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荷

瓦依那不知道要說什么了。
2023年秋天,《大夢》成為《樂隊的夏天》第3季最大爆款。瓦依那拿到第三名,無疑是這年最受熱議的樂隊。
過去的半年,他們唱了很多歌,說了很多話,現在,他們感到無話可說。想說的,都已在歌里唱過、已對媒體說過。
南風窗曾經在8月底的廣西南丹見過一次瓦依那,當時他們還在排練決賽曲目。12月,再次見到他們,是在廣州,南風窗2023中國社會價值年度盛典的后臺休息室。
在南丹的那次采訪,我沒有很強烈的尷尬的感覺。那天的十八不是很想聊天—他樂于跟你相識,但是有些抵觸以“采訪”為名進行的溝通。但是因為在岜農的農舍,我們一起收稻米,等待岜農把螺螄粉煮好,大家手頭有自己的事情做,有一搭沒一搭地,也聊了不少東西。
這次瓦依那來到廣州,可能這個比喻不算恰當—他們讓我想起孫悟空,到了束手束腳的地方,怎么都不對了。
他們不太吃得慣酒店安排的西餐,打算拍攝結束,結伴去吃粉。與晚上的盛典還隔了一個下午,沒有安排的這段時間里,他們想去打臺球。盛典的場地很偏僻,我問,你們知道哪里可以打臺球嗎?十八做了功課的,胸有成竹地說,“兩公里”。
三位成員都不喜歡采訪,且各有各的原因。岜農沒想到《大夢》會這么火,也沒想到瓦依那能拿到第三,此后活動邀約和采訪紛至沓來,他本是全隊最能說的人,現在也感覺自己的話說完了。
十八一直對采訪比較回避,在自己的隨筆中,他這樣寫道:“事到如今,我依然不知道怎么去面對采訪,尤其是一對一的那種。這樣的采訪真是一件尷尬且毫無美感的事情。兩個并不熟絡的人,為了完成某個目的,生硬地按照某種框架去交談,也不會去感受彼此。哎,那得有多浪費語言,浪費生命呀?!?/p>
路民則是因為“笨嘴拙舌”,自稱沒什么文化的他,只會唱歌,面對一個個帶著預設試圖從他們的話語中挖掘出“深度”的問題,他不知道要說些什么。
在茶室里呆坐幾秒,我心一橫合上了筆記本,“要不咱們就坐在這里喝喝茶”。
路民一聽,馬上在椅子上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那太好了。”
12月2日,瓦依那樂隊的經紀人拉家渡組局,在廣西南丹搞了一個拼盤音樂節,邀請來的樂隊基本是廣西籍。
南丹是瓦依那主唱岜農的老家。十年前,原本在廣州工作的岜農厭倦了城市生活,回到這里,找了一處小屋,開辟一塊農場,過起了半農半歌的生活。
最早,岜農的志向在美術。他想上美術學院,連考四年,一直落榜。但是就在備考過程中,他反而還是懷疑學院派的培養方式,“我就是一個總在懷疑的人”。俄羅斯列賓美術學院要求學生一個石膏畫八年,可是岜農想,八年足夠一個民間藝術家成長起來了。他開始“叛變”了,他不再執著于考上一所學校,而是廣泛地吸取民間藝術之長。
就在這一時期,原本只是在他畫畫業余時間自娛自樂之用的吉他,開始流淌出有泥土味的音樂。在廣州,他接觸到臺灣本土的音樂家和樂隊,生祥樂隊、檳榔兄弟、野火樂隊、胡德夫、陳建年都給岜農帶來很深的影響—把民間音樂與布魯斯、世界音樂的元素雜糅,讓本土音樂煥發新的活力。
岜農創作出一些有意思的歌曲,到處找朋友來給自己伴奏、伴唱。每次來的人不一定一樣,于是他的樂隊沒有固定成員,但他還是給樂隊起了名字“瓦依那”,壯語含義為“稻花飄香的田野”。
2008年,瓦依那與五條人在廣州舉辦了一次“山海經”專場演出,岜農那時還很年輕,一頭卷發。他唱了一首廣西風味濃厚的《河水清清好洗手》,朋友索力打鼓,李廣吉他伴奏。十幾年后,這兩支樂隊都因《樂隊的夏天》大火,從小眾音樂走向大眾舞臺。
2012年,岜農感覺城市里沒有能夠讓他覺得新鮮的東西了。盡管他多次強調,在廣州的時間里,他一直在精神上得益于大城市豐富的文化資源,但是這里的生活壓力、密不透風的鋼鐵森林,還是促使他聽從了故鄉的召喚,回到家鄉,做一個農民。
他本就是一個農民。他的父母是農民,小時候他跟在父母后面做農活,大山和田野養育了他簡單、自由的靈魂。岜農愛看西部片,可能就跟他的農民天性有關系,因為美國西部故事總是在講述人們如何在一片荒涼的土地上白手起家。他寫了一首《西部老爸》,唱片封面是他自己畫的,一個戴著西部牛仔帽的父親,遠眺一片農田,人與土地之間隔著距離,“你走在你耕耘了一輩子也不一定屬于你的土地上”。
這歌詞后面有一點辛辣,有人說岜農的創作過于田園避世而缺少批判,岜農覺得這是完全的誤讀。

我們能從他的作品里找出不少例子。《滅咒》這首歌的歌詞全部來自農藥的化學分子式,用農藥來治理農田的方式,在岜農看來違背了人與土地的和諧關系。
《走地雞的心情》是一個黑色小品,他在歌里寫“迷信專家”的問題,專家來到村里指導大家怎么圈養怎么喂飼,但是臨走的時候,專家偷偷問村民,“你家有沒有走地雞賣?”
