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曦

整個2023年下半年,自民黨和岸田內閣都像“鬼打墻”一樣陷入螺旋向下的怪圈。為了挽救低迷的民望,岸田在9月實施了內閣改組,可11月就有多名改組后入閣的閣僚先后因性丑聞、違反選舉法和長期偷漏稅而引咎辭職,陷入“辭職多米諾”。
12月,內閣與自民黨再次因“招待券丑聞”的腐敗窩案,引發人事地震:被點名涉案的“安倍派五人眾”(官房長官松野博一、經產相西村康稔、總務相鈴木淳司、農水相宮下一郎等)全部引咎辭職;自民黨的黨務要職中,三名安倍派實權干部(政務調查會長萩生田光一、國會對策委員長高木毅、參議院自民黨團干事長世耕弘成)也全部辭職;加上部分任副大臣、政務官的安倍派官員辭任或被免職,共計15名安倍派的議員或官員退出領導層。
面臨內憂外患的岸田內閣,即將在最壞開局下倉促進入執政的“下半場”。
所謂“招待券”,是指日本各政黨及政治團體舉辦籌款活動時,使用的一種募資手段。它由政黨或政治團體標價售賣,社會各界和企業認購并憑券參加活動。政黨或政治團體既可以通過活動聚攏人氣,也可以獲得政治資金。因此,招待券的收入需要根據《政治資金規正法》進行申報并明確記載其用途。
但根據會計和自民黨內部相關人士的爆料,各派閥在干部的指示下,將超過政黨籌款指標的部分截流,再按派閥內部的年功序列進行分配,并隱瞞了收入的具體金額和流向。這種并不高明的違法政治分肥最終事敗,發端于日共機關報《新聞赤旗》的一則報道。
《新聞赤旗·周日版》早在2022年11月就報道,神戶大學教授上脇博之向東京地檢告發自民黨五大派閥—清和政策研究會(安倍派)、志帥會(二階派)、平成研究會(茂木派)、志公會(麻生派)、宏池政策研究會(岸田派)“瞞報政治資金”。
2023年1月,自民黨前眾議員園圃健太郎因瞞報2018—2020年通過籌款酒會招待券獲得的4600萬日元政治獻金,被東京地方法院判處罰金100萬日元并剝奪公民權三年。以此案的偵辦為線索,東京地檢揭開了自民黨內部黑金丑聞的冰山一角,最終確定了12月13日臨時國會休會后對涉案的議員展開全面調查的方針。
曾揭發過安倍晉三組織賞櫻會搞利益輸送、菅義偉干涉“日本學術會議”人事案的《新聞赤旗·周日版》總編輯山本豐彥,表示將繼續追問身為首相和派閥首腦的岸田在此次丑聞中的角色。此次事件的持續影響,不僅拖累岸田文雄的個人支持率降至20%以下的“辭職區間”,自民黨的政黨支持率也已在各主流媒體的民調中,滑落至均值23%左右的“危險水域”。
據共同社12月15日的報道,檢方估計自民黨兩派閥可能合計隱瞞了近6億日元(約合人民幣3000萬元)的應入賬收入。9月內閣改組后出任防衛副大臣的安倍派眾議員宮澤博行,主動承認收受了瞞報的政治獻金,并向岸田提出請辭防衛副大臣。
隨著涉案規模和范圍越來越大,11月下旬以來自民黨的省級支部(縣聯會)也陸續宣布“訂正已提交的政黨收支報告書”。據《讀賣新聞》的統計,截至12月18日已有岐阜、富山、滋賀、岡山、北海道五個縣聯會及其下屬支部補充了2020—2022年的未入賬收入,數額從2000多萬日元到不足6萬日元不等。
東京地檢特搜部12月16日宣布,正在安排對疑似涉案的自民黨派閥人士與經辦人員實施傳喚。兩天后,安倍派、二階派的會計在接受特搜部詢問時,承認存在瞞報收入的行為。安倍派的會計還對調查人員表示“知道有些收入是不能不報告的”,即事實上承認了存在蓄意違反《政治資金規正法》的行為。
12月19日上午開始,東京地檢特搜部對清和會的辦公場所、二階俊博的住宅,進行了長時間的強制搜查。其中,對清和會的搜索持續了五個多小時。在極其看重個人隱私和尊嚴的日本政界,公開進行長時間的司法搜查,被視作檢方要求被調查對象予以配合的“殺威棒”。
自民黨干事長茂木敏充表態會配合調查,但他礙于自己掌管自民黨黨務人事的職權和安倍派核心干部的身份,言語間也對黑金事件帶來的沖擊有所保留。而已經逐漸從自民黨權力核心中隱退的二階俊博,顯得更為馴服,除了表達“從心底里感到抱歉,將積極配合調查”之外,再無其他表述。
