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
20世紀初,正當中國如火如荼地學習西方文化時,在歐洲和美國也有一批文化界人士在積極地引進中國文化。龐德、維特·賓納和亞瑟·韋利等人翻譯了《詩經》《論語》《大學》《中庸》《老子》《唐詩三百首》等中國古代經典。其中,龐德翻譯的中國古典詩歌選集《神州集》影響極大,直接開啟了美國現代詩人學習中國古典詩歌的步伐,從此,“每當美國詩人試圖松動英國-歐洲文化傳統的束縛,擺脫學院派保守主義的壓力,他們就需要中國古典詩歌的支持。”(趙毅衡《詩神遠游》)
龐德本人并不懂漢語,《神州集》主要根據美國東方學家費諾羅薩遺留的筆記,并參考日本學者有賀長雄、森槐南的注解,半翻譯半創作而成。盡管如此,《神州集》自出版以來,獲譽無數,被稱為創造性翻譯的典范。比如,龐德把李白的《長干行》譯成了美國現代愛情詩,詩題也改為《河上商人的妻子:一封信》,但它卻最大程度地保存了原作的詩意,無數西方讀者為詩中的真摯愛情而感動。有時候,誤譯也具有積極的意義。
最近在讀兩本書,對此問題又有了新的理解。一本是譚夏陽的《李白來到舊金山》,討論9位中國古代詩人被譯介到西方所經歷的誤讀和正名,材料頗為翔實。另一本是王家新的詩論隨筆《以歌的桅桿駛向大地》,其中有幾篇文章專門談論美國著名詩人肯尼思·雷克斯羅斯對杜甫、蘇軾等中國古代詩人的翻譯。王家新是當代著名詩人,他對雷克斯羅斯所譯的幾首中國古典詩詞又進行了回譯。在不斷的轉譯和回譯中,中國古典詩詞的意義也在不斷累積、變化,愈來愈豐富。在此,想以杜甫《對雪》的英譯及回譯為例,討論如何借鑒異域的文化參照,探尋中國古典詩詞在當代的繼承路徑。
一
肯尼思·雷克斯羅斯(1905-1982),20世紀美國著名詩人,“舊金山詩歌復興運動”發起人,美國現代詩領袖人物之一。雷克斯羅斯在思想、創作上反對自我封閉,主張毫無顧忌地汲取各種文化資源,其中就包括他所熱愛的中國文化。由于熱愛中國文化,他還給自己取了中文名“王紅公”。
雷克斯羅斯翻譯、出版了許多中國詩歌,包括《中國詩百首》《愛與流年:續中國詩百首》等,并與中國學者鐘玲合譯《中國女詩人選》和《李清照詩詞全集》。《中國詩百首》出版于1956年,其中杜甫所占篇幅最多,達35首。雷克斯羅斯對杜甫的推崇,可見一斑。他對杜甫的評價也非常高:杜甫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非史詩非戲劇性詩人,在某些方面,比莎士比亞或荷馬更優秀。至少他更自然,更親切”。
我們來看看杜甫《對雪》的原作、雷克斯羅斯的英譯以及王家新的回譯:
對雪
戰哭多新鬼,愁吟獨老翁。
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
瓢棄尊無綠,爐存火似紅。
數州消息斷,愁坐正書空。
Snow storm
Tumult ,weeping,many new ghosts.
Heartbroken,aging,alone,I sing
To myself.Ragged mist settles
In the spreading dusk.Snow skurries
In the coiling wind.The wineglass
Is spilled.The bottle is empty.
The fire has gone out in the stove.
Everywhere men speak in whispers.
I brood on the uselessness of letters.
