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閆文盛,男,1978年生。曾任《映像》《都市》等刊執行主編。現為山西文學院專業作家。迄今在《人民文學》《當代》《花城》《鐘山》《天涯》《作家》《大家》《山花》《芙蓉》《中國作家》《北京文學》等刊物發表作品400萬字。主要著有長篇散文《主觀書》(120萬字)、散文集《失蹤者的旅行》《你往哪里去》,小說集《在危崖上》,長篇人物傳記《羅貫中傳》等十余部。獲第四屆茅盾新人獎、趙樹理文學獎、《詩歌月刊》特等獎、安徽文學獎、滇池文學獎、林語堂散文獎、山西省文藝評論獎一等獎等。
樹猶如此
或許不需要太多的語言,只需要電流。總之,只要不局限于那種既成的定例,你無論如何輾轉都形如一團迷霧。那種濃黃的頹敗和絢爛之感才是造成你癡迷于此的最大緣由。有很多顏色沒有那么直接,但它們豐富了顏色本身。有很多物體也不方正,但它們才更近于物體本身。你不必拘泥于要表達一種衷心的意愿,你只要認清你所處的真實就可以了。山形和樹木的隊列都是復雜而迷人的,它們齊聲撼動了那沉重的黃昏。如果你的感覺足夠,樹木會從密密麻麻的時間里生出日頭。山那么逶迤,但它也不絕對性地保持它的身姿。有時你會意識到滄海桑田之變,“樹猶如此”!但或許不需要太多的語言,只需要雷霆見證萬鈞。總之,只要你立足于寫點什么為妙,你便會找到這形形色色的海藻!去年十月時分,你還能記得嗎?它只是你目前專注的一個詞語罷了。相對于你的蒼老奔赴,一切無所見和倏忽掠過的虎豹都是全新的。
“勞作”
如果沒有意外,盡量每天都讀一點,寫一點。是謂“勞作”?但莫辭辛勞。如果每天都讀一點、寫一點,容易記錄時間連綿的“曲線”。在讀和寫之中,未完成的部分會越來越多,直到它們形成亙古的“月色”。文字大體是沉默的,如果不去翻動紙頁,它不會自動發聲。但文字實有內在的絕大的喧囂。每天都讀一點,可以感受古人、今人之中往日之聲,揣測他們的容貌,從而抵達從不可能抵達的時空。每天都寫一點,可以留下自己的聲音,讓它變成光明的指紋。即便月下追逐,也自有微光流淌。每天都處于“勞作”之中,但其實并不會感到困倦,因為實在沒有必要拼命地去寫,要將寫作融入日常,使它變得和人的呼吸吐納一般自然。當然,寫作時日長久,難以避免奇險之境,但也盡量不要妄想一口吃成個胖子。文字的累積最需重視,曇花閃現如非出于特異,實在沒有必要。日日都寫,會在文字的幽微中發現它創世一般的曲折。最不可復制的獨特性一定是在不容懈怠的磨煉的閃電中呈現的。如果無法做到終極性的快樂思考,沒有沉浸于這仍是啟明、仍如新見、仍覺陌生的未來時日,則寫作會苦如重役。但我很少見負載深重者奔跑起來。如一直蹣跚于、糾結于各種包裹和圍困,不妨去書寫這包裹和圍困。文字會席卷你內心的警戒,在凜冽的風中,日日推著巨石,也可以將自己的臂力淬煉得更近于神勇戰士。戰士、農人、入世深者最懂勞作,因為是他們伴隨著日光和夜色終日蹉跎。
孤月對空窗
孤月對空窗,此世略顯沉悶。他闖過龍潭虎穴,但沒有留下多少記憶。他只是為自己的經歷付出了利息。身體每況愈下,似將不久于人世,但也僅僅是這樣。他一直半死不活地活著,每天夜里可以看到星空。他喃喃自語:我不過就那樣闖蕩了幾年,殘余的卻是大半輩子。如果讓我重新選擇,我倒是希望始終可以平平淡淡。但是后悔藥物常有,度過這一日去往生或死的大門也都敞開著,他卻始終沒有做出選擇。古月胡雪,都知道這樣一個典故。他大大小小都有那么一點意思,他有時會在夢里看到一個無頭騎士。
懸? 崖
我認識的人多年不見了,或者他已經死了。因為不見是雙向的,所以我也可能在認識多年的友人那里變成了一個失蹤者,一個亡靈。我甚至沒有來得及為我們的相識一場進行道別,我記不得這樣做的必要性。可是,倘若我們都離開得無聲無息,甚至,連世界上僅存的一絲芳香都沒有見識,連春天里照常開放的一抹花兒都沒有見識——園林里寄存的,也只是一堆沒有靈魂的身軀和骨肉——那么,我們便連自己的寄存都沒有見識。沒有遇到過一個真正的友人,想不起來還可以對誰展開真正的道別。但是,假如忙忙碌碌,卻也總是感到心頭壅塞,太多的事物替代了我們原本植種的樹木。涵洞下的水仍在流,但是,那些昔日愛情,卻已經不見了。愛成為亡靈或者一段壅塞的旅途。我們的生命度過得有些沉重。血液汩汩涌流,像是時間突然爆發,而我們的寂靜夜色卻居住在一輪碩大的月下。我在深夜里走過這些街區,我似乎并不認識這個櫥窗。我也不記得還有多少人讀那些垂柳拂下的道別之詩。我只是覺得太多往事都不像密密麻麻的苦果一般,它們張開了一把黑色的巨傘。在懸崖下面,有人開鑿了石頭,我不知道還有哪些千古不化的骷髏。我認識的、經歷的太多境界都不見了。每天如此,我總是盯著天宇下面。如果有一種時刻,我仍然能夠借助在地面上的沉浮而寫下一些句子,我知道,我的蹤跡便會鋪展成一個懸垂的平面。我們互為臂助的人間亮起一盞燈,我在樓上看那些天空中的虬枝。罵罵咧咧的世間騷客,熙熙攘攘的新年火車,一聲不吭的鄉下君子,都已經不見了。現在,我不知道還有多少書冊可以隨我遠行,多少日子里,我都為找不準一個可以承載我的空白執著的詞語而挖掘那些漫漫無序的根莖。
我身心中的部分白發
逝者之書并未死亡,它們總是充滿了“活生生的氣息”。
我設想我的生命不是通過死亡獲得拯救,而是通過書寫。“無比真實的書寫”。我罕見地用我的一生在抵達這種書寫的深層。我會感覺到我的力量微弱嗎?是的,我會感覺到生命日復一日地流逝,死亡像影子一般無處不在。
我的完整的生命在不斷地獲得補充,但作為它最原始的部分,已經日復一日地消逝,“蒼老”浮上了我的額頭。在我孤寂處世的每一個時刻,我總是像個逝者一般,將那些空洞的邊緣充滿。
我日復一日地書寫,它似乎能夠取代一切。不書寫的時分,那種曠遠無邊的空洞會催生一種做人的麻木。“世俗的一切”毫無意義?但它們卻拯救了我面對夜色深漆時分的思索。我在一種極為微小的處境中的思考毫無意義?但它卻已經完整地構造了我的四十五年。
近于半百的年歲,近于活著的生命消逝,近于無限沉默的言說。近于無視和誠懇的體貼、拒絕,甚至暴虐的四十五年。
但這仍是我的日常。沒有絲毫虛構。但這一切都是浮塵,都不降落?
