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女星為何“自愿”進入成人行業(yè)

龐海塵

在FANZA（以成人內(nèi)容出名的日本數(shù)字娛樂網(wǎng)站）2023年9月的TOP100通販（成人）女演員榜單中，一位名為“渚戀生”的新人拿下第一名。

考慮到這位新人演員的前身份——寶冢歌劇團的娘役（扮演女性角色的女性）櫻月乃亞，這并不令人意外。畢竟，很多目標觀眾都對這種身份落差感到興奮。

只要稍微對日本藝能界有所了解，便知道寶冢歌劇團的名字。寶冢算得上是日本國寶級的歌劇團，團員全部為未婚的女性。國內(nèi)普遍熟知的女演員天海佑希和黑木瞳，均出自這里。

進入寶冢，并非易事。寶冢里的演員，都是從寶冢音樂學校選拔出來的，而這所學校在2023年的錄取率僅為6.7%。

從擁有讓人艷羨的體面工作，到?jīng)Q定“下?！背蔀锳V女優(yōu)，放在國內(nèi)，或許是一個很不合常理的選擇，但發(fā)生在日本，倒不稀奇。

日本的情色產(chǎn)業(yè)被廣泛認為是全世界最發(fā)達的情色產(chǎn)業(yè)之一。在這里，一切關于性的欲求都被無限細化，并給予滿足。在媒體的推波助瀾下，進入情色行業(yè)逐漸被塑造成一種“還不錯”的職業(yè)選擇，針對從業(yè)者的剝削與暴力行徑卻被忽視。

在一定程度上講，無論上至明星，還是下至普通人，日本女性都面臨著更嚴苛的生存境遇。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也許只是為了謀生，也許是為了獲得更“體面”的生活，也許是想借助“墮落”的姿態(tài)表達自我、宣泄不滿……無論她們是出于什么樣的原因，當日本情色產(chǎn)業(yè)這張網(wǎng)編織得足夠大、足夠密時，它可以網(wǎng)住任何一個“不小心”滑落的女性。

日本的情色行業(yè)，“平等”地向每一位女性敞開大門。不光是普通的“素人”，就連日本女演員、女idol、女運動員，都可能在某一刻，搖身一變成為成人DVD影碟中的女主角。

對日本偶像文化稍有了解的人，一定聽說過“AKB48”這個名字。這是一支成立于2005年的日本女子偶像團體，以其大型成員陣容和獨特的“能見面的偶像”概念而聞名。隨著AKB48成為現(xiàn)象級的熱潮，SKE48、NMB48等姐妹團體也隨之成立。

在這些團體中，像鬼頭桃菜、成瀨理沙、城田理加、米澤瑠美、中西里菜等人，均已“改頭換面”，以其他藝名在AV界出道。

其中的鬼頭桃菜，便是出道多年但風頭仍盛的AV女演員三上悠亞。因為頻繁被爆出緋聞和被發(fā)現(xiàn)與粉絲私聯(lián)，鬼頭桃菜被公司開除，進而“順理成章”地做出“下?！钡臎Q定。

除了女團成員，在情色行業(yè)實現(xiàn)“再就業(yè)”的還有女性運動員。

曾被視為“日本之光”，又被輿論貶為“日本之恥”的天才滑雪少女今井夢露，在14歲時就獲得了全國滑雪冠軍，在剛滿18歲時，一舉拿下世界青少年錦標賽冠軍。

前途可期的她因為19歲征戰(zhàn)奧運會失敗，變得一蹶不振，靠著在牛郎店醉生夢死度日。巨大的開銷讓她不得不思考快速掙錢的渠道，從最開始做應召女郎，推出自己的全裸寫真集《Mellow Style》，到選擇拍攝AV，今井夢露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雖然擺脫了經(jīng)濟上的困難，但在日本社會的口碑也一落千丈。

同樣因為運動員生涯進展不順而被迫“轉型”的，還有日本前花游國家隊員片平茜。她曾經(jīng)代表日本隊參加世界花樣游泳錦標賽，但在最后一次落選國家隊之后做出了退役的決定。