暴風雪
混亂,哀哭聲,許多新鬼。
心碎了,衰老,我獨自
對自己歌吟。亂云在鋪展的
黃昏中低垂。急雪
在呼嘯的風中翻飛。手中杯
潑灑出來。酒樽空了。
爐中的火也已燃盡。
人們到處只是在悄聲低語。
我焦慮于詩文的無用。
唐肅宗至德元年(756)十月,宰相房琯自請征討安史叛軍,卻因不通兵事,倉促出戰,在陳陶斜、青坂接連大敗,四萬義軍幾乎全軍覆沒。杜甫當時被困長安,聽聞房琯慘敗,便寫了《悲陳陶》《悲青坂》《對雪》等詩。《悲陳陶》中說:“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野曠天清無戰聲,四萬義軍同日死”,《對雪》中的“新鬼”,指的便是同日赴死的四萬義軍。世亂時危,人民遭受巨大苦難,家人難通消息,自己又陷于叛軍中,杜甫內心的愁苦可想而知。此時暴風雪來臨,益增愁苦,所以,以他鍛字煉句的功夫,卻在40個字中用了兩個“愁”字。
顯然,《對雪》是一首借詠雪而慨嘆時事身世之作。雷克斯羅斯對前六句的翻譯,不管是環境描寫、氛圍烘托還是節奏的把握、情緒基調的傳遞,都與杜甫的原作緊緊貼合。雷克斯羅斯并不精通漢語,他對杜甫的理解,主要借鑒了著名旅美學者洪業的《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以及其他西方譯者的譯文。能做到這一步,得益于他的翻譯理念和詩歌技藝。雷克斯羅斯把翻譯看成“一種飽含同情心的行為”,即“以一個人自己來體認另一個人,以自己的言說來傳遞原作的聲音”,努力去穿透語言、文化、歷史的障壁,以忠實于原詩的精神。當然,飽含同情心的體認的前提,是對原作者的熱愛:“我已經沉浸在他(杜甫)的詩中30年了。我確信他使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在道德上和理解力上都如此。”
關鍵在于結尾兩句,單從字面意思看,完全脫離了原作。《對雪》結尾暗含“殷浩書空”的典故。殷浩為東晉大臣,以中原為己任,上疏請求北征,結果大敗而歸,被貶為庶人,“終日書空,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晉書·殷浩傳》)殷浩的經歷和房琯相似,杜甫用此典故,可謂渾然天成。但在詩歌翻譯中,用典很難兼顧,像杜甫這種不著痕跡的用典,更是難上加難。因此,雷克斯羅斯采取了“去典”的策略,這也是西方人在翻譯中國古典詩詞時經常采用的方法。
另一方面,杜甫當時雖被叛軍所俘,但還具有一定范圍的自由,他看到幸存的人們處境艱危,只敢悄聲低語,整座長安城彌漫著恐懼、焦慮的情緒。自許稷契的詩人卻難有任何作為,只能感嘆、焦慮于詩文的無用,這是非常合理的想象。杜甫出身儒學世家,繼承了《詩經》國風傳統,關于詩歌之功用有自己明確的立場。“三吏”“三別”、《客從》《負薪行》《大麥行》《歲晏行》等極具現實批判力度的作品,精神內核是“憂黎庶”,自然也希望當政者能夠聞之而后“知得失,自考正”。盡管如此,晚年杜甫也在《秋興八首·其八》結尾說“彩筆昔曾干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顯然,“青衫老更斥,餓走半九州”的杜甫,也曾對詩歌之功用產生深深的猶疑。因此,“我焦慮于詩文的無用”,與杜甫的形象是基本一致的,只是時間上有了錯位。
這就是雷克斯羅斯所說的詩歌翻譯的首要標準——可同化性。“可同化性”不是簡單地與原作一一對應,而是基于同情心的體認,盡可能地忠實于原作,但不拘泥于字面意思,在必要的時候可以創造性地改寫,得到一首有效的詩。有時候,詩歌翻譯就得打破“信達雅”的
成見。
二
“我焦慮于詩文的無用”,這是《對雪》在異域的行旅中生成的意義,可以從積極的角度來理解。
