極格局轉變為“一超多強”的新興結構。盡管美國是當之無愧的超級大國,但世界并沒有走向單極體制,而是形成了由一個超級大國、位于第二層次的幾個地區大國和位于第三層次的次級地區大國組成的“單一多極混合體制”。在該體制下,世界格局并不是完全取決于美國一家的意志,而是多種力量互相博弈、共同塑造的結果,多個地區大國間的聯盟是解決重要國際問題的關鍵,美國在重大國際問題上不得不時常尋求與地區大國的合作和協調行動。這種不尋常的模式制造出了一種緊張局勢,因為地區大國普遍對美國的軍事擴張和強權政治感到不滿,并對美國伸展其國際影響力的方式有各種各樣的反應。亨廷頓擔憂美國這個“孤獨的霸權”遭遇的外部挑戰會轉化為內部壓力,最終像5 世紀的羅馬帝國和19 世紀的清帝國一樣走向衰敗,或者“被制度之外的勢力削弱”。為了避免上述危機,亨廷頓呼吁美國必須想方設法維護對全球秩序的影響力和控制權,在每個地區都要采取拉攏第三層次國家、遏制地區大國影響的戰略,通過阻止第二層次國家的崛起以延續美國霸權。②Samuel P.Huntington,The Lonely Superpower,Foreign Affairs,vol.78,no.2,Mar.1999,pp.35-49.
在治理范式中,亨廷頓將“超載”于制度能力的民主參與視為對美國政治穩定的嚴峻挑戰,認為“民主本身在教育水平高、積極性高和參與能力強的社會中的內在動態”決定了美國民主政府的脆弱性。在他看來,由于缺乏歐洲和日本仍然殘存著的傳統的和貴族的價值觀,美國的政治權威絕不會變得強大,在強烈推崇民主和平等理想的時期,這種權威特別脆弱。因此,美國民主構成了對自身的巨大威脅,“民主力量給民主的統治能力制造了一個問題?!雹踇法]米歇爾·克羅齊、[美]塞繆爾·亨廷頓、[日]綿貫讓治:《民主的危機:就民主國家的統治能力寫給三邊委員會的報告》,馬殿軍等譯,求實出版社,1989 年,第101 頁。
亨廷頓指出,美國在過去幾個世紀里的成功經驗在于實現了發揮政府權威與限制權威的有效結合,但20 世紀60 年代見證了“民主平等主義重新得到確認的十年”,其間美國經歷了一場“戲劇性的民主精神復興運動”,大眾以政治參與的形式對已建立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機構的權威進行挑戰,反對聯邦政府職能部門權力集中,支持國會、州和地方政府分權,重新信奉起平等的觀念,空前關注公共利益、少數族裔和婦女的政治社會經濟權利,對權力和財富擁有者進行廣泛批評?!翱棺h的精神、平等的精神、揭露和制止不平等的激情充滿著整個大地”,①[法]米歇爾·克羅齊、[美]塞繆爾·亨廷頓、[日]綿貫讓治:《民主的危機:就民主國家的統治能力寫給三邊委員會的報告》,馬殿軍等譯,求實出版社,1989 年,第54 頁,第100 頁,第101 頁,第102 頁。民眾對權威的挑戰、公眾信心與信賴的衰落、政黨體制的衰敗、總統權力的下降構成了政府權威的衰落。一方面,政府權威飽受批評和詬病,權威受限導致統治能力下降;另一方面,防務轉變、福利轉變卻構成了政府活動的擴大。美國有關統治的問題正是由民主需求過剩、供給不足而引起的,這就是所謂的“民主過?!钡奈C。
