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逸翰
“我準備參加2024年的戈壁灘越野比賽。”
在交談的末尾,陳志武嘴角向下,一邊篤定地點頭,一邊說著新計劃,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備戰戈壁灘越野比賽不是開玩笑的。為此,一周兩次3公里的跑步習慣,他增加到了8公里。
這一切的起因歸結到一件簡單的小事上—陳志武一位年逾古稀的好友在2023年的戈壁灘越野中,扛下了四天三夜,每天30公里行程的比賽。于是,61歲的陳志武決定,2024年的自己要往“跑半程馬拉松”的方向努力,他向往有挑戰性的目標。
人生進程過半,陳志武仍然遵守著自己人生的規則,“做新的事情”。
從家鄉湖南茶陵走到華爾街,從離開耶魯大學到香港大學執教,從學習計算機到專注金融經濟學再到研究量化歷史,陳志武的活力和幸福感幾乎都來自一個“新”字。但如果論起關注中國現實的學者們,他絕對是中國人熟知的“老朋友”。
在過去的20多年里,經濟政策、市場發展與制度建設,這些傳統的經濟學領域問題,陳志武談了又談;婚姻、教育、創新、媒體等社會文化問題,陳志武也從沒有避開,他總是試圖幫助中國和世界撥開眼前的發展迷霧。專精卻也博學,沒人不說陳志武是個通才。
到2023年,他沒有停下,依舊廣泛地針對中國經濟情況發表看法,從歷史中找證據,在現實中找印證,為未來陳述己見。
但陳志武和傳統意義上的華爾街經濟精英不同。
記者與他第二次見面時,陳志武拎著一個黑色雙肩包就出現了。廣州的氣溫說降就降,把這位經濟學家打了個措手不及,他從雙肩包里掏出一件黃色夾克,套在西裝外面。“這件是臨時加的。”他解釋道。
你很難從他身上看到任何“大人物”可能會有的傲慢和距離感。如果讀者或粉絲要求合影,他就整理好衣服照單全收;面對有些尖銳的提問,他也會從經濟學經典理論開始耐心回答;如果有機會到廣州,那就要先見見朋友,再看看古建筑。
與他交談,有時候會忘記他頭上那些光芒四溢的經濟學獎項,會忘記他對經濟形勢的精準判斷,也會忘記他與時代在摩擦間產生的火花。因為他只會用最貼近生活的語言和例子告訴你,接下來可以怎么做以抵御風險。
如果談到他的人生為何如此選擇,陳志武都樂于將其歸結于自然而然—選了計算機專業或者是金融專業也好,純金融經濟學再轉向偏人文方向也罷,抑或是回到亞洲,回到中國來,都是自然而然。
追溯起來,應該是對挑戰與新事物的向往,暗暗給陳志武劃定了一條人生軌跡,最終把生活在湖南農村的“老五”,推到了太平洋彼岸。
1979年,17歲的陳志武面臨一個選擇:高考要填報什么志愿。一如大多數同年代的學者,陳志武的家庭并不能給予他過多的意見。陳志武印象中,能夠作為人生參照系的,只有一個在茶陵縣城出生長大的親戚,而他在中南礦冶學院(中南大學的原名)就讀機械系。
“所以在我當時的認知里,中南礦冶學院就是最好的選擇。”陳志武邊說邊豎起了大拇指。
彼時,距離蘋果公司推出打字機造型的Apple I計算機也不過三年時間。計算機于中國,更像是一種尖端科技,而非能夠“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工具。對于生長在農村中的陳志武而言,更是如此。他不了解,也無從了解計算機究竟是一個如何的領域。