《火車飛過我的家》里反復吟唱“為什么要殺我們的樹”,是岜農對疾速前進的現代社會發出的控訴。
“不是只有罵出來才叫批判?!焙芏嗄昵?,一個正在備考的青年學了吉他,希望用音樂讓自己快樂。后來,為他人唱歌的時候,他延續了這個目標,希望聽到自己唱歌的人們能夠去反思人與自然的關系,而不是“朝向自己開槍”。
回到南丹時,岜農的身份是音樂人。與此同時,他決心以種地的方式來養活自己,那么他就又有一個身份,是農人。兩個身份加在一起,就有了“岜農”,意思是,廣西的石頭山上,一個唱著“曲”的“農”民。
岜農推崇現代意義上的“小農生產”,他從鹽見直紀的 《半農半X的生活》那里得到啟發,如果一個人靠耕種就能養活自己,那么解決了自給自足問題之后,其余的時間,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這個“X”是一個可以被賦予無限可能的未知數。
回到鄉下小屋守著一片農田,岜農覺得自己很富有,不吝回饋的大自然讓他無需勞累奔波操心如何立于人世,他為“X”的賦值,就是音樂。
農忙時種地,農閑時唱歌,這些年,他收集廣西當地民歌,保存、創新當地的傳統樂器,還寫出了一本以壯族神話為底本的敘事長詩。
他還找到了兩個好朋友來參與這個“半農半歌”的實踐,一位是十八,原是桂林的賣唱歌手,也是一位農民,農活不忙,他就在濱江路上唱歌,農忙時節,他種田、收米、幫岜農打理農場;一位是路民,有天生的好嗓子,按經紀人拉家渡語他是“首代農村留守兒童”,他曾在工地做建筑工人,后負責樂隊的打擊樂與和聲。
三位廣西農人,這就是參加《樂夏》的時候,瓦依那的確定陣容。
8月底,我去南丹尋找瓦依那。那時候,瓦依那的節奏是每個月去北京錄一次節目,其余的時間演出,或者在廣西處理農活。
參加《樂夏》的時候,岜農已經在南丹待了十年。十年來偏居一隅,他有很多的想法和沉淀,《樂夏》對他來說是一個機會,跟外界進行交流和對話。

節目參加完了,話也說完了。岜農說,現在各種活動、巡演,唱的都是以前的歌,表達的都是早已表達過的想法,感覺當前沒必要再有那么多場演出了?,F下,他們更希望能有一個相對完整的空間,繼續沉淀新的創作,等到有新歌出來,那將是他們再次與歌迷相見的時候。
回到廣西,三個人的生活還像以前一樣繼續。
樂隊沒有演出的時候,岜農在自己的微博上記錄“個人農事”。他常常寫下自己做農活的經驗,比如自然堆肥的辦法,或者記錄與農友之間的育種保種交流,拍幾張植物生長的照片。11月,養蜂人岜農被蜜蜂蜇得眼皮高高腫起,他記:“還不能很好地跟蜜蜂交心,繼續感受?!敝泪鞭r微博的人不多,微博下面,最多的時候也只有二三十條評論,多是朋友,或是多年歌迷。
十八回到了濱江路繼續唱歌。他已經唱了十幾年,依然熱愛這種歌唱。他曾經跟那些城市灰暗角落里的孤獨游魂對話,很多陌生的人經過他,點各種各樣的歌,他不一定會唱,但是他“愛死了這種無邊界的感覺”。他寫了《大夢》,那是他身邊的普通人都會經歷的一生,他看到了,記下來,僅此而已。《樂夏》之后,《大夢》爆紅,十八仍視自己的本職為街頭賣唱,而“瓦依那只是虛名”。一次去北京參加活動,空閑時他跑到國貿的地下通道賣唱,掙了26塊—北京沒有桂林好賺。
路民在工地上的欠款至今還沒結清。他還在做泥瓦活—跟岜農一起去欽州的小學改造圖書閱覽室。以前他倆灰突突去刷墻,看起來就是兩個農民工;現在他倆還是農民工打扮去干活,小學里的老師全跑過來圍觀他們。
岜農說:“名氣這個東西其實不改變我,改變的是別人看我的眼光,我做的事情都跟以前一樣,不一樣的是他們自己罷了。”
12月8日,岜農在微博上記:“每天運動兩小時,就剛好管理好有農活?!?/p>
盡管現在這樣忙碌,岜農還是那個有一套獨特方法論的新農人。
從走上《樂夏》舞臺的第一天開始,有關岜農“立農民人設”的爭議就沒有停止過。他在節目上背過一個尿素袋做的包,我曾在他的農舍見到這個包的真容,我問,這是你自己做的嗎?岜農回答:“不是自己做的,背來還有什么意義呢?”
