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維
劉永好不“假打”,只要有人向他求助,甚至有四川小伙給他寫信,他從不讓人的希望落空。
求助的人大多有一個共同身份:民營企業家。
求助的內容主要圍繞一個主題:民營企業如何基業長青。
同類的人,同類的問題,人數多,頻率高,劉永好無法逐一回復,他決定出一本書。
書名叫《煥新》,一本講商業、講企業的書,新書一出便暢銷。
單就書名而言,了解新希望的人顯然知道,新希望從一個家庭小養殖場起步,歷經40多年經營,躋身世界500強,仍然煥發出新的希望。“煥新”這個詞顯然比較貼切。
但劉永好更鐘情另一個書名—《搖滾大地》。
“我喜歡這個詞?!眲⒂篮眯α诵ξ艺f。
“它有點浪漫,有點文藝?!?/p>
“有點超脫,有點任我行?!?/p>
“就像改革開放40年,我們瀟瀟灑灑走一回?!?/p>
像劉永好這樣1950年代出生的人,他的超脫、他的任我行的時代主要集中在1980年代。
讀庫的創始人老六在歌唱上世紀80年代的時候說:當年,你什么都敢唱,哪怕自己五音不全;你什么都敢做,哪怕并不是一場冒險,你也要為自己喝彩;你覺得什么都新鮮,對值得你熱愛的東西發出衷心的贊嘆。
劉永好不會忘記,1978年冬,已經罹患肺癌的父親身體每況愈下,但對社會變化始終保持高度敏感。他把劉永好在內的“言行美好”四個兒子叫到床前,叮囑道:“時代變好了,機會難得,你們要珍惜,要好好把握?!?/p>
做點什么?第二年,劉氏兄弟共同創辦了一家小電子廠,搗鼓音箱。劉永好跑去找生產隊尋求合作,不料公社書記說這是“走資本主義道路”?!耙粝浯笸酢敝畨艟推扑榱?。
1982年,政策再放寬了些,劉氏兄弟提出在農村做養殖,到成都市新津縣創辦了繁育良種雞的“育新良種場”。那時,劉永好被稱為農村專業戶,中國還沒有企業家一說。
相比1984年,這個被媒體稱之為“中國企業家元年”的時間,起步于1982年的劉氏兄弟,比王石、張瑞敏、柳傳志、李經緯等人更早登上中國經濟的舞臺。
隨后的幾年中,劉氏兄弟又開始養鵪鶉、辦飼料廠,都做得紅紅火火,他們被稱為“鵪鶉大王”“飼料大王”,成了當地致富的榜樣。
1992年,經國家工商總局批準,希望飼料廠正式注冊為希望集團,成為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第一個私營企業集團。
不料這個頗受外界注目的私營企業集團在經營三年后,突然決定“分家”。更讓外界意外的是,不到兩小時,劉氏兄弟就將當時中國最大的私營企業集團劃分得清清爽爽。
之后的幾十年中,分家之后的劉氏兄弟都發展得風生水起。當年這段“家事”,不僅沒有讓他們分崩離析,相反,如今,他們兄弟四人經常在一起交流,相互激勵,并監督鍛煉身體—劉永好告訴我說,這就是他如今能保持精神狀態的秘密。
按照分家時的選擇,劉永好的興趣仍然在農業上,他不滿足做一個“飼料大王”,他要成為行業翹楚。
但要成為行業翹楚,就需要更大的投入,以克服發展的瓶頸,即所謂的周期。而在劉永好那里,就變成了大家熟悉的“豬周期”。
通俗來說,如果當前豬肉價格高,養殖戶就會加大養殖,造成豬肉供應過度,導致價格下跌。價格下跌后,養殖戶又會減少產量,導致豬肉供應不足,就再度引發豬肉價格大漲。一般情況下,一輪完整的豬周期大約要經歷4年,到達周期底部時,所有養豬戶都會虧損。
這是行業的宿命,也是劉永好的課題。
千禧年前后的幾年,民營經濟活力四射。比如,2002年的前10個月,我國民間投資增長速度達到18%,是前一年同期增長速度的兩倍。
劉永好開始在多元化經營大展拳腳。
可以說在幾十年時間里,劉永好都是充滿活力的,他涉足金融、地產、鋼鐵等多個領域,通過有限多元化進行風險分散,也可以說是為農業“儲備糧食”。
從結果來看,多數的投資都為新希望帶來了頗豐的利潤。比如房地產領域,1999年7月,新希望投資開發的“錦官新城”是成都少有的高檔社區,剛開盤三天,就創下1.4億元的銷售紀錄。
劉永好更是在2001年問鼎了中國首富。那一年底,當媒體詢問劉永好當上首富的感覺時,他率真地說:“我很高興當上首富,我的每一桶金都是很陽光的?!?/p>