為此,亨廷頓提出“民主在很大程度上需要節制”。實踐中“節制民主”有兩種具體操作方式:首先,民主沒有必要成為一個普遍適用的辦法,民主程序只有在有限的環境中才是合適的,“在很多情形下,對專業知識、資歷、閱歷和特殊才能的需求超越了民主作為建立權威唯一辦法的要求。”②[法]米歇爾·克羅齊、[美]塞繆爾·亨廷頓、[日]綿貫讓治:《民主的危機:就民主國家的統治能力寫給三邊委員會的報告》,馬殿軍等譯,求實出版社,1989 年,第54 頁,第100 頁,第101 頁,第102 頁。在20 世紀60 年代的浪潮中,民主的原則拓展到很多機構中,從長遠的觀點看,民主原則只能阻撓這些機構的各種意圖。對此,亨廷頓舉了兩個形象的例子:如果一所大學任命教師需要征得學生同意,這可能是一個比較民主的大學,但不可能是一所比較好的大學。如果一支軍隊中軍官發布的命令很容易遭到下屬的集體否決,這可能是一支比較民主的軍隊,但這樣的軍隊在戰場上肯定會失敗。其次,“民主政治系統的有效運轉通常需要就某些個體和群體而言的某種程度上的冷漠和回避?!雹踇法]米歇爾·克羅齊、[美]塞繆爾·亨廷頓、[日]綿貫讓治:《民主的危機:就民主國家的統治能力寫給三邊委員會的報告》,馬殿軍等譯,求實出版社,1989 年,第54 頁,第100 頁,第101 頁,第102 頁。亨廷頓指出,在美國社會,邊緣群體正在成為政治系統中完全的參與者。如果對政治系統的要求過多,一方面擴大了其職能,另一方面也破壞了其權威。亨廷頓主張少數邊緣群體的政治參與應該被“自我約束能力更強的群體”所替代,因為美國政治系統本來就是以一種特別的民主制度與排外的民主價值系統相結合的獨特面貌出現的??傊?,如同經濟增長必然面臨約束,“政治民主的無限擴大也潛在地存在著一些合乎需要的限制。如果民主在一個更為平衡的狀態下存在,其壽命會更長久一些。”④[法]米歇爾·克羅齊、[美]塞繆爾·亨廷頓、[日]綿貫讓治:《民主的危機:就民主國家的統治能力寫給三邊委員會的報告》,馬殿軍等譯,求實出版社,1989 年,第54 頁,第100 頁,第101 頁,第102 頁。為了擺脫“民主過?!钡奈C,亨廷頓呼吁通過節制民主、提高美國的國家統治能力,最終“走向民主的平衡”。
“國家利益來自國家特性,要知道我們的利益是什么,就得首先知道我們是什么人?!雹輀美]塞繆爾·亨廷頓:《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程克雄譯,新華出版社,2005 年,第9 頁,第12 頁。在文化范式中,亨廷頓揭示了國家認同建構對維護美國國家利益的至關重要性,但與此同時,他也深刻地洞察到了美國社會在解決身份認同分裂、形成統一國家認同問題上所面臨的結構性困難。他認為,國民身份危機之所以已經成為全球性現象,是因為背后有兩個共同的因素在起作用。一方面,經濟全球化、通信和交通運輸技術的進步、人口流動幅度上升、民主制度在全球擴展、冷戰結束以及“作為一種可行的經濟制度和政治制度的蘇聯共產主義的結束”使得人們從較狹窄、較親近、較社群的角度重新界定身份和特性,導致“國民層次以下的文化身份和地區身份比廣泛的國民身份更受關注”。⑥[美]塞繆爾·亨廷頓:《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程克雄譯,新華出版社,2005 年,第9 頁,第12 頁。另一方面,國家特性在面對上述身份狹窄化的挑戰時,又吊詭地面臨身份廣泛化的挑戰,“文化和文明背景很不相同的人們如今日益增多其相互交往,而現代通信聯絡手段又讓那些雖然相距遙遠卻有類似語言、宗教或文化背景的人的得以彼此認同”,①[美]塞繆爾·亨廷頓:《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程克雄譯,新華出版社,2005 年,第13 頁,第16~17 頁,第18 頁,第11 頁。最終表現為“超國家身份”的出現。在這種情況下,保持和弘揚國家特性可以說是“內外交困”“腹背受敵”。