雖然東京地檢特搜部根據職權獨立開展調查工作,但業務范圍仍受出身二階派的法務大臣小泉龍司管轄。有記者就此追問岸田是否存在包庇調查對象的嫌疑,岸田也僅以“調查必定會嚴正實施”做出了模糊回應。也許是出于主動避嫌的考慮,小泉龍司與主管檢察事務的法務政務官中野英幸,向志帥會(二階派)提交了退會申請,并立刻得到了批準。12月21日,東京地檢向松野博一、高木毅、萩生田光一和部分二階派的議員,發出了協助調查的正式通知。
由于自民黨控制的內閣和國會出現丑聞連環爆,又因政治資金問題辜負了國民的信任,引發輿論大嘩和在野黨的強烈聲討,與1966年引發佐藤榮作內閣解散國會、重新大選的“黑霧事件”極為相似,部分日媒將此次內閣信任危機稱為“黑霧再臨”。
在朝野皆缺少有力競爭者的前提下支持率跌至如此,自民黨內部也自然開始出現要求岸田盡快辭職切割的聲音。但經歷過參與“加藤之亂”倒閣失敗后被邊緣化的岸田文雄,在此次執政黨的信任危機中展現出了抗壓能力,始終拒絕在去留問題上明確表態,而是在多個不同場合強調挽回民眾對自民黨執政的信心。
在自民黨的五大派閥中,成員包括33個眾議員與13個參議員的宏池會不是主流派系。特別是在安倍派、茂木派、麻生派于政策領域“同氣連枝”,掌握合計超過210席的參眾兩院議席并基本一致行動的前提下,岸田文雄無論作為自民黨總裁還是宏池會的會長,權力、地位都頗有一些尷尬。
早在2021年岸田當選自民黨總裁和日本首相之時起,政治分析人士就從內閣及黨務人事中嗅到了“老領導安倍退而不休”的意味。由于重要的人事權和財權都被安倍派閥控制,不僅高市早苗等安倍親手提拔的“遺老”入閣后頻繁表達與岸田相左的政見立場,甚至連官房長官這一掌管核心機要的內閣大管家崗位,都被安倍親信松野博一掌握。

岸田的施政處處受安倍派掣肘,其競選綱領和施政演說中多次強調的“政治改革”“以分配為核心的新型資本主義”基本被擱置,從為回應與安倍派關系頗深的軍工復合體和親美派而強推防衛費增稅,到處置統一教會問題的一波三折,再到為安倍舉行所謂的“國葬”,無一不是在向安倍派的壓力屈服。
而重新調整后的內閣人事中,岸田讓本派閥的親信、前外相林芳正回鍋出任內閣官房長官,同時廣泛征召有閣僚經驗的非安倍派議員入閣充實關鍵崗位,將更加有助于擺脫核心決策被安倍派掣肘的局面,以恢復施政獨立性。
但代表財界的麻生派干將、現任財務大臣鈴木俊一近日稱,岸田的內閣人事變動過于頻繁,特別是在當前編訂2024年預算案的重要時期,大規模的人事調整對于施政穩定不利。實際上,他是在暗示派閥仍通過財權和人事權對自民黨和國政保有控制力,旁敲側擊地警告岸田不要借機排擠其他派閥或壟斷權力。
面子和里子都受到打擊的安倍派,則是再次陷入了分裂危機。
權術和利益輸送,是安倍建立與維護派閥的主要手段。在長期執政地位鞏固后,安倍派閥的既得利益集團化趨勢有增無減。以此次涉及招待券丑聞的萩生田光一為例,此君自2019年擔任文部科學大臣以來,就被曝涉及森友、加計學園案和賞櫻會案等弊案,卻憑借籌款能力和安倍親信的地位一路得到保舉,直到此次招待券丑聞曝光,此君毫不意外地再次涉案。安倍派內部對政治資金的貪婪和施政的傲慢,由此顯露無遺。
但在安倍遇刺身亡后,派閥內部的“群龍無首”逐步表面化。安倍派內部在2023年8月討論產生領導人的總會議上,決定由高木毅、萩生田光一、世耕弘成、松野博一、西村康稔五名有閣僚經驗的干部組成常任干事會,推進所謂“集體領導機制”—其實質是通過分權實現互相牽制,防止派閥解體。而此次政治資金丑聞中,“恰好”是這五人被點名問責,被排除出權力核心。
根據日本的法律和政界的慣例,有被刑事起訴可能的政客一般不能擔任黨政要職,也須謹慎參與各種政治活動。長期缺席會造成政治影響力的大幅衰落,所以安倍派“五人眾”在此次辭職和調查之后的前景也并不樂觀。
安倍派與邪教的利益糾葛和屢教不改的金權政治遺毒,不僅引發了民眾的反感和聲討,也使曾經靠安倍個人手腕及利益輸送維持的安倍派閥出現了龜裂。隨著檢方調查的深入,安倍派或將面臨議員出走導致派閥徹底分裂重組的危機。