“別人告訴我,計算機是很新的領域,于是我覺得也許可以試一試,盡管當時我對這個專業沒有任何概念。”無法否認的是,計算機專業和碩士研究生期間攻讀的系統工程專業,共同塑造了那時與今日的陳志武—崇尚數理、量化的研究方法,喜歡從數字中尋找文明的答案。
他在1985年合作發表的論文《“不可能性定理”與民主》與1987年合作翻譯出版肯尼斯·阿羅所著的《社會選擇與個人價值》似乎都是預兆。
阿羅用數學邏輯討論民主決策與社會選擇,這幾乎與陳志武后來的研究興趣一致。更何況,在那個百舸爭流、激情澎湃的1980年代,沒有一個知識分子能夠脫離開去,回避談論政治、經濟或者先鋒文化。
于是,如果說那時的陳志武對未來有什么打算,能用數理的研究范式做一些與人、社會有關的研究,便是最理想的。金融,其實是這樣才走入了陳志武的視野之中。“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金融是把人的行為、人的社會與工程、數學科學這兩方面結合得最強的。”
相似的是,在踏上金融這條路的最初,有一些經濟學認知的陳志武并不十分明白金融意味著什么。畢竟,那時的中國仍在嘗試建立金融市場,1984年才剛剛發行第一張股票,直到1990年才建立了第一家證券交易所。
對新東西的好奇心,再次占據了上風。耶魯大學的博士項目曾將許多選擇擺在陳志武面前,最后金融成了陳志武后來幾十年的研究方向。
這一次決定,成就了1994年拿下莫頓·米勒研究獎的陳志武,也成就了成為耶魯大學金融學終身教授的陳志武。
從耶魯大學博士畢業后,陳志武在威斯康星·麥迪遜大學與俄亥俄大學州立大學都待過一段時間,最后在1999年以教授身份重回耶魯大學。彼時的陳志武,專注于研究期權、期貨與資產定價,關注證券市場的投資策略,徜徉在純粹的數理金融中,也因其對成熟金融市場的研究而聲名大噪。
陳志武“回到”中國的時間,要比這時再晚上十來年。
如果認為經濟學家只高高在上地談宏觀經濟,那就錯了。在陳志武的許多討論中,家鄉湖南茶陵是一個重要的“根據地”。他在里面觀察,獲得,然后傳播開去。
很難想象,一個關注期貨、證券的教授,會用帶著鄉土氣息的例子,站在歷史和日常生活中,去解釋普通人生活中的經濟學規律。
鄉下市場中的人為什么要費勁討價還價?貨幣對人、社會的重要性是什么?為什么人需要神?為什么人重視宗族?為何會有孝文化?
諸如此類回歸日常的觀察,反而是陳志武思想的重要來源地。

經濟學者的思考慣性,也體現在探討這些問題的邏輯中。用陳志武的話來說,無論是政治議題、經濟議題還是傳統的人文議題,最終都要回到人行為背后的邏輯來加以理解,如此才能抓住要點。
人行為的最終驅動力是什么?回答這個問題十分關鍵,同時問題的答案也很簡單—錢。
找到“錢”,跟隨“錢”,就能找到人行為的邏輯鏈。于是,在陳志武眼中,所有的道德規范與倫理細則,抑或者是法律條文,最終目的都是為了讓人能夠以最低成本實現互信,在合作互助中活得更好。
喜歡追究人是怎么一回事,這是陳志武不同的地方。如果再多問一句為何會對“人”產生興趣,陳志武也會覺得很難回答。
他思考了一會兒,在開始找答案前先說了句“我也不知道”,然后把原因歸到了母親身上。
陳志武是家里的“老五”,也是第二個兒子。興許擔心再沒有“帶小孩”的體驗,也興許是憐弱的人類天性,總之陳志武的母親對“幼子”傾注了更多的關注。全家六個小孩,陳志武和弟弟,是與母親關系更近的那兩個。