在亨廷頓看來,上述危機雖然具有普遍性但在美國表現得尤為突出,因為從歷史上看,美國的國民認同由兩個重要部分組成:一是美國文化,即以信奉清教的盎格魯—撒克遜白種人的文化為主體的“WASP”文化;二是所謂的美國信條(American Creed),即由美國領導人制定并得到憲法認可的一整套基本觀點和原則,包括自由、平等、民主、立憲政體、自由主義、有限政府、私營企業等。這兩個來源是密切相關的,因為法理本身也是文化的產物。②[美]塞繆爾·亨廷頓:《美國國家利益的消蝕》,王曦影譯,《戰略與管理》1998 年第6 期。然而,隨著冷戰的結束以及美國社會階層和人口結構的變化,國民認同的上述兩個傳統組成部分的真實性與可靠性遭到了來自四個方面的“質疑”:一是蘇聯解體解除了美國安全面臨的外部威脅,使得國民身份的重要性迅速下降;二是多元文化和多樣性意識形態理論損害了美國國家特性尚存的中心內容;三是20 世紀60 年代之后的外來移民浪潮主要來自拉丁美洲和亞洲,移民們原有的文化與美國主流文化相距甚遠、同化困難;四是說西班牙語的移民人數多、原先祖國互相毗鄰、到美國后人口分布集中,美國精英人士鼓吹的多元文化論、多樣性、雙語教育構成了對他們的“贊助性行動”③[美]塞繆爾·亨廷頓:《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程克雄譯,新華出版社,2005 年,第13 頁,第16~17 頁,第18 頁,第11 頁。。亨廷頓據此指出了美國國家特性呈現出的四種可能性前景:一是意識形態的,即美國失去核心文化,成為多元社會,“美國信念”成為唯一的黏合劑;二是分成兩杈的,即“兩種語言”(英語與西班牙語)、“兩種文化”(盎格魯文化和拉美裔文化),加劇或取代美國社會原有的黑白人種分杈現象;三是排他性的,即各種勢力向核心美國文化和美國信念挑戰,可能激發美國本地白人重新抓起本來業已放棄和推翻了的人種和民族屬性理念,排斥、驅逐或壓制其他人種、民族和文化的群體;四是文化性的,即美國境內各人種和民族屬性的人可能會重新振興其核心文化,美國將成為一個宗教信仰深刻、以基督教為主的國家,引導若干個在人口上居于少數的宗教群體恪守盎格魯—新教價值觀,說英語、保持歐洲文化傳統并忠于“美國信念”的原則。④[美]塞繆爾·亨廷頓:《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程克雄譯,新華出版社,2005 年,第13 頁,第16~17 頁,第18 頁,第11 頁。
很顯然,前三種可能性是亨廷頓不愿看到并要竭力避免的,只有第四種是他可以接受的未來。為此,他強調“有的社會當生存受到嚴重挑戰時,也能夠推遲其衰亡,遏制其解體,辦法就是重新振作國民身份和國家特性意識,振奮國家的目標感,以及國民共有的文化價值觀”。⑤[美]塞繆爾·亨廷頓:《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程克雄譯,新華出版社,2005 年,第13 頁,第16~17 頁,第18 頁,第11 頁。由此可見,亨廷頓認為美國要擺脫國家認同的危機就必須扭轉國家特性消解的局面,通過對美國意識形態的強調、對美國價值觀和美國文化的弘揚,重振美國國家特性。
綜上所述,在亨廷頓看來,美國民主遭遇的世界秩序層面、統治能力層面和國家認同層面的挑戰不僅是嚴峻的,而且是內生的結構性矛盾,本質上是互動、治理和文化三重范式下美國政治內在悖論的外在表現。在“擺脫危機”的驅動下,亨廷頓針對性地提出了通過遏制潛在大國發展維護美國對世界秩序主導權、通過節制民主和提高美國的國家統治能力以實現民主的平衡、通過弘揚美國主流文化和意識形態以重振美國國家特性的“組合拳”方案,這使得他的美國政治研究呈現出濃厚的“新保守主義”色彩。