而在劉永好所有的資本運作中,最有名的當屬投資民生銀行。這不僅是因為投資民生銀行帶來的巨額回報,讓劉永好在2007年和2008年蟬聯“中國金融榜首富”,還因為投資中的一段波折。
民生銀行是1990年代末成立的中國第一家民營商業銀行,初衷是希望為更多有資金需求的民營企業服務,劉永好是倡導者、提案者之一,也是其第一大股東、副董事長。
然而,在2006年董事會改選時,劉永好竟然落選了董事會成員。就好比,你是出錢最多的人,但商量怎么花錢時,不叫你。此事一時間在圈里鬧得沸沸揚揚。
騰挪之間,盡管憤怒,但劉永好還是堅持到了選舉結束才離場。不僅如此,此后民生銀行增發股份,劉永好仍積極參與增持,以示支持。直到2009年3月,民生銀行董事會提前半年進行改選,劉永好才重新被選為副董事長。
都以為,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都以為,劉永好要選擇繼續保持憤怒。但劉永好不僅沒有報仇,也沒有繼續憤怒,而是進行了自我反省。
在董事會改選時,新希望經營狀況較好,劉永好盡量不用或減少在民生銀行的關聯交易,以避免他人誤解為他利用身份之便謀取私利。
但劉永好的這個思維并不通用。多年以后劉永好回憶起這段往事,他仍然說:“每個企業發展都有階段,這個階段人家資金緊張一點,貸點款,你在那兒是個障礙,也有毛病”,以及輔之以“我對別人是不是苛刻了一些”“應該設身處地替別人想一想”之類的、標準的劉氏話語。
媒體記錄或追述這段往事的時候,只要涉及某人某事的地方,劉永好都建議刪掉。他說:“別人還在做企業,還要在社會上立足,筆下要留有余地?!?/p>
不樹敵,是劉永好向我反復重申的處世原則之一,也是他送給創業者以及年輕人的錦囊之一。
作為中國商界的常青樹,經歷了矛盾、險象、波折后,劉永好所塑造的穩健平和的性格,不只讓人萌生欽佩之情,更是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的人生哲學在現世價值觀的生動展現,是既可溯流而上,也能順流而下的一種人生解題能力。
在接受南風窗采訪時,劉永好并不掩飾這種中庸的性格在建立自己的商業大廈中,所起到潛移默化的推進作用。相反,他回答得很痛快:“我想是的?!?/p>
“他們說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弊鳛橐粋€四川人,他還讓我驚訝的是:“我確實不抽煙、不喝酒、不跳舞,也不打麻將?!?/p>
為配合南風窗采訪,他甚至請秘書提前問:我穿中山裝行不行?
對于一個職務、頭銜、稱號已經100字放不下的人來說,劉永好的事必躬親,確實給人強烈的反差感,甚至錯覺—他難道是一個圓滑討好的人?
這顯然是一種誤解。
圓滑討好可能帶來的銳氣與信念盡失,劉永好在很多問題上卻有自己的堅持,以致有時讓人覺得他有些“犯傻”。
新希望是較早實現多元化的企業,也是較早從多元化中獲益的企業。這個結果導向讓董事會一度產生偏向,有人提出要多做金融和房地產,少做農牧業。
要知道,農牧業不是暴利型行業,就像有人概括的“做飼料是一分一分地賺,做地產是一毛一毛地賺,做金融是一元一元地賺”。
這個意見放在2000年代的頭幾年來說,是一個絕對聰明的意見。恰逢房地產爆發的前夕,日后無數中國人靠著高樓大廈一夜暴富的故事家喻戶曉,而新希望在資金、銷售等方面都有基礎,只要膽子大一點,可謂閉著眼睛都能把錢賺了。
經過反復思考、討論、掙扎,劉永好決定不能分更多的心思在主業之外的業務上。在一次接受媒體訪問時,他表示:“這是一個社會責任問題。對內,幾萬員工都是做農業出身的。對外,我們是養豬的、做飼料的?!?/p>

新希望的主體仍要抱定農牧業,劉永好沒有后悔過,并為其設置了更多的“護城河”。
2005年初,新希望在100天內完成談判,獲得山東六和集團45%的股份,為劉永好向產業鏈下游發展注入了強心劑,進入到肉食品加工業,將農牧業鏈條延伸到人們的餐桌上。
六和作為新希望旗下最大的實體產業板塊,也成為劉永好的女兒劉暢在2013年臨危受命、新希望順勢進入接班進程的重要起點。
延伸也好,接班也好,都是新希望構建現代農牧業,打造農牧業的產業生態的步驟,這包括新希望著手打造自己的智能制造公司,投資數十家機器人公司。
