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這一年,歷史學家王笛被看見了。
他在國內密集地接受媒體采訪,參加分享會和典禮,身影出現在各種場合。盡管這一切在他看來是“被動的”,但他很開放,爽朗地參與其中。
與他連帶的,“微觀史”被更多人注意到。這些年同樣深入人心的歷史學家羅新評價,王笛是微觀史在中國“最重要的推動力量”。
什么是微觀史?在王笛的理解里,它以個體的故事為中心,“如果你不寫,這個人的故事就永遠不會被提起”。
他寫街頭文化、寫普通人的日常、寫隨處可見的茶館,四處爬梳檔案,搜尋資料,如此積累幾十年。它們在王笛年過六十之后,集中爆發。
專著《袍哥》《茶館》,自選集《歷史的微聲》《那間街角的茶鋪》,非虛構作品《消失的古城》《走進中國城市內部》,還有“零門檻”的通識讀物《碌碌有為》,都誕生于最近幾年的寫作高產期。其中,《茶鋪》印刷了4次,《微聲》印刷了5次,負責出版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李磊認為,它們“收到了良好的市場反響”,王笛的老友陳志武教授評價他的書在今年“相當大賣”。
如今年屆67,王笛仍有強烈的現實關懷。我們兩次的采訪交談中,他真誠而坦率地反復言說那些他稱之為“常識”的東西,樂此不疲。
王笛對個人價值的關懷,他的底層立場,完全不藏不掖,直躍到前臺來。而他竭力呼吁的“常識”,沒有高深包裝或中庸的緩沖,說進人的心坎里。
這樣的王笛,很有感染力。
12月16日,南風窗2023中國社會價值年度盛典上,王笛獲頒“年度思想者”。當天他受邀演講,主題是“從宏大回歸日常,用記錄對抗遺忘”。

在臺上,他拿出準備好的講紙,摘下眼鏡—這是他的習慣,語速并不快,不過發音有力,帶出他那已很好懂但仍倔強不屈的川普口音。
“過去帝王和英雄的史觀,不僅影響到歷史研究,還造成普通人認為自己人微言輕,碌碌無為,甘愿馴服,缺乏自尊和自信。在宏大敘事下,普通人變得是那么渺小和卑微,許多人不喜歡日常,期盼著波瀾壯闊,驚濤駭浪。但在這里我想說的是,日常生活的意義,不亞于那些宏大的敘事,因為只有日常和我們密切相關。”
他對日常的呼吁得到了其后上場嘉賓的一次次回應,《宇宙探索編輯部》導演孔大山說要把它作為自己的電影觀。
晚會結束后,人群圍著王笛加微信,兩位湊到跟前的女士眼中閃光,向他豎起大拇指,“今晚您講得太棒了”。
王笛也很開心,笑著轉身求證:“怎么樣,還不錯嗎?”
2023年上海書展期間,王笛在一場分享會上曾表達,對于他,微觀史以前是歷史寫作,現在是歷史接受。歷史接受的意思是,普通人也要轉變觀念,認識到自己的價值,有自信,能夠挺身而出反抗不公,而不是被馴服得唯唯諾諾。
在“文革”年代成長,王笛的小學只讀了三年,就直接進入中學,高中因為政審不過,一度被拒之門外,如果按成績,本來沒有問題。
他在成都鐵路局磚瓦廠做過工人,1977年恢復高考后,瞞著家里準備考試,第二年考上了四川大學歷史系,碩士畢業后留校任講師,做了兩個月講師,在31歲時被破格提拔為副教授。
四年之后,35歲的王笛放棄了那個曾讓他“春風得意馬蹄疾”的身份,赴美留學,在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讀博士,師從中國社會史、城市史研究大家羅威廉(William T. Rowe)教授。
羅威廉教授的研究志趣和研究方法,給王笛很深的影響。他所著的《漢口:一個中國城市的商業和社會,1796—1889》《漢口:一個中國城市的沖突和社區,1796—1895》,都是以一個具體的城市為著眼點去理解中國近代。與以韋伯為代表的,認為前現代中國城市自治性差,沒有共同體的觀點不同,羅威廉筆下的漢口,政府對貿易的干預很少,鼓勵商業的發展,城市擁有自治空間。
在羅威廉的推薦下,王笛讀了微觀史經典代表作《奶酪與蛆蟲》。作者卡洛·金茨堡建構了一個頗令人同情的小磨坊主的心靈世界。他生活在16世紀意大利北部偏僻山村,把宇宙看成被蛆蟲咬破洞的奶酪,因此被宗教裁判所判處死刑。雖然罪名現在看來很荒謬,但經過了認真的審判過程。
王笛對這本書大為贊賞,“不知道翻了多少遍”,他在曾執教的美國得克薩斯A&M大學和澳門大學的課堂上,也多次使用這本書。