很多時候,我并未首肯我的生活。相對于寫作中的無限呻吟,“我的生活”,那些固定的居住地和臨時的租所都是陌生的。
每一天似乎都不夠凝練,因為我總會基于寫作的懇求而對流行的大地之語有所愧疚和短缺。我總會離席去往那些人跡罕至的獨語時分。很多亡靈的記錄及時地保守了他們與后來者的對話。我很恰切地注視著,也懷疑著;贊譽著,也咒罵著;極喜愛,又極憎惡。
這便是書嗎?有時未必盡然,我的頭腦中似乎醞釀了太多迷霧。我閱讀終日,但并無一詞進入我的肺腑。我似乎是呆立如木雞似的懸掛,我的身心總是不夠堅定。我沒有轉圜,而是固執地逗留于那些茫然如偶人的卷冊。它由于我不夠專注地介入而度過了一個個閱讀假日。
忙碌和死亡同步發生。我似乎十分敬惜時間。否則,我應該奔行在大地上。我極為清晰地知道冬日落葉和枯干林地的溫度。我從未袖手旁觀。我的很多年邁的親人們都故去了,在他們領我行路的幼年,我十分迷戀地親近過他們的面容、各種回憶、果木和美麗圖像。
我開啟閱讀的時間,是在整整三十年前。這里的宇宙足夠腐朽,因此我知道我未及完成的隱喻已經侵蝕了我已經完成的部分。我是在一個渾濁的感官狀態中步入未來旅程的,因此我所寫下的,都不明晰。
它們只是一些抽象之物的定語,但畢竟是真實的模糊。我的各種幻覺就受啟于這些書寫的完成。我像是與那些逝者永恒地住在了一起。有時,我會感覺到亙古未有的寧靜。
只是,我尚不知道那種逝者之間如何銜接他們的思想。他們是在活著的時候敘說一切。有以腐木之姿長成萬古浮云的書籍嗎?
我想定然是有的。因為各種泥污也曾經覆蓋了那些孤零零存世的簿冊。因為各種湮滅的思想也會在突兀嘶鳴的早晨造就狂暴風聲。
世俗中的喧囂真是活著的良藥。我知道我的身心之中白發如魚紋。
以世俗形態留下來的,畢竟是那些古老生命的見證。因為所視者寥寥,那些古老生命總是帶著一種嘲弄的、薄情的意思來到了我們中間。
地脈之中熙熙攘攘,因此當我睡熟的時候,那些沉悶的生靈才嬌俏如昨。她們帶著凋零的歸期寫成了一種絕版的韻語。
“萬千人言,如琢如磨,如泣如訴”。
萬古名物都不再是節日的創造
我緩慢地旅行,直到那死去的苔蘚記起人間勝景。那彎曲的地理中藏匿著逃跑的萬物,它們在紙面中繪制新樹、草色和山河。
我記得除夕將至,但我對節日已經無感。
萬古名物都不再是節日的創造,它只是推動了一些記憶的誕生。
我們是活著的“奔跑之樞紐”。如果不是求助的人太多,我們還可以裸足下河。
它們在紙面中繪制!水流絕無冰封,因為這星球上的苦楚已經太多了。
幼時我所認識的光明,像層疊山巒。我總是持一把尺子丈量那過去的溝壑。
我在最低的草木中看到了死去人的夢境。我守衛在他的墓畔找一枚落地金針。星星之火太多了。它們照亮了那最高的星宿。
如果除夕依然帶著舊的山水來,我想不出它是否仍徘徊于一顆古珠?
時間雖漫漶,但具體的一日卻是凝練的。我不知道三十年前除夕的天色引擎?站在村莊的高頂上,我已將遠行。那始終未能拴牢的牛馬長勢可好?
那時我苦無一本藏書。凡借閱的書冊皆已歸還主人。
那時我意識到了我會是一些書的主人?它們有的超越了我的年歲,像書中壽星。
三十年,足以使我變得垂老,領略過各種時間形狀后,除夕又至。
我敲打過的哪些骨頭會發出警戒之聲?當夕陽加持了暮色,我站的原野會低于地平線。三十年會使一只鳥的羽毛衰老嗎?它們盤踞的云頭實時錘煉,鳥巢的挪移像武穆行軍。
三十年寫不完一個句子,但它的蘊意豐富,像萬家煙火齊刷刷地亮出了引燃之柱。
我遠在一個平淡日子的深處。除夕鮮有人至!我會寫一些祭歲的詩吧?
戲劇中有一些許諾被分成顆粒供我們飲用,我無法辨別形味,但這只是最小的除夕顆粒。
忘卻一些事物會使時間變得緩慢。但我無法挽留太多奢望返回九天外的來客。
他們的翅膀柔軟而硬朗,即便我只是輕擊泥土,也會彈動那條帶他們離去的韁繩。
降雪之日
有些思緒總是能夠貫穿下來,哪怕經過千年百年,總是會在后來讀到它的人那里用力地扎根。或者,這些思緒本就是活著的,它們只是在身體的復蘇中無意地觸碰了那若有若無的靈魂。
事物毫無表象,它幾乎是以純白之色裸露在空氣中。我注視到那些漫步的人露出已經老去的鼻孔。樹上的枝條沒有果子,此后它們都是空蕩蕩和孤零零的無情舊日——因此會有相似的情緒貫穿下來,你穿起吉利之衣,像一個兵勇般站在讓自己老去的山上。
為什么要書寫這些相似?因為除了陌生的魔鬼之聲,僅僅是這些舊日,才能夠接近你心中創造的面目。它們以同樣晦暗的色澤破除了你徘徊不定的夢中拮據。我許你一些紫晶之衣吧。
垂落的袈裟正漸漸回過神來。我知道你無法真正地重復。“如果談起思緒的結構,它本來有著澎湃的、泥漿般的設計,只是你擇取一種樣態將其寫了下來。它像被拘束在自己形體內部的小鳥。”
或許,只有不凝聚為星空中細小的一點,你才能賦予夢想一個寧靜未來。我們向內挖掘得越深,越不可從泥古的灰塵中捕獲和感受。每一日都有新事?但它們不是你主動看到的,而是生靈造化之際天才的呈現。
“其實,我本來不喜歡給你披上袈裟——因此,不要自居廣大之心照耀萬物。你只要以虔誠無比的姿態寫一個字條留下來,我便會記得你的。我們之間的血脈是從這個通道獲得和開啟,我以同樣虔誠的字條筑成一座亡靈起居的城堡。”
如果生生不息,便會有不死之心。如果敬信無外,便不會有內心沖突。我知道你制作了一些龐大的架構,只是我先前沒有看到白雪的晶體時,先注意到一座枯萎的深井。那里埋葬著一盞有擎天意志的油燈?
我的想象沒有到了那里。但有些思緒會層層疊疊地冒出來。它們不是一粒種子,而是一座庫房。只是我先前沒有注意到那些龐大的架構時,先注意到了它們的絕望和偏頗。因此,后來,我才信任只據本來的描繪。
我去除了想象之外的想象,完全依據那種空蕩蕩的思緒來寫作句子。這真是無與倫比的暴雪!它有時重得使我抬不起腳步。
我去除了各種猜測和虛構,完全依據那種空蕩蕩的思緒來寫作句子。這是萬一的,也是收攏的。我其實得用一種鵝毛大筆!直到一個黃昏,我來到了山風跳蕩的空中。我再度發現了那些虛無之神私語不休的面孔。
是的,總有一些思緒能夠貫穿下來。我曾經活得像后來人?那另外的、交錯的時空中才能夠真正地誕生普通人!泥濘的道路上落著蝴蝶,如果你好好記著,或許久后便有一個僧人經過你的窗口。
“記得叫他叔叔。他是你的亡父。他用右手撫琴。他的骨骼會發出各種聲音。記得叫他影人。他飄飄蕩蕩瑟縮在風中。他寬袍大袖,正對照著地圖找一座廟宇。他將他的尸身藏在某個閨閣。你知道他只是一種聲音。”
但那些寂寞的經卷最是沉醉。是它們容納了塵灰之中我們的相思、絕望、愛恨無窮盡。是那些人在動手腳使這里的參天巨樹落下了一些劃痕。好在他們后來轉身離去,從去年此刻以來,再無任何人行動時的背影。
無 題
時間不是一個后生,時間不是一個最后的后生。時間不僅僅是一份憂愁,時間是你需要挽回的急難。
你肯定是對的,因為在時間的上游,你即有自身最后的見證。
你左沖右突的樣子被我記住了,我記得那便是我們的見證。
我努力地做出選擇。或許這是另外一重真實意義。在此之前,我只從夜里的白光翻墻而出,行路之中,頻頻回首。
在此之前,我還熱衷于很多人生練習。
我似乎沒有真正地絕望過。因為春天會來,萬物的降生都經過了你的家門。
我建議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這是我必須告訴你的實情。沒有任何一種力量可以改變你的走向,你沿著最清澈的河流集藏眼淚。
我知道你完成了一段深刻時期。在故事之中,魚腥濃重得像墨痕。
你完成了你最終的啟動。你用力了,你噴瀉而出。
時間是不是你的身體最初萌發的嫩葉?你騎駿馬馳過北原。時間注視著你,也順著河的方向埋葬了那些廟堂之上的大人。
你知道這是誰的住所?你知道是誰享有永壽?