在退役后，由于經(jīng)常會收到一些來自娛樂圈的邀約，感覺自己“更適合拍攝一些寫真集或者做演員”的片平茜，最終做出了“下?！钡臎Q定。

“既然要做，我就要成為業(yè)界第一。”三上悠亞曾在一檔綜藝節(jié)目上，大方地袒露自己要在AV界大有作為的野心。據(jù)她所言，她拍攝的第一部AV作品的片酬，足以在東京購入一套兩室一廳的公寓。

頂級AV女演員的收入，不容小覷。一方面，她們單部作品片酬可能遠高于行業(yè)平均水平。一些報道提到，即便不是出道作品，頂級AV女演員的片酬仍能達到單部數(shù)百萬日元。另一方面，擁有較強粉絲號召力和社交媒體影響力的頂級AV女演員，還可以借助其他商業(yè)活動賺取收入。

比如三上悠亞，她在Instagram和YouTube上均擁有百萬級的粉絲，她還經(jīng)營著自己創(chuàng)立的新服裝品牌MISTREASS。有報道稱，她近一半收入都與出演成人電影無關。

除了AV女演員，日本歌舞伎町的女公關也是備受媒體關注的存在。

被稱為“億女”和“最后的女公關”的一條響，哪怕是在疫情的影響下也能日進斗金。

一條響曾以年收7億和日賺4000萬的紀錄，成為水商売業(yè)界（主要指代酒吧、招待客人的俱樂部和風俗店）的神話。在相關報道中，她窮奢極欲的生活與客人為她霸氣刷單沖業(yè)績的畫面，得到了充分展現(xiàn)。

她曾充滿底氣地直面鏡頭表示：“我希望能隨時買得起想要的東西，吃得起想吃的食物，為了能及時滿足自己的欲望，我努力工作。”

同樣比較出名的女公關，還有一條響的好友愛澤惠美梨，她的公關生涯開始于18歲。在成為女公關兩年后，愛澤惠美梨迅速成名，一些報道提到她的年收入超過兩億日元。

由于工作出色，愛澤惠美梨于2019年引退。之后她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服裝品牌和美容沙龍，并時常在YouTube頻道發(fā)布生活內(nèi)容，到世界各地游玩。這種“自由自在”的姿態(tài)，也成為許多同行和女性憧憬的存在。

“高收入”與“財富自由”是很多人都向往的生活狀態(tài)。如果將從事情色行業(yè)作為一個“正常”的職業(yè)選擇，這或許是一個還不錯的跳板。在社交媒體的推波助瀾下，一些情色行業(yè)的從業(yè)者甚至還被圈上了明星光環(huán)。

在大眾娛樂性報道中，這一行業(yè)最為光鮮、最有誘惑力的一面得到充分展現(xiàn)。至于對這一行業(yè)女性從業(yè)者的污名化現(xiàn)象，好像也被一波又一波好似中立的媒體報道沖淡了，而“這是我努力工作應得的”等“大女主”式發(fā)言，更是刺激著一批又一批的年輕女性進入其中。

有相關從業(yè)者在接受采訪時提到：“我的經(jīng)驗告訴我，人們對色情明星的偏見越來越少，我們中的一些人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電視節(jié)目中，一些日本女人視我們?yōu)槊?，甚至崇拜我們。?/p>

但事實真是如此嗎？

真實的生活，是被光鮮畫面掩蓋的敘事。

在相關調查研究中，有諸多受訪的AV女演員都表示當時的自己除了拍攝AV，并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紤]到情色行業(yè)在日本的地位，在一定的語境中，成為AV女演員被視為擺脫經(jīng)濟壓力，甚至是通向更“體面”生活的捷徑。

當這樣的想法進入女性的腦海，定會有人被引誘，進而“同意”成為這一行業(yè)中的一員。

同意，是一個關鍵概念。作為現(xiàn)代社會的基礎性要素，它在保障個人權利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在諸多領域，獲得明確的同意是雙方乃至多方進行互動的基本前提。

只是，當關于情色行業(yè)的真實圖景未被媒體充分展現(xiàn)，選擇這一職業(yè)帶來的潛在后果未被做出選擇的女性充分了解時，盡管這一職業(yè)帶來了金錢和其他機會，但這種“同意”是否真實，對于女性來說，這一層面的“自由選擇”又意味著什么？

針對這一問題，堪薩斯大學的竹山明子（Akiko Takeyama）教授基于現(xiàn)代民主社會中圍繞“同意”的悖論，試圖揭露日本AV行業(yè)中給予同意的曖昧情況。