亨廷頓的美國政治研究對我們思考如何推進本國政治研究和政治學學科建設,如何深化對美國政治“變”與“常”的理解,以及在日益走向世界舞臺中央的新時代如何培養政治學者等問題上,具有諸多現實鏡鑒意義。
首先,關于如何推進國內政治研究,亨廷頓提出的互動范式、治理范式和文化范式實際上為我們提供了三種視角,即跳出本國政治的窠臼進行研究的“外部視角”、跳出制度結構的約束進行研究的“過程視角”以及跳出物質因素決定論的局限進行研究的“精神視角”。具體而言,互動范式強調國際因素與國內因素的結合,將國際環境這一外部變量引入對本國政治的分析中,從而極大拓展了國內政治研究的視野;治理范式強調靜態結構與動態過程的結合,將治理能力的高低作為民主政治運行順逆的核心解釋變量,從而真正超越了舊制度主義“只見常規,不見變化”的局限;文化范式強調客觀因素與主觀因素、物質因素與精神因素的結合,將思想觀念、價值理念、身份認同等主觀精神層面的變量納入國內政治的分析中,從而有效地糾正了傳統范式“只見物質,不見精神”的弊端。它對政治學研究的啟示在于:既要立足本國也要放眼世界,從孤立的國別研究走向互動的比較研究;既要重視體制機制設計也要重視制度效能發揮,從“求變”的政治學走向“求治”的政治學;既要“明于析物力”也要“善于知人心”,從對政治表象的分析走向對政治文化、政治心理和政治價值觀等更深層次的把握。它對政治學學科建設的啟示則在于,國內政治研究的拓展和深化歸根結底離不開國際政治、比較政治、政治學理論、政治思想史、政治心理學等相關學科的有力支撐。
其次,關于如何認識和理解美國政治,亨廷頓啟示我們,雖然美國政治始終處在“變”的過程之中,但遵循一以貫之的“常”。第一,從國際政治的角度看,美國在世界上推行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具有內在驅動力。亨廷頓基于互動范式揭示的美國對外政策的內在悖論表明,美國之所以不遺余力地進行對外干涉,直接目的在于減少或消除別國與自己在社會、政治和文化之間的差別,根本目的則是為美國價值在國內的構建、運行和存續創造良好的外部環境。“民主輸出”作為美國對外干涉的主要形式,本質上也是美國維系世界霸權和保持自身獨特政治體制的外部手段。亨廷頓承認,美國政治的內在張力驅使它周期性地“發動‘十字軍東征’去凈化世界,讓其合乎美國人的原則,在此過程中,擴張美國的權力,保衛國家利益。這種根據外來的是非標準判斷一個國家和一個政府行為對錯的做法,應對美國發動的、經常備受指責的戰爭承擔責任”。①[美]塞繆爾·亨廷頓:《失衡的承諾》,周端譯,東方出版社,2005 年,第263 頁。第二,從觀念政治的角度看,亨廷頓告訴我們美國才是“真正的意識形態國家”。在歐洲,各種意識形態是在業已存在的民族共同體和國家的土地上陸續滋生出來的。不同政治思想的組合帶來了歐洲社會的意識形態多元化,這決定了歐洲各國不會根據一套政治原則去判斷政治實踐。而在美國,意識形態以美國信念的原則為形式,它先于民族共同體和政治體系而存在,政治原則不只是為各種政策提供界限和參考,它本身就是政治目標的重要構成部分。理解了這一點,就理解了為什么各式各樣的“政治正確”總是充斥和滲透于美國的政治、媒體、教育乃至社會生活之中,這也反過來解釋了近年來出現的“反建制主義”思潮,“特朗普現象”恰恰就是對意識形態化的美國政治呈現出的道德極端主義的反彈。第三,從身份政治的角度看,美國為了重振其國家特性就必然不斷制造“對立面”,以強化國家認同的凝聚性掩蓋國民身份以下的種族沖突、階級沖突、利益集團沖突。