時間不是一根指針。它彎曲的部分太多了。時間也不是一片園田。它美麗的形容也值得上帝為此刻苦。
時間不僅僅是一份莊重的成長,時間也是一座環形堡壘。它有細鐵般的鼻毛嗎?它有裂谷般洼陷的骨干。它有一雙奔赴星月的赤足。我記得它孤獨而廓大地躺在路口。
我剛剛成人。在時間的泡沫和露珠里,我記得花朵已經善惡莫測地降臨。
我嗅著那些可觸摸的芬芳,我想同你交談這些時間中的句子。或許完全不是你所想的那樣。就在這個節點上,我們的圍城早已形成。把那些已經解剖的部分拿到我們的視線之內,你應該以你的光芒覆蓋那些憂傷。
時間不是虎背熊腰的后生。它只是一面站立著無限事的山坡。
在你準備增補點什么的夜晚,時間跳了起來。它背著降落傘倒垂而上升入空中。
紫色白云
腦子里先有一堆拘束和可能受到的反對寫不成文章。心里不要有拘束,不要怕反對,使心思暢達,直抵肺腑,文字才能自然溢出。即使寫得未必十足的好,但也絕不會差——這樣寫出來的東西,至少是自己的,凡是自己的,就離個性不遠,甚至風格獨具。風格獨具,自然不是人云亦云。我最怕的就是人云亦云。
寫作會隨著時間流逝。盡管碎屑太多,但一個朝夕,一個晝夜卻不會有多與少的層次。若有層次,也只是來自你的感受,而非這時間長短缺漏之本身。一天是完整的,不夠完整而日趨散亂的,是你的心。只要你能將你的心靜下來,你的每一天就完整,自足,充滿了與時間流逝同頻共振的豐盈。
是的,寫作中思緒會與文字同生共長,寫作是命運和洞察的回聲。命運積累太多,但總有一條金線,在你的諸多命運里閃閃發光。你最需要做的,就是發現并將這條金線呈示和鑲嵌在你的身心之中。你用微力也能寫出思考的負重。
你雙鬢的白發記錄了你自我完成和留有缺憾的名字構造。你雙肩感受的困頓也是你所體會的堅定自我的一部分。時日呼嘯,從春到冬,這一日日似乎都不變。你的底下坐著倏忽而過的椅子,細思紙質精巧,細觀靜如凝脂。整個天地都不蒼白,你只要閉眼仰觀宇宙,它便笑出五顏六色。你就坐在椅子上寫下這些字的無意義。思考隨風起。天地紫云英。
將完整的地畝教給自己。你酣暢的夢境中能容物。白雪漫坡,枝條掛柳,雪后新畫,幼犬嘶吼。長長的記憶都起來了,你集思廣益,洞察秋毫——這一切比你刻意的設計都要好。這一切都不在具體的計劃之內,但它有須臾中閃電劃過星空的背景。漫步過碑林,馳騁渡江河,這都是你視若等閑的日常。你什么都未離棄。你必用心地做好了自己。
給你一個磁盤,你用心地圍觀籠罩在空氣中的紫色白云并將之命名為旋轉。給你一個空白長卷,你用心感受它空白待你的良苦。這些日子本都可以用心長訴,但你沒有時間。時間都留到了壟畝之中肥沃了那些泥土。你這是被注視和洗滌的一輩子,末了葬在高處,你能看到浮云流過你的身體。那蒼鷹的羽毛也散亂了,但它能穩住陣腳,因此會將未盡的生命葬在紫色白云的府邸。
我為我開始時沒有想到的結尾而欣悅。它點滴滄桑,事實上都是我們的白衣服。玄幻小說,鏡中空城,都已經成功終結了我們的故事。白日夢在做,但浮皮潦草可,靜細辨析則大為不必。我沒有太在意地走過了這些歲月,只有這一刻的輕松歡樂才接近了那必然閃爍的歲末日出。東方長空云云,轟然如一座古木盎然森林。
人走了之后
人走了之后,有些聲音會留下來。對照這些聲音,一個人的命運會部分地甚至完整地復原。
書寫本就是對死亡的拒絕和紀念。對生生不息的挽留。但是,力透紙背的書寫不一定能夠觸及生死的本質,一種蠻荒而武斷的強力會戳破紙張,消除日常。
或許只有默然而碎小的石子構造的大廈才能見出每一個書寫的時刻。所有的凝結都能被聽聞,書寫時作者內在的吟誦之聲會永遠活著。
只要書籍不被完全隱沒,那作者內心的宏闊和寧靜便會彌漫成久遠的邂逅。我只是從死亡開始識別,由此見證無窮,直到我的軀殼也融入這樣不可避免的命運。
能夠以書寫之法長久地活下來,或許便談不上是多么悲慘的命運。我無法徹底地掌握以世俗榮耀之姿活著和以被吟誦的音容活著這二者間的平衡。我也很少兼得笑與哭、愛與恨的重疊與交糅。
但在一個很長的源流中與逝者對話,去除具體的、親好一般的悲喜——這些日子本身即是一種溯源和刻錄。每一個字都有效地拉近了我們彼此間的距離。
這些年里,正是這樣不懈的注視使我獲得了另外的生活。它完全抵消了我人生中的錯謬和失敗。我把很多材料都混同于一種材料,由此目近野外,心神都留出一些縫隙,抵達慣性之中幻影般的天地。
他們在被閱讀時刻的短暫駐留跨過了江河,事實上已經繁衍出植物根系般的盤雜。我經常進入這樣的時刻,以遮風避雨的初衷觸及更多的、更豐富的風雨。我覺得他們在所有的命運里活著,人物的形相分合,早已與今天的時世相融。
但他們卻真的逝去了,因此當我自以為消弭了我們的距離時,我的真正的感覺集中卻沒有太多依托。對于我熱愛的創作者來說,他的存在無論多么久遠仍顯局促和不足,他的書寫無論多繁復仍顯簡潔。我希望他們能夠深入彼此的部分更多一些。
是的,我常常是矛盾的。他們的生與死都既向我提供了養分,又孕育無限的遺憾。他們以自己天地一沙鷗的樣子溢出天地,那些虛無縹緲的文字將新舊間的孔隙充實。我反復地確認過他們在我這里的活著。
當我被日甚一日的無聊之感籠罩,我以自己看到過他們終結的姿態去修飾我的當下。那些書籍都僅僅占據一個微不足道的角落。相對于他們活著時的寥廓,如今的一切顯示都不夠真實,它們只是一種替代性的活著。
“我們在蔥蘢之中整體移動,到冰河和山水的萬象。正是因為集體邁過了欣慰和悲苦的大限,所以我們才這樣不足為己觀、不足以喜憂地活著。這樣以文字筑成的一生,便是我們無意達成的持重。”
伴? 隨
有很多物件伴隨我們的時間過久,以至于我們會將其視為我們身體的一部分。我們早已接納了它,似乎將水和樹木、云影融入大氣之中。但是,這些物件不是一勞永逸的,它們會有壽終正寢之日,只不過,由于伴隨我們的時間過久,當這樣突兀的一日到來,我們便會感到猝不及防。總之,離別是常在的,這不只是應用于我們的命運和信仰,它還應用于一些伴隨我們很久的物件。
無一物,無一塵
