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遠

人類與犬只的沖突,在日漸逼仄的城市生活空間中愈發突顯。幾乎每年都有犬只傷人的悲劇發生。與之對應的是,對流浪動物的虐殺與毒殺行為,持續激起社會輿論的憤慨。一些人將寵物視若珍寶,一些人對動物如臨大敵,如此走向撕裂。
真正的矛盾或許不在人與動物之間,而在人與人之間。人類對待動物的態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類自身的處境。當原野和森林變成城市和村鎮,人類將土地據為己有后,應當如何與這片土地上的其他生靈共生共存?長期關注這些問題的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副教授夏循祥,從文明演變的視角探求價值衍變的規律,借社會治理的現實觸感,在司法和技術實踐中討論緩和矛盾的出路。
南風窗:是怎樣的興趣和契機,讓你開始研究動物和人的關系?
夏循祥:2012年,我在中山大學開設了一門課程,“人類學與當代人類問題”。討論起“人類中心主義”,我和學生們開始探究不同地域和文化背景下的人類以什么動物為食。讓我們感到顛覆的是,有些地方竟然把鱷魚當作食物,制作成像剁椒魚頭一樣的菜肴。從文化相對主義的理論視角來看,某種特定的飲食結構不能以野蠻或文明來區分,但它的確會對生活在其他地區的普通人造成文化沖擊。
南風窗:這種飲食文化上的區隔是如何形成的?
夏循祥:每個群體周圍生態環境中生活著不一樣的植物動物,因此首先是地理環境決定了人類祖先的飲食結構。其二是習俗,像神農嘗百草一樣,先民們逐漸在生活實踐中總結出適用于當地的、性價比最高的食譜。比如我去調研的許多少數民族的地區都不敢吃蛇肉,認為蛇肉有毒。第三是宗教原因,比如南方山地的民族,苗族、瑤族將狗視作圖騰,所以那里的很多人是不吃狗肉的。特定地方人類的食譜結構,大致就是以上幾種因素的結合。
南風窗:2017年,你曾經去往玉林“荔枝狗肉節”調研,可以講一講這次調研經歷么?是什么吸引了你的研究興趣?
夏循祥:我從2015年就開始關注關于“荔枝狗肉節”的新聞報道。我好奇的是,“荔枝狗肉節”本來是一個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地方性活動,為什么會形成這么大的價值觀沖突,甚至將一些國際動物保護組織力量牽扯進來,成為當地政府維穩的頭等大事?事實上那一年,當地有關部門看見外地人的確是有點“風聲鶴唳”。我和團隊成員以學者的身份在場觀察,也遭到了一些阻撓。
后來我寫了一篇文章,用“民俗遺產化的價值觀沖突”來歸納圍繞“荔枝狗肉節”衍生的種種現象。國際動物保護組織和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政府間委員會越來越強調動物保護,而中國傳統民俗中還存在大量的動物利用,所謂沖突大概是這兩者價值觀之間產生的。
南風窗:國際上的動物保護文化和傳統民俗中的動物利用文化,兩種價值觀之間是一種怎樣的關系?是國際的和地方的,還是所謂先進的和落后的?
夏循祥:如果把“文明”當作一種實體,它肯定是某種協商的結果。一旦把“文明”作為一種形容詞,那么重要的是,誰來定義“文明”?西方動物保護文化和中國傳統中的動物利用文化,我覺得它們是兩種不同生活方式孕育的不同類型的動物文化,不能用先進或落后、文明或野蠻來區分。
動物保護文化是伴隨西方資本主義生活生產方式誕生的。工業社會帶來了大量的流動與外出,讓工作與家庭生活幾乎脫鉤,而人由此產生的孤獨感和不安全感,很多時候也是由動物來化解的。
中國人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過著群居生活,傳統大家庭可以基本滿足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和生存、情感需要,而無需求諸動物。人多而物資匱乏,所以動物通常是被利用的對象。
這兩種文化存在一些價值觀沖突,但本質上來講沒有太大區別。實際上放眼全球,除了中國香港和中國臺灣地區,其他國家和地區基本上都還沒有真正將吃狗肉視作非法,普遍寫入法條。這意味著,一旦人類被迫處于某種極端苛刻的條件下,還是可以采取動物利用的行為。當然,這兩種價值觀也只是人與動物關系的復雜光譜中的一小部分,而非全部。
南風窗:人與動物的關系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類社會的生活和生產方式,我們可以這么說嗎?