和母親更加親近或許意味著更多的情感支持,也或許意味著更多的感性視角。“有可能是因為這樣,才會對人有更多的關懷和關注。”陳志武說。
陳志武用家庭和家鄉換一個答案,而這個答案最終也把他帶回了中國。“最初我對人與社會的研究產生興趣,是基于對中國社會的觀察,最終回歸到對中國社會的關懷上來,也是一個自然的事情。尤其,湖南人總有這樣的情懷。”
面對改革開放后迅速發展的中國,在旁觀者和行動者兩個身份之間,陳志武最終選擇了后者,在21世紀初頻繁地飛回中國,并廣泛地發表對中國經濟的評論,不再只過單純的書齋生活。
問起具體是什么讓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中國,陳志武則要穿回到2001年,美國金融學會組織的那一次出行。先是臺北,后是北京,包括陳志武在內的幾位華人金融學教授做了一系列講座,“當時在北大和清華都做了演講,其實是這樣開始關注改革開放后的中國”。
觀察的習慣,也給陳志武帶來了一些新的想法。彼時的中國學者,大多更加熟悉貨幣金融,熟悉證券金融、基金金融等領域的人少之又少,更別寄希望于普通民眾能夠真正理解各式各樣的投資品。
從什么角度來解讀金融的意義,成了一個問題。要知道,構建金融理論或者研究經濟模型是一回事,讓對金融一知半解的人也能理解規律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回事。經濟學家們往往能夠做到“高深莫測”,普惠大眾卻不是都能做到的。
為了更廣泛的聽眾,陳志武選擇“接地氣”,“想讓人們能夠看到,原來金融不只是讓華爾街的人賺了很多錢,還可以對自己的生活產生很大的影響”。于是,在中國金融市場最初發展的十幾年,陳志武都在致力于幫助普通中國人“定位”金融。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陳志武強調金融對于婦女自由的意義—在沒有金融產品的封建時代,婦女幾乎是家庭實現跨期風險安排的工具,這一經濟角色使得婦女被要求相夫教子、三從四德,因為避險與給予女性更多的選擇空間兩者往往無法兼顧。
“如果投資品充當了家庭避險工具的角色,那么家庭就不需要靠女性來保險,女性也就能夠實現自由選擇”,從這一“為人而行”的角度來看,陳志武從金融轉至量化歷史的選擇就顯得非常合理。
本身學習經濟學的人,多少都需要關注經濟史,在歷史中找尋并理解經濟周期與經濟模型。而對于想要關注人與社會議題的陳志武而言,量化歷史則與當年選擇金融一樣,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方向—數理與人文的誘人結合。
而量化歷史還有另外一個層面的意義:“加深對我們中國人是怎么來的理解。”這點,陳志武不只在一個場合中提及過。
陳志武的一些朋友不太理解他的做法—放棄耶魯大學金融學終身教授位置,回到亞洲。“朋友說我傻,終身教授是多少人一輩子追求的。”陳志武笑著說。
主動放棄的原因有很多,最突出的一個是“蠻無聊的”。
從1986年在耶魯大學讀博士開始算起,到2017年陳志武辭去教授職務、離開耶魯大學為止,他在紐黑文(New Haven)生活了近22年。“最后待得有點悶了,每天的生活從早到晚會是如何完全可以預見,只是重復,耶魯大學所在的小城市其實也沒什么生活可言,沒什么地方可去,沒什么東西可吃。”陳志武這樣形容在耶魯大學的生活。
但如果離開耶魯大學,要去哪里繼續工作生活?