有時我感到我已在創作一部卷帙浩繁的小說,置身于龐大的幻想里,僅僅憑借對流水和浮云的洞察就能寫下無限循環的文字。但也有另外一些時候,我則是拘謹地局限在寫作的一隅,似乎除了生活,寫作才是最龐大的。
但寫作卻無可置疑地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它已經用了三十年的長度。
它重新塑造了我。
我不寫作的日子極少,因此像是游離于整個世界的某個真空中……所有柔韌和剛強的事物都是皮毛。我不完整地書寫了我所感受到的。
但是假如我沒有介入這樣的生活,我秘密地通過了另一條通道,成了另一個人,我或許會感受到另一種規則不一的呼吸。我會記得許多事,但敘述卻是不可能的。
我不寫作的日子極少,因為如果沒有記錄,我或許無法體會我完整地度過了這一日。似乎已經有許多人和許多事來自我們肺腑中的吟詠之痛,但無論如何,活著便好。我似乎已經超越了烈火和熱血交織的歲月。
但我仍然寫下了許多我原以為不會寫下的,我珍藏起來。我知道這個世界的很多角落都有這樣卷帙浩繁、充滿肉欲的青春和虛構(那些密密麻麻的種子啊)。
其實我已經極少書寫嘆息。因為它的長度不夠,所以我不能斷行。
我也極少書寫我計劃之外的東西。這三十年里,我強迫性地,逼近了那些永存于世的昆蟲。在雨水的瓢潑中,我看到你了,當你通過一管洞簫深情敘說的時候。
我其實極少聆聽。但我不愿意逗留下去了,因為整個街道都壅塞,充滿了我看不真切的理想和寓言。
有時我感到我的書寫便是一個龐大的理想。但我根深蒂固地生活在這里的水火不容之中。每一日,都有無限沖突被收束在甜糯米一般的空氣里。我知道你縮小身子,擠進了那些如若離散的針孔。
我看到的你,無比卑微和縮小。
其實連死亡也是無意義的,因為這種事情太多了。我們從峻急的奔馬般的江河里挪了過來。你用了很多力。你的身心因為過度用力而迅速膨脹。你在積雪中造出了穹隆一般的屋子。
是的,如果你還能回到三十年前,那敞開的未來依然香芬撲面。我記得當時我們的鄉村還在種植麥子,我最后一次騎車穿越了那個春天的鄉野。但我再也不會像那些年一樣逗留下去,只要恐龍沒有復生,我就是一個背井離鄉的游子。
天空沒有什么變化。它經歷的時空太短暫了。但我們已經度過了半生。那恍惚如巨靈一般的乖巧獸再也不會出現。因為你的衰老已經寫在了每一寸土地上。
我始終如一地遙想那些石頭?是那些空蕩蕩的時間盒子啊……
我始終如一地完成著這些年的生活。我沒有顧頭不顧腚地滑向其他。我制作了那最大的布景圖。是的,我已經沒有任何可能從那條路的盡頭走到此處,我所比擬的行走其實是一個構不成任何幻覺的由頭。
你寄我的書冊我會去讀。我極少鄭重地向那些水鳥說出什么了,但是在很遠的天涯,我知道你用泥巴捏造的水鳥也深入到了海藻里。
時間中的舊物如此渾濁,卻仍然生機勃勃。
你應該同我齊步用力體現這光明的眼界,漸漸覺得不可靠的美色?那屋脊上確實駐扎了萬千種時間中浮海的影子。它最是疼惜這敬重不得和強搶不來的造作。
我知道,你也不過只是將自己視作一個玩偶。你沒有根骨,也不忌諱成為浮云中最微不足道的星辰。
我不再書寫嘆息。因為除了你,再沒有人可以看到這里本無一物生。
人世豈得精確和圓滿?
人世豈得精確和圓滿?殘缺和困頓方為命運的常態。許多理想追逐經年,甚至終生而不可得,知音漫客也盡為區區草木。近年常思生死大要,未知存亡之機,但總要掙扎用世(其實也僅僅為小我,實有無窮的局限),總要誠實地記錄和面對,總要一步一步地“走過”,唯觀察和體味都難以圓融,因此常常厭憎自己。文學確為“無用”,但如果這種意念深入四肢百骸,為文學的生命中沒有琴瑟和諧,也沒有惺惺惜重,沒有真正的值得和遇合,則它便該消失了吧。有時覺得似乎不會如此悲觀,因為看得見的光明和正大世界,有時卻覺得定當如此,因為夜色森冷,落葉常常盈滿行路。文學不必是一個角落和局部,它面對的是個體視野所見的浩瀚長空,它盡管追求宏闊,但也常常需要通過僅容一身、逼仄和令人驚懼的懸空棧道。文學不免是心中微顫,但天際十萬里大風,牽動你不可描述的空洞金身。你不該記得無限循環中的溫情委婉,你該始終記得天際十萬里大風。靈魂的精要,都是風中的寂寥和歷練。你不是一個凡人中的英雄,你只是一個怒不可遏的爆笑嬰童。
我喜愛線索繁多的事物
我喜愛線索繁多的事物。因為這才可能是事物的本相。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任何一種單純得沒有字句形容的事物。因為它們的面目深入,我已經忘卻了如何使用最初的語言去寫下它們。我相信我路過的道路不會是筆直的,它只是看起來像那么回事罷了。如果我傾心于從我日日所在的窗口去領略藍天,我的心也會變成一個四方格子。我所居住的領地也不再具有廣闊性,它只是看起來像一座悠遠的城堡罷了。如今,在很多古人都不做聲的情境中,我所能管轄和思考的范圍極小。但我對生命無窮盡的喜愛便來自這種細微的煙火,總是起伏和涌動的光陰,漸進地逼近我的審視的四季。我記得去年比現在這個節令晚一個多月的時候,整個世界便變得綠油油的。但那些時間,卻實在算不得是唯一的。因為兔子蹦了過去,攜帶著它很早時候就長滿了身體的羽毛。山羊在慢悠悠地吃草,或者疾如星火地奔馳,因為獵食者到來,它已經顧不得轉身道別。我注視的原野之上呈現出令我們說不出的迷茫表情。那些紛紛揚揚的事物,它們甚至比我知道的更多。很多年里,或許我再未回到純白地面,因為各種空中灰塵籠罩了我們。我喜愛那些令我生出惆悵的事物,因為它們是由于血脈上的相似才進入了我的心中。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任何一種硬得像空白巖石的事物,它們總是薄如脆紙?是的,假如我沒有辨識,或許便沒有同你相見的未來。我知道那些繁復的空明中就有一盞燈燭,它們才是令我們夢中喊山的火舌。這里的時間總是悠遠漫漶,但我喜愛那些面目復雜的事物。我從開始寫作的時候就記事了,但我從未完整地撥開過那些迷霧。只是,假如我在夜里無眠,我還會在黑暗中繪制一條去或來的曲線。它們應該是我最高虛幻和寂寞的頂點。
豈能洞察秋毫?