首先,它使得杜甫進入了美國現代詩歌,并且作為思想資源直接參與20世紀文化語境中的對話。“詩歌不會讓任何事情發生”,英語詩人奧登在寫于1939年的《詩悼葉芝》中如是說。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也說:“在某種意義上,詩歌的功效等于零——從來沒有一首詩阻止過一輛坦克。”(《舌頭的管轄》)20世紀是一個多災多難的世紀,戰爭所造成的巨大傷亡讓詩人不得不去思考詩與世界的關系問題。雷克斯羅斯對《對雪》結尾的處理,其實也是借翻譯杜甫回應20世紀詩歌所面臨的道德困境。
由于《中國詩百首》的廣泛傳播,不少當代詩人也從杜詩中獲得了心靈應和。在反抗納粹的華沙起義失敗后,波蘭詩人米沃什曾寫下如此詩句:“詩歌是什么,如果它不能拯救/國家或民族?”(《獻詞》)后來,在寓居美國期間編選的國際詩選《明亮事物之書》(1996年出版)中,米沃什收錄了杜甫詩歌的英譯11首,9首為雷克斯羅斯所譯,《對雪》即在其中。米沃什對這首詩的簡要解說,同樣聚焦于“詩文的無用”:“不斷疊加的困境所形成的生命狀態——寒冬、日暮、孤獨、老年——有時是如此令人沮喪,甚至一個對自己有信心的詩人也會感受到寫作的徒勞。我們中那些經歷過這樣的夜晚的人,將會從這個聲音中辨認出自己。”毫無疑問,米沃什從《對雪》中辨認出了自己的身影。
美國女詩人簡·赫斯菲爾德也被《對雪》深深地打動,并寫了一首《破曉前讀中國詩》:“又失眠了,/我起身。/一陣寒雨/敲打玻璃窗。/我手執一杯咖啡/思索杜甫/打翻的酒杯。/在他窗前,雪/落了一千二百年;/在他手底下/墨跡尚未干。/‘文學多么無用。詩人老矣,孤獨。/……我知道,在他的詩句中/有一種在翻譯中/失卻了的準則;/此地,唯有暴風雪。”對異域詩人的接受,必然要立足于自身所處歷史文化情境,換個角度來看,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思接千載的對話?
其次,它豐富了我們對杜甫的理解。雷克斯羅斯說,杜甫的詩歌“是唯一有可能經得起給20世紀劃上休止符的這個紛亂年代的考驗并留下來的宗教”,只有具備“敬畏生命”的態度的人,才能理解和欣賞他的詩。這是把杜甫當作同時代人,放在20世紀的框架中來理解。我們不妨來比較一下杜甫與當代杰出詩人關于同類題材的詩作。
2023年10月,巴以沖突升級,“悲劇循環”得到再一次的固化。而在此前的幾次中東戰爭中,巴勒斯坦、以色列的詩人都通過各自的生命視角傳達了悲哀、深刻的經驗。戰亂頻仍,普通人都渴望和平,以色列詩人阿米亥說:“我的孩子有和平的馨香。/我俯身在他身上時,/聞到的不僅僅是肥皂味兒。”(《我的孩子有和平的馨香》)戰爭中無論誰輸誰贏,受苦的都是普通人:“孤兒們的號叫聲從一代人/傳給了另一代人,就像接力賽;/接力棒永遠不落。”(阿米亥《野生的和平》)巴勒斯坦詩人達爾維什則在《圍困的境況·短章》中表達了身處“圍困”中經驗:“我們把憂傷藏在罐子里/以免士兵看見/有了慶祝圍困的理由”;表達沖突與戰爭對個人生活的撕裂:“當生活恢復正常/我們將像別人一樣/為純屬自己的事情憂傷”。
杜甫集中同樣不乏這類詩句。他寫戰亂中的難民:“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殘一人出駱谷。自說二女嚙臂時,回頭卻向秦云哭”(《三絕句之二》),寫對和平的深切渴望:“焉得鑄甲作農器,一寸荒田牛得耕?牛盡耕,蠶亦成。不勞烈士淚滂沱,男谷女絲行復歌。”(《蠶谷行》)杜詩中回響著的戰亂年代普通人的悲鳴,直到今天依舊令人震撼,即使千載之后,仍具有回應當代政治困境和道德困境的力量。
三