亨廷頓毫不掩飾地指出,“做一個美國人也就意味著為自由、民主、個人主義、私營企業等原則而奮斗。如果沒有一個邪惡帝國的存在并造成對這些原則的威脅,那么作為一個美國人還意味著什么呢?所謂的美國國家利益又是什么呢了?”②[美]塞繆爾·亨廷頓:《美國國家利益的消蝕》,王曦影譯,《戰略與管理》1998 年第6 期。這段直言不諱的評價深刻地揭示出美國比任何其它國家都更需要對立面的存在以維護其自身的統一。理解了這一點,就明白了為什么近年來美國不遺余力地推行單邊主義、美國優先、貿易保護主義等“反全球化”的政策,因為倘若真的出現所謂“歷史的終結”,那么對立面的消失將給美國帶來“無可名狀的迷惑和難以處置的困境”。③[美]塞繆爾·亨廷頓:《美國國家利益的消蝕》,王曦影譯,《戰略與管理》1998 年第6 期。
最后,關于政治學者的社會角色,亨廷頓用自己的學術生涯詮釋了從事“護衛型研究”的戰略型思想家的重要價值。亨廷頓一生游走于政界和學界的“旋轉門”之間,既是美國政治的研究者,也是美國政治的參與者。他曾于1977 至1978 年擔任卡特政府的白宮國家安全委員會安全計劃事務協調員,1978 至1989 年擔任哈佛大學國際事務研究中心主任。該中心是哈佛大學文理學院的直屬研究機構和大型智庫,除了專職研究人員之外還招收來自數十個國家的學者、官員和企業家作為訪問研究員,宗旨是“鼓勵各學科學者和各國高級官員對世界根本問題進行研究”,領域涉及世界政治、經濟、文化、安全、能源、環境、科學技術等各個方面,主要目的就是服務于美國的全球戰略,為美國政府和政策制定者出謀劃策。此外,亨廷頓還是《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雜志的創辦人之一并長期擔任該刊編輯。這本誕生于1970 年的雜志緊跟時事熱點,專門鼓勵所有關于美國外交政策面臨的至關重要的問題的爭論。亨廷頓曾坦承,自己并沒有真正精深的專長,不是深耕某一特定領域而是追求“寬領域”研究。他喜歡提出對現實世界和學界而言都重要的問題,跟循這些問題所在的路徑,即便這要求他不斷轉換研究方向、在不同研究領域之間徘徊。游走于“政治與學術之間”的亨廷頓在從事美國政治研究時始終站在維系美國價值觀、健全美國民主制度和維護美國國家利益的“護衛性立場”上,揭示美國政治潛在的危機并探索危機的解決之道。亨廷頓的美國政治研究追求認識論和方法論的統一,不僅解決“如何看待”的問題,而且致力于解決“如何行動”的問題。隨著我國國際影響力、感召力、塑造力顯著提升,新時代中國尤其需要一批既具有全球格局和前瞻性視野,又能夠將理論研究與政策研究、戰略研究等應用性研究相結合的政治學者。
當然,需要指出的是,亨廷頓的美國政治研究反映了他作為“新保守主義”代表性學者的思想局限性。一是現實主義的國際政治觀強調國家間對抗和文明間沖突,客觀上鼓吹世界走向封閉,并試圖維系不公正合理的、舊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二是工具主義的民主政治觀為聯邦政府機構和總統權力辯護,崇尚權威和秩序卻抑制了普通民眾政治參與的權利,加劇了政治上的不平等;三是反文化多元主義的身份政治觀帶有明顯的種族主義色彩,體現了“WASP 至上”的精英立場、文化傲慢以及意識形態偏見。這些都是我們在發展中國政治學和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政治知識體系的過程中需要揚棄和超越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