豈能洞察秋毫?你所追蹤和表達的,可能永遠只是片面和局部。但竭盡所能的表達,從各個端點出發,旨在致遠的辯駁,可能會無限地趨向于事物的完整性。我們建基于熱血和理想的構建不是完全無意義的,這無數的秋毫,便傳襲了無盡的曠遠。新鮮如處子的感覺,到了人生的中年或者絕無僅有,或者澎湃如初,但你要懂得抓住這樣空洞和所思強烈的好時候。你使用的每一分力都充滿了局限和實在,但無窮的實在,會使你異常妥帖地落點在此,你身心中的困頓會去復來。即是生死無窮已,也已印證了你的見識,因為生死勾連,它并非完全地絕緣,你會在懵懂和失去記憶的瞬間去去復來,大步快走,“悲欣交集”地踏入人生的另一條河流。
“筆直的曲線”
離鄉時,我通常經過的這段路途是一條“筆直的曲線”。它的局部,筆直地立于我們命運的一側,但其整體,卻蜿蜒不可見。這條路溝通了東西和南北,也溝通了我的年少、年邁和垂暮。日光奇幻,但也從來沒有完整地將路面的跌宕起伏從容地記錄下來。日光如流,暴雨般注入了河道內外。每一次經過這個路口時,我都會感嘆著華蔭如蓋。它們森嚴地籠罩了這片天地。而時間似乎是新的,我們騎虎奔波,已經來不及體味光陰的色澤。如今多少年過去了,曲線伸展,似乎更加深遠不可即。這些風云流動,人之生榮或萎滅,都像是一條曲線。你不能盡悉它如何轉折變化。因此,我們只是在經過這個路口時,才想起要將這種未知的純熟寫了下來……
世界可以是一個感覺的圓錐,具有無比的當下性和太多流逝的重量,但世界不是虛構。
想努力改變但根本做不到的痛苦似乎不值一提。因為變動一起,即處于一種陌生的情境之中?變化不會帶來撫慰,只能使原本感覺嫻熟的事物備受壓迫。很多人都會選擇維持原貌,為了求得生存的停頓和喘息而忽視了更為長遠的命運。但是我知道時間在努力奔跑,它拖拽著那些圍攏它的花兒組成了一個城堡。你不用想重操舊業,因為改變之機已經錯過了,你遺失的部分更多,再度參與的激情已經無力承接滯留舊物的發聲和地心巨力。這本身不是一個悲劇,但是習俗難測,你不知道你曾經付出了什么。或許你已經做到了聞過即改,但你的速度太慢了,那些醉心于忘卻和捕撈的漁人最能理解你的心情。你只是拉著一些沉甸甸的冰河改變了自己本不想改變的骨骼。
山水映襯,四季都有新生
我本沒有刻意地經營什么(因為我本不足夠深刻)。我也不想僅僅做一個善良的、多悲憫的人。我留意每一年正月的變化,因為時光蹉跎,它其實已經替代了我曾經獲取的幸福而提高了奔赴未來的速度。這個世界上的寒冬處處皆有,似乎無須戒備,但它們慢慢地覆蓋了那些嘉禾。我沒有種植耐寒作物的心得,也不知道求助于某一記憶是否極有意義。昨日何在?那帶著我們描畫句行的人呢?他一定已經渡過了那條湍急河流。我唯一知道的是,河口濕潤無物,它將無限光陰沖刷。我沒有刻意地經營什么,但是山水映襯,四季都有新生,依賴這始終如一的判斷,我已經獲得了那始終難以獲得的,建立了那始終難以建立的,“正因為我別無所想,所以我的虛無感才如此真實、寧靜”。
停? 滯
時間、勞頓和激情總是會大幅度地停滯下來。我們沒有力量破門而入,使黃昏變得像一只碩鼠。天空異常古怪,深遠,藏匿萬物身形。我曾經寄希望于自己創造一個天空,在星云的縫隙中找到那些已經停頓和死亡的過往。每一天,時間被切分成一些混沌的碎片,鋼木變得曲折可怖,幾乎沒有人群會識得它們的本相。任何停頓似乎都是及時的,迅猛而無章法,陌生而充滿了異樣的詛咒。我知道自己流出的鮮血正是來自那些曠野之魂,它們繼承了特定的秩序但找不到回退之路。天空之窗開啟,但它也已經過度地吸收了那些黑色背景。我覺得自己總是在停頓之中才發現了一些特殊的人聲。我覺得自己深陷在靜謐中的夜色沒有意義。我把那些持續的勞頓都刻成了倉頡般曠偉的木紋。它們沒有任何莊嚴和律己的力量,使黃昏變成了一條河流的溯源。我似乎不是用盡我的敲擊而是用盡了我的注視去寫。那些勞頓和激情都在時間中大幅度地停滯下來。如果記憶變得沉灰無味,我還能夠和三十年前一般,站在故鄉已經被推平了屋脊的上方嗎?最令我難以釋懷的,不是我剛剛完成的這個句子,“它其實只是一粒飽滿的生死”——最令我難以釋懷的,其實僅僅是這根直木的埋骨之所。它在風云之中再度穿梭了一個無形宇宙。
明月仍在頭頂
它似乎總不逝去,因此沒有意義。我希望它可以消隱一陣子。在孤獨像極了一棵柿子樹的日子里,我記得明月肆意地朝地面上灑滿了月光。晾衣服的男孩穿著拖鞋出來。天有些涼,他凍得瑟縮。但明月仍在頭頂,像突然長出了一雙眼睛望他。他被嚇壞了,“我好像在院子里看到了嫦娥,或許她認為此刻人們都不會觀看月亮,因此將自己的額頭映上月輪”。嫦娥的目光深邃而陰森,男孩看了一眼便病倒了。他老了十歲,從此變得緘默不言。你認識他嗎?那個男孩,他就在村頭住著,如果你走路碰到他,不要盯著他的衣襟不放。因為他已經繡好了月光寶盒在他的身上,他聽聞故事時就已經打定主意,獨自承受這不逝之約。他頂著明月行走在古族的大地上,但從此他再不仰首。他再也沒有看到月中嫦娥和白兔。
那些隱沒的句子
面對那些始終寫不出來的句子,我一天比一天吃驚于它隱沒的堅韌。我已經在夢中目睹它的裸體,我體會過那種惡劣到了璀璨的悲觀。但這和我的堅持沒有關系,我愛不愛它都意義不大。它自行坐在椅子上。它會自己跳起來。我所能做的,只是一種擦拭,戀家,愛人,不辱沒門風的擦拭。但是如果到了午后,街道上空無一人,上班的上班,睡覺的睡覺,空虛者仍是八面漏風。造物者能體會到苦秋的冷雨。我需要完成一個形態,徹天徹地寫好羞澀的新容。那些隱沒的句子就躲在那些藏有雞鴨魚兔的籠中,因為此刻沒有名字,它會暗自為無人注視感到欣慰。它跑動時為我捕獲,就這樣,它被亮了出來,在陽光下銘刻,莊嚴奪目。它為自己發出一句多余的嘆息招來猛虎。它在紙面上發出仗勢一躍救大人的風聲。
思考既是加強又是道別
思考既是加強又是道別。在完成了欲完成之物后,人生得以簡化,黎明便“如期而至”。時間是富有秩序的自然之光,它已經擺到了我們面前。時間的延長線,那無盡、無垠的草原,既是加強又是道別。我們很幸運地伴隨著新的一日如期而至。內在之神聲如洪鐘,而外物皆安泰、靜謐。今日已至,所以重新奮斗來不及了?但熱烈的、流逝的晨光普及到大地上,它開啟了無數端點,可以使你心無所忌地進入。鳥鳴長如裂帛,它們盤桓在大地上,是仁義的命運之詩!