彼時陳志武的滿腹學識,早已足夠支撐他在對沖基金行業賺到普通人難以企及的錢,也足以支撐他在政府中謀一個級別頗高的職位。
但陳志武問自己,到85歲時再回顧一生,到底如何的人生才能稱得上滿意與成功?是賺到大錢,還是得到響當當的頭銜?答案呼之欲出。
“我有那么多朋友都是富豪,如果要跟他們比賺錢,那我肯定是比不過了。我個人的價值取向、性格和興趣,也注定了我不可能花時間在這些方面。我還是要做一些我看來更重要的事。”說到這里,陳志武微微坐直了身子,笑聲爽朗。
于是,陳志武開始做人生的減法,推掉體制內任職的邀請,也推掉學校行政職位的邀請,把幾乎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集中在量化歷史領域的研究之中,以發現更多的知識。能夠探討未知,達成新的成就,再把知識傳播開去,造福更多的人,再幸福不過。
這樣看來,把自己圈在一個地方,一個領域,似乎是陳志武不能想象的事。陳志武最看重的,就是能夠保持自由,能夠選擇自己過什么生活,做什么研究,又如何進行研究。
就算是食物的選擇,也非常重要—這體現在陳志武對于香港的偏好上。在陳志武看來,香港優于紐黑文的一個重要因素是,從中餐到西班牙餐、意大利餐、法餐,能在香港吃到的東西遠比在美國多得多。
對“選擇”的在意直接來源于他過去的生活經歷。從湖南茶陵開始,陳志武就一直是自由生長的狀態。一家8口人,父母都是沒有正式上過學的農民,也忙著支撐起這個巨大的家庭。
也就是說,陳志武和那些出生、成長于城市中的小孩不同,他難以從家庭中獲取“向上流動”的任何建議,當然也沒有壓力。從選專業,到談戀愛結婚,陳志武總是自己做決定。“成年后,如果有人指定我一定要這么做或那么做,我很自然地有很大反應,因為我覺得這是我的事。”
從陳志武的學術思想談起,或許更能證明自由對于陳志武的意義。
和同時期的大多數經濟學家一樣,陳志武當然推崇市場化經濟,市場化經濟延伸開來,是每個人開始有追逐自己利益、選擇個人生活的可能。
但這同時也意味著,相比于對生產、分配等進行了事先計劃的計劃經濟模式,市場經濟模式中的個人要面臨更多的風險。在陳志武的論述中,家庭與倫理規范,多有抗衡風險的功能,通過分攤風險讓人抱團取暖,過得更好,這點在中國歷史中尤為明顯。家庭等級秩序、養兒防老的觀念以及三綱五常的倫理規范,都是證明。
陳志武堅持,能夠實現風險互助、跨期風險均攤的金融產品,可以把人從“工具化”的抗風險角色中解放出來。把抵御風險與經濟交易的成分從家庭關系中剔除出去之后,人也能夠追求更加純粹的情感。帶來更多的個人自由,幾乎是他所有論述的核心。
陳志武堅持,能夠實現風險互助、跨期風險均攤的金融產品,可以把人從“工具化”的抗風險角色中解放出來。把抵御風險與經濟交易的成分從家庭關系中剔除出去之后,人也能夠追求更加純粹的情感。帶來更多的個人自由,幾乎是他所有論述的核心。
于是,“自由”也自然而然成為陳志武能給予女兒們的“人生哲學”。
在給女兒的信中,陳志武寫道,他和妻子養兒,從不為防老。女兒們能一生幸福,做任何事只以讓自己幸福為標準是他和妻子對女兒們最大的愿望。為了能夠給予女兒們最大程度的自由,陳志武已經準備好養老金,購買醫療保險,保障自己的老年生活能夠經濟獨立,以確保女兒們沒有養老負擔,能在未來自由地選擇自己的人生。
人、自由、歷史、金融,四者交融的學術結果是,陳志武決定重新選取,用來衡量文明演進的度量衡。不過,這已經是陳志武前幾年的研究成果。
能放棄耶魯大學終身教授的頭銜,也意味著陳志武本身就是一個向前看的人。以過去做成的事來決定接下來的人生走向,這不是陳志武的個性。從純金融走到量化歷史,陳志武還在繼續往前行走。
事實也是,在出版完《文明的邏輯》后,陳志武正在準備自己的新書和新課程,這個過程已經持續了將近5年。
“原來只是回看中國一百年的歷史,現在往回看一萬年歷史,帶出了很多新的研究話題。比如,中國歷史上的世家,是如何實現財富的跨時代傳承。”陳志武口中的財富,不僅僅是指錢,還包括待人接物等文化資本。
以財富為核心,陳志武正跟隨著歷史展開去,到人的社會中去尋找答案。談起正在鉆研的內容時,陳志武總顯得格外興致勃勃。
教授也好,經濟學家也好,兩個身份對于陳志武而言,都首先意味著要做一個真正的學者,要對學問有天然的好奇心。
用中文或英文,做純粹的學問,做純粹的學者,也做純粹的人。在充滿“未知”的戈壁灘中,陳志武還在清醒地與風險對抗,與自我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