此次招待券丑聞的發酵,使外界的關注目光再次聚焦到自民黨綿延已久的派閥問題上,社會和政界也再次掀起要求解散派閥的聲浪。
12月7日,岸田正式宣布辭任所在派閥“宏池會”的會長職務,但在此后的記者會上則回避了記者關于解散派閥的提問。12月18日,新任官房長官林芳正在記者會上表示,“議員們聚在一起討論政策的活動是很有意義的”,隱晦表達了拒絕討論解散派閥問題的態度。之后,自民黨總務會長、黨內最小派系“未來政治研究會”的會長森山裕在受訪時也稱:“(政黨內部)政策集團的建立是非常重要的,我覺得解散派閥并不可取?!迸c民眾的呼聲相悖,政界對財閥的地位和作用始終比較曖昧。
派閥政治與金權政治泛濫、黨派既得利益集團化有關聯。從源頭上說,自1955年自由黨、民主黨、社民黨“右派聯立”結成自由民主黨之日起,自民黨派閥分治的基本框架就已注定?!氨J睾狭鳌钡囊鈭D,是將黨派紛爭內部化為派閥斗爭,但由不同保守派系結成的政黨,在政治理念和政策主張上的分歧無法消弭。因此,自民黨內部的派閥斗爭既是政治人物之間的爭權奪利,也是在自民黨“一黨優位制”和保守派長期執政的大背景下,不同利益集團展開的游說和利益之爭。
戰后日本的經濟社會發展始終有產業政策如影隨形,日本政府始終保有對資源的調度能力并深度參與社會經濟發展,因此,政府和掌握政策制定與執行的官僚就具備了分配利益的權力,成為社會部門特別是財閥開展公關與游說的對象。而基于派閥的政策制定和公關游說,又進一步強化了黨派內部核心政治人物的地位和權力,形成了以派閥“大名”為核心、以“家臣”的年功序列和繼承制為組織形式的權力結構,為日本的代議制民主政治增添了幾分復古的封建色彩。
日本的法律規定,在國會中當選議員超過5人、比例選區得票率超過2%的政治團體,可依法獲得一定比例的“政黨交付金”,用以補助各種政治活動所需的事務性開支。但“政黨交付金”是財政預算撥款,各政黨在申領使用過程中,需要嚴格遵照《政治資金規正法》的要求,對資金的用途和流向進行申告。而自民黨內各個派閥在拉攏新成員和培植自身政治勢力時的支出,自然不能也不愿意使用這些受到嚴格管理的資金。
根據自民黨議員宮澤博行的爆料和部分媒體對曾擔任政客秘書的知情人士的采訪,將超過籌款標準的招待券收入作為回扣,按照論資排輩的順序發給黨內干部,是自民黨長期以來的“陋規”。據悉,僅安倍直接控制的賬戶就領收超過1億日元。隱瞞收入的指示,來自對黨內各種政治經濟利益都有分配權限的高級干部,前首相森喜朗、剛剛病故的“清和會”前會長細田博之等自民黨高層人士都參與過,并且是領錢的大戶。
這些被隱瞞用途和流向的資金,大多被用于議員個人揮霍、游說立法、培植親信甚至是選舉期間收買選票等不便公開也不能入賬的收入。在政商勾結普遍化、公開化的日本,黑金與派閥已經是日本政治的跗骨之疽,與日本的社會經濟結構形成了一種相互依附的扭曲共生關系。無論是自民黨還是岸田,身居其中又受制其中的現實,決定了派閥政治“衰而不死”的局面無法得到根本改變,只能在提高行政效率和挽回民意支持方面另做嘗試。
雖然暫時頂住了招待券丑聞以來洶涌的內外逼宮,但在徹底清算安倍派閥之后,岸田文雄仍然缺乏扭轉民意的勝負手。民眾不會關心執政不力的黑鍋歸屬,只會盯緊首相和執政黨能否有效改善通脹加劇、生活負擔加重等困境。12月12日,日本漢字能力檢定協會宣布,“稅”字當選為2023年年度漢字。這反映了日本民眾對于過去一年岸田內閣在防衛增稅、定額減稅等議題上表態反復的擔憂和厭倦。而曾經漂亮贏得2021年10月大選,卻剛剛在國會補選選戰中被民眾奚落為“混蛋增稅四眼仔”的岸田文雄,內心應當是五味雜陳。
在危機疊加的執政下半場,也有自民黨人士宣稱,希望岸田能夠以較低的民望繼續執政,替自民黨背負所有的丑聞和惡名,爭取在2024年3月預算案成立之后再下臺。而終于爭取到施政主動權的岸田將如何自處,能否引領自民黨這艘四處漏水的大船駛離黑霧與暗流,將決定此番“回扣門”與所謂“日本35年來最大政治丑聞”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