小? 說
我非常堅定地相信自己會是個出色的小說家,因為除了沿著此路向前,我實在無事可做。關于小說,我對它從無看法,但我知道,小說就是從這些無事件、無看法的狀態中生發出來的。為了證明這一點,我試驗了一下此刻拍案驚奇:我書寫的是一個上帝創世的故事。他由于受到一些突如其來的意念迷惑,決心離開黑絨般的住所,置身于廣闊天地之間。天地本來只是混沌的一團,由于受到他離開的啟發,變得黑白、陰陽分明。上帝就在這天地間住了下來。在天地之前存在的那個黑絨般的上帝住所沒有留存下來,它或許伴隨著上帝的離開,已經化為烏有。上帝對著水面深思,他在有意無意之中創造了自己的面容。上帝在水邊洗滌,在此之前,他覺得自己的整個身心都是干澀的。由于上帝的感覺日益豐滿,水面便從無到有漸漸隆升。上帝就這樣漸漸地生存在水汽茂密的空氣之中。植物的根須繞著上帝的脖頸,動物奔騰雀躍——仿照著上帝的沉思面影,它們都創造了自己的后代。猴子們精神抖擻地試探著去握上帝的右手。上帝抓住一只毛絨絨的手,卻苦無對策。上帝顯然沒有過錯,他只不過是停駐了片刻,便成了這部小說的主題。他創造的是一個烏有的世界,像那些黑絨般的視線,他從未徹底地看清自己蒞跡的大地;又像一個整體,上帝從來不能完整地洞徹自己的內外、肺腑和表皮上的臟污。但最終為了結束這篇小說,上帝才咳嗽一聲引起了熊熊大火。火焰彌漫如生死,上帝心懷悸動地合上了自己的眼眸。他在沉思中忘掉了自己的創造和誕生。
那種顏色龐大,故我
那種顏色龐大,故我。
無論采取何種文體,精確與陌生的表達才是最重要的。精確,陌生而雄宏,會構成魔鬼舉世無雙的笑容。
天造地設是很清晰的判斷,它不會彎曲,因此不必留意一切特殊的目光。它有著足夠的力量將自己固定下來。
藝術之神秘來自更多未知之力。因此它溶解了太多秘密的笑聲。
詩歌可能最接近光明的充沛。萬物的根底,都來自電光火石的一些瞬間。它不會說教,絕無顧盼。它的形成,極其自然。
不完整是離奇的。萬物皆有著極其妥帖的時間面目。
詩歌衍射出一切。它有著最漫不經心的截鐵。落實在詩歌鍛造中的力最是恰切和圓融。
詩歌和草木一般高矮,一樣胖瘦,因此它落實在草木中。記憶和恐懼都是詩歌內在的敵人,但記憶和恐懼同是詩歌無法換取的胎盤。
分? 明
他寫的是散文,分明不是詩。他對這個很清楚,但他為了戰爭,也會高喊幾句口號。如果他干好了,適逢其時,也會獲得尊重。不過大多數時候,他都干不好這事。除非戰爭馬上結束了,但敵我雙方已死傷殆盡。沒有多少勉強活著的人會僅僅為了吸收他的口號而忘卻犧牲的尊嚴。沒有什么事鼓舞他,也沒有什么人喂養他。他有些不大不小的愿望,但因為沒有傾聽者,便無法說出。最后,他用沙子堆成了一座堡壘。在堡壘的核心,他寫下了自己的絕望。堡壘留有一個出口,在天色黑下來的時候,他從這個出口鉆了進去。帶著鐵锨入圍,他一下子打亂了這個堡壘。他把自己埋在了沙子圍成的途中。他沒有完成任何一句詩的念頭。他只是通過這個恣意嬉戲的舉止將自己度成一個飛人。
《主觀書》
我的這本書便是寫給這片星空。從開始到結束,它沒有多余的修飾。我的生命中沒有繁花,只有最樸素的見證。我知道,我在寫作中隱身的奇跡便來自這里。我并不希望自己太過用力,便像十年前(2012年10月28日寫下《主觀書》的第一個字之前)那樣。因為我所使用的每一個漢字并非我獨屬的,秋雨漫漶入冬,也不過只是經過了一兩條激流。生活總是如此淡漠和沉寂。我唯一不能釋懷的或是“我離開那里太遠了”。那里,叢林密匝,可容無數植物蹉跎。一季一枯。一季一個命運。一季,一種星辰。我總覺得是它們首先映現在那里,像你所說,也如同我的言語。如果這種單調顏色的構成可以繼續,我知道,我會擁有無窮的書寫動力。這片混沌天地,已經有無數習慣了此起彼落的小獸,它們也自有其“永恒的名字”,“跟我的生死連通在一起”。從此開始,我或沒有秘密,因為一旦文字驚心,它們就像玲瓏和空曠的釀造。我不可能超越我的夢境,直達那些星際迷航的遠古母體。
要改變一點什么
1.是這樣,我有個根本愿望:將自己從膚淺的現實生活中剝出來,粉碎這烏有的夢境和黑暗。總得改變一點什么?總得心存海岸線……天蒙蒙亮,總得使自己適應這日日固定的早醒時刻。不是總得寫點什么,而是總得適應早晨初醒這固定的鐵律。
總得找到自身的所在,總得聽懂這四十四年來的鳥鳴。總得與用心的事物對抗。總在老去。總得保持適度的饑餓……適度的沉默和適度的焦躁共在。適度的生命的清冷和溫暖的內心共在……反正總是這樣,總得把時間延長!
冷熱皆戛然而止。無盡的現實逼迫,力的加持,總是與你未死的這些年月共在。你越來越清晰地走進這片天地。不要貿然相信那些指摘,要堅持呈現你內心中那座巨大的富礦。詞語和愛皆目不暇接。中年了,沒有太多的理想,但有一個生活、意志和榮辱的基本法。總得使時間的臉富有一個容顏。
2.這條路通往九月,無窮的遠方。這些草木通往九月(無窮的遠方)。天降寒霜,使你的心又冷了一點。年復一年,你已經很難改變什么?但是文字累積,使你筆下臃腫的意思越來越多。鳥鳴越來越清脆。你越來越陷身在似曾相識的舊日時刻。
我從未認識到葉子的蓬勃。我們從未徹底地站在一起?所以天地任人獨行,這才是你可以復興的起點吧?
空地上無人,空氣中也無人,云霓中漫天飛星暴擊疾掠而過的鳥影。只是一個空虛的心臟而已,你有什么急迫?你可以拉開長長的陣線,試試你能力的極限。你可以埋伏在雪里,試試吞噬寒冷的豹子。
3.是這樣的:你曾破帽遮顏過鬧市。你的行走快極了。求得穩步和理解的交錯真是一個過失。你要注視這些恒長之景。
是這樣的:你要注視那些高樓、教堂和萬不可有的爆破。你要注視這蠅營狗茍的人間和已經被燒灼、看淡了的流逝。你要注視這些長廊與呼喝的不可再有。它們已非你曾經記得的長廊。
對岸人問津于鱷魚、漏斗和不得不規避的袖手?對岸人立起機房、上課的燈盞及風雨雪中行記。對岸上吹起嗩吶。林木森森,對岸人過了銀河橋頭。你向未從這片水面泅渡過去,但是林木森森,你能夠感受到已被潤濕的晨中音籟嗎?