另一本經常會被他提及的羅伯特·達恩頓的《屠貓記》,通過1762年一個印刷學徒工所記敘的殺貓取樂活動來觀察當時的階級沖突、師徒對立。在現代社會被禁止的虐貓,卻在當時有其文化傳統,對貓割尾、斷腿、火燒等折磨流行于各種狂歡與儀式里。
身在美國的王笛浸淫在一種新的學術傳統中,系統閱讀微觀史的著作,經年累月地吸收和訓練,經歷了“學術上的脫胎換骨”。當他帶著新的眼光和自覺,注目于中國的歷史,他發現,歷史書寫注重精英、輕視小人物的不平衡,在中國很嚴重。
“現在呈現的歷史對普通人非常不公平,這種歷史寫作的不公平也造成了現實社會的不公平。”
他感嘆《史記》之后,邊緣人和小人物在中國的正史中就消失了,由于史觀的輕視,詳細的地方資料也沒有留下,每一次改朝換代大量的資料也都被有意或無意地銷毀。
在中國微觀史杰出的代表作,1970年代寫成的《王氏之死》里,美國歷史學家史景遷也不得不抱怨“中國人對國史和縣史的撰寫至為周備,地方記錄卻多半未見保存。研究者通常找不到驗尸官驗尸、行會交易、嚴密的土地租賃記錄,或出生、婚姻、死亡記錄之類的資料”。羅新寫《漫長的余生:一個北魏宮女和她的時代》,所基于的“墓志銘就幾百個字,有效信息就幾條”,感到“很難做”。
王笛寫《袍哥》,能找到的材料是民國時期沈寶媛的孤例式研究,其他材料很少,因此有人批評他那本20多萬字的研究著作是給兩萬字的原材料“注水”。
事實上,他從1980年代開始研究袍哥,到2018年出書,中間花了30多年,“因為收集資料很困難”。
他喜歡拿陳獨秀、胡適、李鴻章這些大人物的歷史寫作舉例:“我們坐在家里,打開互聯網,就可以完成關于他們的寫作,但是要寫普通人的歷史就可遇不可求,要靠運氣好,發現誰的日記、回憶錄這類的資料才行。”
讀本科和研究生時,王笛的重心是中國現代化轉型的關鍵時段,晚清民初。他發論文很早,大三時,在上海《社會科學》雜志發表了第一篇論文《論辛亥革命反帝斗爭的特點》,讀碩士后,研究問題轉向清末新政,以此為畢業論文主題。
后來回顧這段經歷時,他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那時候研究的是大題目,但是格局很小,而今天集中在比較小的題目,格局卻大多了。”
他的博士論文《街頭文化》,寫手工工匠、到處吆喝的小商小販、看戲的、打拳的、耍猴的,關心的問題是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的沖突。“普通人所創造的,在日常生活中表現出來的文化現象,一直受到精英階層的改造和限制。在這個過程中,大眾文化怎樣變化?精英文化對這種文化持什么態度?”
他研究《茶館》,是想“探究一種地方文化,怎樣在20世紀開始以后受到種種限制。地方文化怎樣在一種統一的全國文化的影響下越來越弱,甚至最后消亡”。
他寫《袍哥》,用1940年代四川農村一個父親殺女故事作引,展現袍哥的勢力怎樣嵌入地方的社會秩序,而袍哥覆滅后共產黨又如何深入鄉村。
為他所推崇的《奶酪與蛆蟲》,在他看來,則很好地“揭示了隨著印刷業的發展,書籍不再由上層階級壟斷,展示了16世紀意大利大眾文化與精英文化之間的關系和沖突”。
這些著作背后的問題意識,聚焦于精英與大眾、國家與地方社會之間的張力與沖突。在這一思考框架里,他的研究對象,他筆下的販夫走卒、蕓蕓眾生的價值并非不言自明的,甚至也并不只因自我伸張就能獲得承認,他們的吃穿用度、日常行為,需要通過艱苦的勞作在書寫空間里建構起來,才能被看到、被接受。他們的生命也是由于獲得了來自特定角度的清晰探照,其輪廓才得以顯形。
或可說,如果不是王笛的研究,茶館和袍哥根本無法被那么多人知道并當回事,每天去喝茶的人,也不會想到自己的一天又一天,能和社會的變遷、國家的進程、權力的運作、傳統的保存之間,有如此多、如此深切的關聯。為他所呼吁的普通人的重要性,都附著在一頁頁觸手可摸的紙張上。
微觀而不瑣碎,方法的自覺,開闊的視野,是王笛這樣的微觀史研究者的自我要求。
他在《顯微鏡下的成都》一書里這樣寫道:“研究對象本身不存在重要與否的問題,關鍵還是看研究者是否有一個宏觀的研究視野。猶如蓋房子一樣,房子的結構猶如書的宗旨和核心,磚瓦便是書的細節,如果只有細節,一座建筑是支撐不起來的。”

在2023年11月一場人民文學出版社組織的王笛和羅新的對談中,羅新對此也有過很好的闡發:“要寫好普通人的故事,還是要和大歷史建立某種關聯”,“不是陳舊、保守的大敘事,而是對歷史有嶄新的理解”。