回到中國古典詩詞的翻譯問題,一直以來,很多人都認為是中國古典詩詞是不可譯的,因為翻譯過程中有太多東西丟失了,如用典、音韻之美、漢語的想象方式、漢字獨有的書寫方式等。的確,翻譯是有限度的,比如杜甫的《旅夜書懷》,就讓雷克斯羅斯難以應對。“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王家新回譯之后變成“繁星在荒漠的/水上綻開,月光隨著/洶涌江水奔流”,兩者高下立判。從這一點來看,美國詩人弗洛斯特說“詩是翻譯過程中丟失的東西”,不無道理。
不過,從雷克斯羅斯的翻譯經驗來看,部分中國古典詩詞還是可譯的,如其所言,“復雜的歷史和文化背景消失了,文學的指渉和回響消失了,音韻效果也無法被傳遞。我們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褪除了所有矯飾后的事實煥發的質樸光輝——赤裸裸的、煥然一新的詩歌場景。”如果譯者能全身心投置于原作的經驗之中,“將之以最大的生命活力傳回自己的語言中”,“褪除了所有矯飾后的事實煥發的質樸光輝”還是有可能傳達的。這也應了另外兩句詩歌翻譯宣言:詩歌是翻譯中剩下的東西,是那經受了翻譯考驗的東西。
最后,再舉一個杜詩英譯的例子,以說明中國古典詩翻譯為我們提供的異域參照。
天寶十載(751),杜甫已年屆四十,旅食長安十年,依舊一無所成。杜甫的堂弟杜位是權相李林甫的女婿,兩人頗有交情。這一年除夕,杜甫來到杜位家中守歲,舉目所見,皆為趨炎附勢、傴僂俯仰之輩。杜甫不勝感懷,寫下《杜位宅守歲》,后四句“四十明朝過,飛騰暮影斜。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感憤、無奈、頹唐中難掩狂放之態。雷克斯羅斯將這四句譯為:“In the winter dawn I will face/My fortieth year.Borne headlong/Towards the long shadows of sunset/By the headstrong,stubborn moments,/Life whirls past like drunken wildfire.”王家新回譯如下:
在冬日黎明我將迎來
我的四十歲,并被推向
落日的長長陰影
在這任性、頑強的時刻,
生命飛旋而過,如醉酒的野火。
雷克斯羅斯在此用了爭議較大的“拆字法”,把“爛”字拆開,根據“火”旁,將“爛醉”譯為“醉酒的野火”,用一個騰躍的意象,淡化了杜甫十年宦游、功名無望的潦倒,而突出其無拘無束的灑脫和狂野。“欲填溝壑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狂夫》),杜詩喜歡自憐身世卻一點也不顯得頹弱,反倒富于老健之氣,正是得益于這種狂放。“生命飛旋而過,如醉酒的野火”,我們仿佛看到一位現代社會的中年人,面對生活無處不在的圍困、碾壓、捶打,進退失據,卻依然保持傲然獨立的姿態。多次轉譯之后依舊能打動人心,這就是詩歌。
這也說明了古典詩詞不是博物館里的老古董,僅能供人欣賞、觀瞻。讓中國古典詩詞回應當代重要的文化議題,回應平凡個體的日常困境,為我們提供可借鑒的生命存在狀態和生活方式,才是其接續和重生的有效路徑。
參考文獻
[1]王家新.以歌的桅桿駛向大地[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
[2]譚夏陽.李白來到舊金山[M].北京:新星出版社,2023.
[3]趙毅衡.詩神遠游:中國如何改變了美國現代詩[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4][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5.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