在竹山明子看來，契約自由原則（現(xiàn)代民法中的基本原則）并沒有充分地考量“非自愿同意”這一存在?！胺亲栽竿狻边@一概念雖然與公開強迫對立，但也不是完全自愿。當人們由于沒有更好的選擇，只能接受一份工作時——或是作為通向更好機會的墊腳石，或是為了生存，并不構成實質上的同意。但這個社會卻假定每個人都充分地享有自由表達和自由選擇的權利，并進而可以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社會學者鈴木鈴實（Suzuki Suzumi）將這種發(fā)生在情色行業(yè)中的“非自愿同意”狀況稱為角色扮演。她表示，AV女演員可以通過與導演、制片人和工作人員的互動，自然地發(fā)展出獨特的敘述和人格，并將自己呈現(xiàn)為自豪地、自愿選擇這份工作的人。這種職業(yè)身份的發(fā)展通常不是經(jīng)過精心設計的，而是作為行業(yè)運作方式的自然結果。

只是，這種行業(yè)自然運作的結果，卻使相關從業(yè)者陷入結構性脆弱的境地。

要知道，日本對性工作的法律態(tài)度是復雜和多變的，某些性工作還在法律上被定義為擾亂公共秩序和道德尊嚴的yūgaigyōmu（有害工作），進而被勞動就業(yè)法排除在雇傭勞動之外。在這一背景下，雇主為了減少法律風險，很多AV演員的工作只能以自由職業(yè)者或獨立合同工的形式提供。

給予同意的性勞動和性工作者遭受的各種形式的剝削或暴力，很大可能會被歸結為個人經(jīng)歷，而不是結構性問題。這些剝削與暴力行徑也得以在情色行業(yè)的圖景中徹底隱身。

與此同時，相關研究表明，日本關于言論自由、反賣淫、反強奸和勞動就業(yè)的法律，更注重對性娛樂和性暴力受害者的保護，對性勞動和性工作者的保護并不如對前者充分。

其中，AV演員就處于一個比較特殊的位置，她們既可能被視為性娛樂行業(yè)的一部分，也可能被視為性工作者。她們享有的法律保護程度因具體情況而異。

在這一背景下，給予同意的性勞動和性工作者遭受的各種形式的剝削或暴力，很大可能會被歸結為個人經(jīng)歷，而不是結構性問題。這些剝削與暴力行徑也得以在情色行業(yè)的圖景中徹底隱身。

除了結構性的剝削問題，情色行業(yè)女性工作者的職業(yè)發(fā)展路徑，也遠沒有很多媒體所展現(xiàn)的那么明朗。

也許在一些圍繞頂級情色工作者的討論中，進入這一行業(yè)的女性有機會過上光鮮的生活，甚至是實現(xiàn)最初的資本積累后，可以“重啟人生”，開辟新的賽道。但諸多研究表明，除了少數(shù)明顯的例外，AV女演員的市場價值將在她推出自己的第一個視頻時達到頂峰，緊接著便會逐漸下降。

根據(jù)相關日媒報道，大多數(shù)新手AV女演員的合同通常包括拍攝三部影片，薪資范圍在15萬到30萬日元之間（大約7500至1.5萬人民幣）。其中，支付15萬日元薪資的合同大概占到60%至70%。

與此同時，當市場需求比較低迷時，很多新手AV女演員只需要拍攝一部影片，并且只能按照正常薪資的一半支付，這意味著她們的實際收入可能少于30萬日元。

即便是她們的技巧與表演能力會隨著拍攝經(jīng)歷而提升，但相關研究表明，這些幾乎從未轉化為更高的薪酬。

有學者表示，這主要是因為占據(jù)AV市場大部分的日本男性都是“處女崇拜”者。他們中的很多人，很少或根本不重視AV女演員的經(jīng)驗和技能。相反，他們理想的女演員是AV新手，她在出道作品中表現(xiàn)出那種緊張感才是最刺激的存在。

正如上野千鶴子所言，“情色資本”并不是一個能立住腳的概念，因為它“不僅不能通過努力獲得（有人說可以，但終究是有限度的），還無法積累，只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減少”。更重要的是，這種價值“只能被單方面評估，而評估的標準完全掌握在評估者手中”。

在被粉飾的情色世界中，日本女性的境遇只有“被強行賦予，再被強行剝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