這是歷史學家王笛正在做的事。
在《碌碌有為》這本他花費了兩年時間寫成的社會史通識書里,王笛的寫作涉及了普通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人口、衣食住行、農業、集市與城市、民間信仰、法律,所有內容,匯集起來,直達最后一章的結論:
在他看來,集權專制的前現代中國,由于中間缺乏社會的緩沖地帶,失去中間社會的支撐,不是超穩定結構,恰恰相反,是缺乏穩定的。真正的穩定,來源于權力分散和強社會。
所以,中國要長期穩定地發展,必須讓社會充分發揮活力,要蓄富于民,要讓每一個公民有義務、有責任、有權利參與國家和社會的管理。只有一個充分發展的社會和全民參與的社會,才是正常的、能夠持續發展的社會。
在許多媒體采訪中,王笛都表達過他對老成都的懷念。那是他出生、成長的地方。
10歲前,他住在成都布后街2號的大院里。那是典型的成都小巷,出去是繁華的梓潼僑,有賣豆漿油條的早飯鋪子,有糖水鋪子、街邊的手工匠、各種小吃食。
一分錢能買兩串蘸著醬油和熟油辣子的大頭菜,租一本小人書,兩分錢買一個小糖餅,六分錢能買到一個鹵兔頭,上面撒滿辣椒面和花椒面。
那里還有一間茶鋪,“總是座無虛席,煙霧繚繞,人聲鼎沸,扶手已經磨得像黃銅般發亮光滑的竹椅,三件套的蓋碗茶,火眼上燒著十幾個生鐵茶壺,外加一個大水甕的老虎灶……”(《那間街角的茶鋪》)
在王笛細膩又溫情的筆下,成都街頭生機勃勃,充滿公共活動。成都、街頭、茶鋪,這三者相互聯系,“茶鋪是成都公共生活的一個重要舞臺,吸引了各行各業、三教九流,而且茶鋪又是如此緊密地與街頭聯系在一起。”
“全國各地都一個樣”式的現代化狂飆突進后,地域性越來越模糊。這個大趨勢在他看來是不可逆轉的,只是或快或慢而已。
不過,他對2015年之后去到的澳門,表達了某種不同的感受,“沒有大拆大建”,“老城區還保留了原汁原味的樣貌”。

這種對傳統和地方性的感情,投射于他對之“并沒有什么特殊依賴”的茶館,讓他對成都和茶館的感情,顯得格外深情,又充滿遺憾。
“成都如今多發達,被認為是準一線城市,民國的時候只有幾百家茶館,現在大概有上萬家。也就是說,茶館并沒有影響到現代化,它們是不矛盾的。”
“在清代,政府就會派偵探到茶館里搜集情報,國民黨時期更是這樣了—革命小說《紅巖》里,共產黨在茶館里接頭,警察也會到茶鋪去抓人。”
他想用茶館來說明,雖然茶館歷來被國家權力視為大敵,但歷史事實是,傳統和現代化不矛盾,社會和國家也不是對立的。20世紀以來,包括商會、教育會在內的許多社會組織的建立,都是幫助社會的發展,有助于國家的管理。
王笛在精英—大眾、國家—地方社會、傳統—現代的思考意識中所做的書寫,讓他對現代性和集中權力的擴張,大眾因素和地方性的消失,始終帶有明顯的批評色彩。對于這個消滅了茶館、消滅了地方性、消滅了傳統的現代化,王笛的心情其實“很復雜”。
盡管如此,王笛不愿回到任何一個過去。“我對現實社會的批評是非常之多,但中國的過去,多的是凄慘和悲傷的歷史。”今天,人最基本的生命權利有所保障,能享受到現代的科學技術,在這個尺度里比較,強秦盛唐大宋,任何前現代的社會都是危險的。
或許因此,王笛對科技持有一種積極的樂觀,經歷過上個世紀的人,能感知到后來的社會發展和個人權利空間的獲得,得益于科技的進步。
甚至王笛還設想過,在ChatGPT等生成式人工智能變得愈發強大的未來,大量檔案數字化后,AI也可以寫出微觀史的書,所講述的歷史可能比人還好。
這樣的王笛是開放的,所以也是矛盾的。
他留戀傳統,但只會選擇生活于現在;他對科技進步抱持樂觀態度,但也對已出現的失控征兆表達擔憂;他是一個歷史研究者,但不相信歷史有規律,且認為未來也不可預測。
誰說得上這是好是壞呢?
當一切不可能都在人的掌控之中,還能僅僅掌控在精英的手中嗎?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歐洲發展得非常好,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想要發生戰爭,但那么慘烈的戰爭,真的就發生了。”作為歷史學家的王笛,依然在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