喝紅酒,喝咖啡,不是農民人設被戳破,反而原本就屬于岜農對返鄉生活的設想。他不是要退回到一種原始、貧窮的農民想象中去,而是要自給自足、豐衣足食,在土地上尋找健康、自由并且豐富的生活,因此岜農說自己回鄉是“大有作為”。
從本質上來說,紅酒是農產品,咖啡也是農產品,在一次表演中,岜農說,“音樂是我們的農副產品”。
最近他們在打包2023年的大米。十八大學學的包裝工程,他笑言自己一直在從事本專業,每個月都要包裝大米。據說他們的米很好吃,收到米的朋友“每周煲粥至少要煲4次”?,F在,大米還剩幾百斤吃不完,正如岜農所說,大自然對人的回饋是非??犊?,“一粒米,種下后平均長出5蘗,結5穗,每穗按平均值200粒,一共回饋人1000粒米,是一以報千”。
岜農開玩笑說,有想買米的(同事)可以聊一下。過會兒他補充:“買紅米找十八,買白米找我。”
《大夢》走紅,給瓦依那帶來了名氣,也帶來了爭議。
我決定讓瓦依那看看“瓦學”。
在豆瓣“我們代表月亮消滅居心不良的樂手”小組,這首歌卻引起了不小的爭議,微博上,也出現了不少批評。有人整理了節目播出那幾天針對《大夢》產生的爭議,稱之為“瓦學”。
“瓦學”對瓦依那的批判包括但不限于,對瓦依那樂隊其人的質疑,比如他們的真假農民身份之爭,是否借農民身份來“立人設”制造噱頭;對《大夢》這首歌的批評,這首歌的歌詞是否存在堆砌苦難引發焦慮強行煽情的嫌疑;也有人認為他們的器樂演奏和歌曲創作都比較簡單,稱不上“大道若簡”。
這些批評都很尖銳。
樂隊經紀人拉家渡給岜農發過幾條“瓦學”鏈接,岜農沒有什么興趣深讀。十八饒有興致,“快給我看看”,于是我找出了“瓦學批判大綱”,一個整合了對瓦依那所有批評的帖子。
十八和路民頭碰頭看,看了沒兩行,路民坐回去,岜農笑說,他一看書就犯困。
十八看到那些認真的討論、尖銳的批評,“還挺開心的”,他說:“能引起這些討論,更說明了我們觸動了大家的想法?!?/p>
岜農想起,佛教里有個說法是“如是觀”,但是很多人常常做不到如是觀。“瓦依那就是大家湊在一起開開心心唱歌,高興就在一起,或者有一天我們沒有什么作品,回歸到自己原來的狀態里去也可以,這就是真實,《大夢》也是真實,當下的真實?!?/p>
“我們要知道,很多事情不要抓得那么牢那么緊,這樣一切變化就可以從容。每個讀者、聽眾有自己的價值觀,我們能接受這些不同的反饋。”
十八覺得網友很有才,他甚至想去拜訪他們。得到“討論”,原本就是他們決定走上舞臺的初心。這世界上有這樣幾個在田野山間做著農活的人,他們吃著土地饋贈的糧食,唱出自然賦予的靈感,有一天,他們決定跟世界分享這種生活。不同的生活碰撞在一起,才有了種種爭論,而后,進入下一個沉淀期,思考與創作才能在一個新的平面出現。
我們的茶喝完了,他們決定先去吃粉,然后打桌球。
我跟他們介紹了一下晚上的頒獎典禮,三個人表示,我們只是種地的、賣唱的,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出現在這里。晚宴和典禮,名流與燈光,對他們來說吸引力缺缺,沒有大米的話題更好聊。
茶室里擺放著四個矮腳的木凳,路民閑不住,用手輕拍了兩下,向我們分享他的發現:“仔細聽,四張凳子聲音不一樣哦?!?/p>
他們離開之后,我向他們道謝,按照我以往的用語習慣,我說,謝謝三位老師。
岜農和十八眉頭一皺,為什么還叫我們老師呢?我連忙解釋,這是我這個行業的口癖,跟我使用的方言也有關系。
岜農補充道,我們把你當做表妹咧。
我與他們曾經一起收過稻米,吃過一頓道地的螺螄粉,這是他們對一個萍水相逢之人的接納—我們一起勞動過。第二次見面,他們拒絕了以采訪之名端坐在一個房間里進行你問我答,可是也答應了以朋友的身份坐在一起喝喝茶。
我想,就在放棄這次采訪的時候,我才終于找到了了解他們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