過去,員工穿著透氣性能很差的工作服,在潮濕和低溫的屠宰場里,用刀具切割,再人工分揀?,F在,機器人在切肉到分揀一系列環節上,可以精準地超越當年庖丁解牛的水平。
智能制造,包括生物工程在內的新科技,成為了新的生產力,劉永好滿意地說:“效率更高,質量更好,成本還可能更低?!碑斝孪M瞥觥懊篮棉r家小酥肉”,其憑借味道、品質、價格的綜合優勢,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就一躍成為銷售量破億的“明星單品”。
回頭去看,新希望的成功,是一群人努力覺察并解決人類“長尾需求”的結果。具體到農牧業本身,當人類對食物的喜好,對肉、蛋、奶的需求結構發生變化的時候,有沒有察覺,能不能跟上,會不會深耕,就是考驗一家企業能否基業長青的關鍵,而不是看到其他行業、其他風口的紅火就激進地跟進、激進地擴展。
進一步來說,中國經濟走到今天,已處于從上半場到下半場的轉型階段。昨日“英雄不問出處”的成功,日漸勢弱,新商業文明呼喚的是,“先問是非再論成敗”。走正道,為正解。
置于農牧行業之內,若從利潤角度、從對抗“看天吃飯”的命運來看,它不是好選擇。但在新希望人看來,它是一項關乎國計民生的產業,是被劉永好視作為“萬歲產業”的事業。

經濟學家厲以寧曾在2011年,與劉永好一道率全國政協經濟委員會考察團調研農村經濟。在調研總結會上,厲以寧提出,中國現代農業到底靠誰,這是一個大的命題。以前說靠8億農民,當時絕對是對的,現在8億農民有一半沒有了,誰來養活中國人?
現在來看,厲以寧當年之問,仍然讓人振聾發聵。
就新希望而言,按照農牧業的特性,決定了新希望無法憑借打造一兩個“明星單品”就迅速擴張,也決定了新希望人無法一夜暴富。
同樣在劉永好的心里,某一次克敵制勝所帶來的財富激增,不過是血氣之勇,不過是短暫和局部的成功。
幸運的是,全球農牧業也在過去幾年迎來了產業價值的回歸,市場顯示農牧業是重要且前景光明的朝陽產業。
新希望順勢而上,坐上了國內農牧和食品供應鏈提供商的頭把交椅。曾經腳踩泥巴的養豬人,其財富也一度超過一眾互聯網明星,成就了中國商業史上罕見的一幕。
然而,農牧行業至今仍未擺脫周期的宿命。
坦白講,過去兩三年新希望并不平靜。2020年,豬周期進入低谷。2021年新希望六和經歷了成立以來的首次虧損。同時,新希望地產業務也同整個地產行業一樣,遭遇挑戰。
歷經三年疫情,遭遇風雪是大范圍的,不止農牧業,不止劉永好。
正如劉永好所言,農牧行業正面臨“豺狼虎豹”四重危機夾擊—樓市低、股市低、豬市低(豬市是代表消費)、整體經濟增速放緩;非洲豬瘟等豬病并沒有完全解除,2023年冬季又有所反彈;遇到超長底部的周期,幾乎全行業虧損;豬、羊、雞、魚等農產品價格低,消費復蘇疲軟,價格持續處于底部等。
劉永好面臨的挑戰和壓力可想而知。
一邊是,企業家必須權衡利弊,確保企業損失最小。一邊是,外界期盼企業家能像超級英雄一樣挺身而出,力挽狂瀾。
令人意外的是,在巨大壓力面前,劉永好不僅有作為,他還說:我也不焦慮。
“為什么要焦慮?”他甚至反問。
“焦慮就代表心思沒有用在解決問題上,往往遭遇的損失更大,對自己身體不好,對企業發展不利。”他進一步自我肯定:“面對超長的周期底部,困難、壓力是顯然的,但我們相信時間的力量,相信低谷期更能產生偉大的公司。”
極力抑制住人的膽怯弱點,聚集起全部勇氣和意志力,劉永好的努力,證明了中國式民營企業家無限接近一名超級英雄的可能。
有才華的導演靠一部經典電影作品,就能永流傳,而企業發展則需要靠不斷更新產品,一代代人接續奮斗,才有可能基業長青—這是劉暢曾分享的一個觀點。
當我問劉永好怎么看他女兒的這段話時,他沒有一絲猶豫:“我認為是這樣?!?/p>
不一樣的是,愿意與媒體保持良好關系的劉永好,也有很難表達自己真實想法的時刻,但他只是微微皺起眉頭,瞬間關上又打開那個不明顯的“川”字,就像窗外被北京第一場雪掩蓋的大地,終將回春。
(注:假打,四川方言;不假打,就是偏重于說一個人厚道、不虛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