4.有一陣風從你的身旁跑了過去。你無法改變的風……它堅持不懈地活著,這真是沒有意思。但是它從你的身旁跑了過去。
你的深情從此建立起來,這真是沒有意思。
你沒有想到的結冰已經開始,這真是沒有意思。但是你沒有想到的活著和冰寒裹挾——你或會試探著同那些人群一樣嘶吼于天地?這真是沒有意思。但你也設法改變了這水滴的寬闊,它會在九月的正中形成新生。
靜默之感喟
寫詩的時候會有緊張感,因為擔心句子的流逝。有一段時期,我不分晝夜地寫它,似乎不寫會導致人生的殘缺。另有一段時期,我不書寫,也不會想起書寫到底有什么意義,在這種時刻,我才可以自然地看到自己。但是,因為看到卻沒有融化,后來我便忘卻了。我陷入沉思的焦灼的日子居多,但這種焦灼已經不是來自最基本的自我的生活面,以前是,現在大體上不是了。我看到的自我不足以真正地呈現,那經過我身邊的人也恍若無存。在很多時候,我能感覺到,我應該是一個最基本的無好惡的人。但另有一些時候,似乎有一種聲音在靠近,這不對,“這是不符合的”,這僅僅是一個平面。我有多重裂變,但如果時日無常,我會向未來傾斜。每逢體察到此,我便向河邊游去。“靜默之詩寫在一個月夜,四周闃寂無聲,但你會有一個心鎖和漂在空白處的名字。你寫的并不完整,因為所思太快了,你無法及時記錄。對靜默體察尤深?也許是的。”我在向明天走去時能感到風在侵蝕,時間在銘刻,而唯一的、單獨的愛可以覆蓋我已經涌在心頭的孤單之感。街口依然留有往事的痕跡,落葉和去年一樣積了一層,它們泛濫與蒸騰,就像一個影子般的故事突然造成了囂聲。靜默之時,微物最能化形。它們流動起來,會使方寸之地厚積而雍容?我繼續向街口走去,偶或有巨人臨空,但我看不到他的行蹤。那些成長在山林中的鳥兒也靜默了。此處沒有應允,但你的命運恰在這里,“此處應有一個月夜,但你的句子不在這里。”
如? 約
找幾本書,尋到了一些浮塵和舊物。但時間中沒有真正的污濁。至少,在此刻的我看來,任何物體都是清明的。無論它們是否消逝,都至少有一種沿襲和跟進的主動。但我仍然不喜跌落在這樣的凡塵中。我需要尋到一種光亮,可以使那些毫無秩序的情境變成一列奔行于曠野上的列車。我記得去年的今夕,初冬的陽光涌動在我的心里,因為有無數憧憬,所以那些陽光都分外溫暖,有一種絲絲入扣的燒灼之感。就是在這樣的懷想中,我尋找去年年底前寫下的文字,寫作中參考過的書籍,由于新書逐日堆積,這個過程變得無比漫長。隨著這次尋找而來的,是我在四十四歲這年日益加深的,試圖挽留生命流逝的徒勞的意志力,笨拙的向心力。我翻尋竟日,仍未完整地找到想要尋找的全部書籍。對于它們的歸藏之路,我竟是遺忘了!我設想過很少的幾個結局。它們的失落不見,或許便是最為直接的一種。我有時還會重逢我準備閱讀的幾本“新書”,現在,它們已經在我的住所里蒙塵。但我的準備閱讀,仍然是在我忘卻了過去一年中的許多嘔心瀝血的時刻才可換來!至少,在此刻的我看來,任何物體都是清明的!而這種自我思考和感受的守恒,對我的書寫如此重要。我或許忙碌終年也未寫下什么,因為那些漢字都不夠完整和堅實。但是,因為持續地步入了這個尋找和書寫的過程,我的時間變得像一面鼓,它正在迸發出令我側目的消瘦!
書
這本書很厚,長短文相間。我不讀那些冗長的部分,我只讀短文。即便如此,我仍然耗費了三五日時光才把它翻完。短文太多了,它們一旦集聚起來,就有一股磅礴的力量把我吸噬。我貌似從那里學會了一點技藝,但很快就忘光了,真正有用的東西可能潛入了我的肺腑,它們會漸漸地變得與我原有的存儲一般無二。我從來不能夠區分熱愛的大小,恨的深淺。我也不指望僅僅讀這一本書就可以使自己擺脫書寫的匠氣和愚昧。這本書或許便是寫給我這樣的人看的,比我認真、愿意通讀全書的人雖有,卻絕不會太多。因為書確實太厚了,而書作者也知道他寫這些文字的過失。盡管他寫得不差,但仍然不夠。他還不足以把我完完整整地吸引過來。如果說我讀他仍有保留,這也是對的,但我對時間有一個判別,我不能舍棄它的速度去追求一個冗長的名字。我以后必定會盡我的最大力量寫詩,因為假如我加入了冗長的合唱,我勢必會把自己本有的激情徹底得罪。但我希望它清晰如初地躺到那兒,我可以試試對它進行姹紫嫣紅的總結和描繪。
遠? 行
一個人遠行時如何攜帶重物?他身心漂浮,像坐上了飛縱云頭的風箏。
他帶著秘密的靈魂去往山林。他的離別之詩沒有寫就,那層層梯級似的空中客棧,正在醞釀完全虛擬的悲傷。他帶著自己無影無蹤的鞋子來了。
那空中客棧也是藍色的。映襯周緣的空寂萬物都是藍色的。
我記得那些年曾經行過的遠路。山水縹緲,我不曾與你相逢于任何一處國土。我只記得、目下正在重復觀察那些藍色梯級。云霓四圍都是空闊的,但它們在空中有點點印痕。
在藍色的底幕上,有多少人帶著自己無影蹤的鞋子來了。他們行跡之遠,形成了整個人間的表象。可能不會有太多記憶持續,有時甚至連浮塵都如粗壯的雀羽形諸于忘川。
我們的行旅是隨意而緊促的,藍色支柱也如泡沫。但一個人遠行時如何攜帶重物?我只記得無限身心的飄浮,像陌然地劃入了異鄉孤舟。
在藍色命運行至寂靜的前夜,你沒有同他會面?你看那天際的穹廬,早已種在了荒草萎謝的季節里。它們沒有植就你始終如一的夢中劃痕。
一個人的遠行夜,那藍色的領地也漸漸地隱入了黃昏。夜色蔥蘢,但光芒未見交疊,路途中鮮有市聲。他帶著秘密的靈魂去往山林?他的離別之詩如何寫就?那重物中也未見有一幢新居。
他身心漂浮。他的信仰都在一個閃電般錯失的剎那。記得那書的卷首就是一個世紀的歸屬。他慢慢地、慢慢地走近了自己創造的界面。
那里童聲的迎迓宛如一個造世。你記得他的原鄉就有一個稚嫩的木人寫詩。
連那空中書目也是藍色的。除了無人共語,中夜徘徊,連那遙遠星河里的水聲也充斥了安泰。藍色的魚群如同來自上古的命運臥底,你或許除了離那些渾樸的林地遠些再無惆悵。因為在頭頂的北方,你見允的孤狼正在雕飾一尊夜的杯盤。
對于書的批判
太多書不知所云,沒有規則,不知從何而來。它們長著混亂的面目。
我基本上不傾向于完整地讀一本書,因為完整的閱讀便類似于細水長流的日常生活?但我對這些生活無法贊譽。因此完整地閱讀本身就是一種犧牲。
我總是難以抉擇。三十年了,我走過的地方極少。書籍的存在沒有解決我腳力的匱乏,我仍然想身體力行地丈量這里的每一寸土地。
以散步的軌道而言,我只獲得了一個很小的半徑。這樣堅定的日子可以延續一周、十天或者更久?但我不太想盤桓于一首具體的詩中太多日子,因為這是類于創世的陷阱。我已經竭盡所能,但仍不為花鳥所動。我沒有寫出天籟的發聲?
書籍太多了,它們不知所云的面目像擔在我心中的重負。我想要寫下他們未曾寫下的,寫下無數人的未知,寫下這個世界最為曲折、碎小的特點。它們才是英雄驚動人間時帶起的風塵。
我讀不進去書的時候,會走到墻頭望那些浮生的外面。太多鏡像都如同昨日歷歷。我知道這里距那些故事的發生地尚有途程,但是書中記錄的無數行走在縮小和簡化這些年來各種事物的長度。
這些記錄的匯集造成了我的閱讀災難。書籍和各種橫紋雜糅的泡沫太多了。我基本上無法完整地識別書頁被打開之后書的真正面目,它們呈現在書籍表面的精美妝容無法確切地表述書中顏色。“你到底想說什么?”
望著堆積如山的書卷,我發怵于如何處置它們。時間愈久,這種反復的堆積愈像一個陰謀。太多的書只表明了一種寫作的態度,但它們卻沒有寫下那應該寫下的部分。書中自有珍藏?不,太多的書中空無一物。
如果是文長而字厚的書,我通常會鄭重地將它們保護起來。如此,我的一生便似漫漫無盡。因為我從來沒有打開它們,便仿佛我的人生沒有開啟。有時到了年底,我會采取行動,集中地翻閱書中句子。這才是我目睹繁縟之后反對的緣由。
太多泛濫的閱讀將歲月淹沒了,有很多事情未及變成真正的風聲吹過我們肩頭。我知道這些年來,我的生活一直未有變化,但書的真實存在,卻加大了我在書寫之時的苛責與爭論。
書籍太多了,但那真正稀缺的部分仍未能充實。打開那些短小的模板,我無法從容地為未來繪制。太多書努力提供著答案,但以我們的滄桑沉浮所見,太多書都充斥了謊言和錯謬。書的沉悶之形決定了它不會反對自己。
但繁復和堆積的書一無所是?我不知道。我只是異常鮮明地體會到了,書的存在是對空間消亡之后新人的逼迫。我想將他們做個精選,以便于對書的凝練。
你認識書嗎?“你到底想說什么?”
然而,只是在這樣書寫時,書才靠得我們十分近。我注視著那些空虛的部分,妄圖以堅實的反叛來表達我的立場。但并無一本書有意識地針砭了我在書寫中的反叛,渾似我掄圓了一個星球,卻只是干掉了一只臭蟲。
多、雜之書散漫地進入了夜色。只有寧靜的注目,但似無肺腑之言,也無友朋陳詞直諫。書,總是一副睡在了萬年冰床上的呆傻模樣。
簡潔的語言真是對人世的珍別
簡潔的語言真是對人世的珍別。因為寫下,它拋棄了復雜的糾葛,因為簡潔地寫下,它與那無可比擬的本質待在一起。簡潔的,也是圓融的,空蕩蕩的,與那些來不及對你談論愛戀的事物沒有關系。簡潔只是你像個嬰兒一般扎在高山前的蹲守,你如果長有翅羽,一陣輕風便會將你送上九天。在天地之間,你沒有忘卻,偶爾沉默,各種惺惺相惜。簡潔的語言已是人世的要目,但你只在人生的起點處、轉折處立起地標,因為終歸有個春天會在你人生的盡頭展開,你便不必為錯過更多的景色心存憾恨。簡潔的語言真是對人世的珍別,但它奇特地活著,在茫茫旅途中,它對于那未知之物卻有本質性的認同?“畢竟,凡塵雖厚,卻并不由一己之力勾勒而成,你充其量只會經歷一次不期而遇的人生。”
活的殘軀
似乎只有寫下的一刻才是閃亮的,而其他時刻,無論之前或之后,我都能夠感受到那種漸漸膨脹起來的欲說還休的憂愁。文字不像是真的金子,但它卻集中了最為有力的發掘、迷戀和顯現。不是寫下來的文字,而僅僅是書寫本身富有寓言性——如果你的邀約是有效的,那么書寫之境無處不在,它是“哀痛”和“不得不做出選擇”的象征——因為書寫是活的,而僅僅文字本身,卻始終帶有一種死亡性——所以,不斷地寫下去,便是以一些秘密的法則激活那沉睡已久的“完成過的作品”。它們由此成為活的殘軀,你是通過進一步的書寫,在一刻接一刻地完成著它的復蘇。但僅僅閱讀,卻根本是無效的……
散? 文
把散文寫得太像散文肯定是很壞、很糟糕的事。把散文寫得富有散文氣,自然是沒有創造力的表現。散文絕不是“人云亦云”——真正的散文家,自然要有天地任我行的氣概。寫散文的人不要去讀散文中寫得太像散文的部分,最應該讀的,恰恰是最不像散文的部分。或者,最應該讀的,就是散文之外的一切文體。或者,最應該讀的,恰恰是文學之余的部分。并非說散文書寫的技巧不重要,但最重要的,卻是忘卻技巧之后所形成的文章章法。搬著一本字典寫不出好文章,知道了一堆技巧也寫不出好文章。好文章是血脈里的生長,因此,與散文之法無關。計較文章的類別,本身就足夠虛幻,把散文寫得“太像散文”了,其實就可以說,是把文章“做到頭”了。不是說好到了極致,而是自我設障,把本不該有的散文文體的局限寫到了極致。
毀? 壞
我親手毀壞了許多東西,然而我并不認為我毀壞了時間。時間正是在這種毀壞中得以建立。我既是我自己,又是萬物默許的神仙鬼怪。我是在巨大的破滅感中意識到了時間的安泰的。也許正是因為沒有完全意義上的獲得,也許正是因為某種靈魂的殘缺,我才能更加真實地體驗這人世。雖然會受到傷害,但還不足以厭倦這人世。雖然這些傷害并不足以導致我對它的熱愛,但確實是它讓我意識到了時間中的滄桑。我因此發掘出一條礦脈,它或許就是上帝創世時滴落的淚珠。
上帝的一輩子
我幾乎游逛了一下午,一天,一年,一輩子,只在時光的殘渣剩沫里做點事。我幾乎這樣度過了一輩子,只在行將就木的時候才回頭。我看到了你,你們。大家都這樣游逛著,思考著,懶散著走完一生。在這座樓里,我們也看不到所有人,或許只有到了天堂,才能和上帝一起欣賞一出好戲。但看著看著,我總覺得上帝也會厭倦。他最后拿出斧頭,削平了阻擋他視線的山峰。他拿出蒲扇,為那些慵懶的人煽風點火。但這些人都不好勇斗狠,所以,上帝是無用的。最后他只好同他看到過的無數人一起動身游逛,在世俗煙火激蕩的塵埃中度過茫茫然的一生。
隱? 身
有太多事物是在時間中隱身的,有太多人,只擁有螻蟻般的命運。你無法凝練你的意志?是的,你一定堅信這一點。因為這里的草木都是來自你的付出,你擁有這里的每一粒灰塵。有太多無覺察的動物,但它們的動止在冬日高高的墻頭上交織。我看見了兩只一前一后行走在空中高地上的貓。冬日的寒風沒有阻擋它們渾然一體的戰爭。有太多沒落的種族在時間中變成了一堆骷髏般的現實。有太多事物宛如一類事物,它們擁有相似的鼻子、鼻毛和一張坐席。我不知道它們會在這樣的處境中盤桓多久,但一抹夜色籠罩了這個空蕩蕩的園林。我帶著自己疲憊的肉身走了進去。
創造力
保持創造力才是一件真正讓人羨慕的事呢。如果我能夠保持創造力到我死的一天,就連每一種憂傷的面相都與創造力有關——我謹小慎微地對待我所遭遇到的每一種情緒——即便拿太多人生中的功利和榮耀來換,我也一定不會選擇后者。創造力的噴射能夠激發我對生命力虔誠的熱愛。創造力是一種洗滌身心的溶液,它從來沒有比我知道的更多一些。除了對春天保持和創造力同樣的激情,我似乎再無別的閑暇會與創造力劈頭相遇,因此,我的激情對應的是在創造力遲滯中的深刻不解。我獨行一人路過熙熙攘攘的街頭,我看到了舊時代的馬車,我回憶起了童年的積雪,那些最富有創造力的田園景象,已經一步一步地落在了我的身后。當我尚且能夠記起童年鮮花的芬芳雄邁,我知道,創造力變成了一個單調無味的哭鬧不休的嬰兒!等到那些奇景也鋪排成了星云,一歲將終,我只剩下了這一段嗜睡如同返回亙古村落的光陰。創造力會慢慢地聚起來形成一種酒釀似的鄉愁。我知道,我的記憶中遍布童年的花草,它們最值得羨慕的,便是早春萌發的新芽!我早已越過了無數早春,但是時間,它仍然婆娑一張柔韌古匠的方正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