夏循祥:可以這么理解。我們回頭來想中國的寵物文化是什么時候開始興起的,大概就是改革開放以后。改革開放帶來了西方工業社會的生活模式,家庭規模越來越小,獨處的時間越來越多,人類作為群體性動物需要尋求伙伴式的安慰,于是有了寵物。
南風窗:所以,存在于當今社會中激烈的人與動物的矛盾,可以用西方動物保護文化與傳統動物利用文化之間的價值觀沖突來解釋嗎?
夏循祥:在傳統的中國文化思想里,對動物從來都不是徹底不講任何規矩的利用,同樣存在相當高的倫理道德要求。像游牧民族,他們持有一套獨特的與生態環境共生的規則,比如不可以打獵懷胎的母獸。我們的傳統文化中存在很多生態智慧,不遜色于西方的環保主義,只是急劇的經濟和社會變遷中,我們沒有來得及將它們提煉出來。
我的意思是,現存于社會當中的人犬矛盾,不是中國價值觀與西方價值觀的矛盾。世界上人與動物關系的道德光譜中,偏向動物保護和偏向動物利用的兩個群體本來就存在矛盾,只是在當代社會中被無處不在的社交媒體和傳播技術凸顯出來了。
在傳統山區有窮得吃不上飯的人,在都市有衣食無憂的超級富豪,不同的代際、不同的階層在道德光譜中占有不同的位置,必然會構成一種張力。
南風窗:你從2012年開始持續觀察人與動物的關系,十多年來這種張力會不會發生某種變化?
夏循祥:兩個相互隔絕的文化是不會產生沖突的。沖突的增加意味著越來越多的文化接觸,說明我們國家整體位于一種流動的狀態,某種程度上,有沖突是好事。
社會階層模型大概是橄欖球形狀,位于中間的人們更會有意愿去交流和融合,這個群體越來越壯大,這樣社會可以維持一個穩定的狀態。位于價值觀兩極的群體必然會爆發矛盾和沖突,其激烈程度會被傳媒放大,顯得好像愈發不可調和,但我認為位于兩極的群體實際上是愈來愈少的。
南風窗:你認為城市流浪動物是人犬矛盾的導火索,為什么這么說?
夏循祥:城市流浪動物大部分是被遺棄的寵物以及它們繁衍的后代。一旦寵物脫離了特定的飼主和家庭,就失去了伴侶動物的屬性。它們的數量不斷龐大,對不喜歡動物的市民群體造成的影響是很嚴重的。
有這么一個數據:每年被流浪動物咬傷的人數大約是4000萬。這給公共衛生和公共管理帶來了巨大負擔。還有糞便污染、寄生蟲傳播,我們的確應當把流浪動物治理視作一個社會問題。
南風窗:不久前,流浪動物的撲殺引發了一系列社會爭議。對于流浪動物應當如何治理,國際上的普遍做法是怎樣的?
夏循祥:世界上對流浪動物治理最嚴格的國家是德國,但他們的一些做法是從源頭上減少流浪動物的產生,避免遺棄。首先,如果你想養寵物,必須學習各種知識,成為一名合格的飼主。其次,運用芯片技術來綁定寵物與飼主的關系,以后無論這只動物是走失還是遺棄,都能直接鎖定對應的飼主。
所以,大部分發達國家將流浪動物捕捉回來后,會先集中收治一段時間,通過芯片識別技術將走失的寵物物歸原主,或為適合家庭生活的動物尋找領養者,兩個星期后,對沒有去處的流浪動物進行人道主義處理。
南風窗:我國各地仍存在小規模的流浪動物撲殺行動,這種撲殺行為與德國的收容制度的區別是什么?收容制度下,無人領養的流浪動物最終的結局同樣是走向死亡,從倫理與治理的角度上,怎樣理解這兩種治理手段?
夏循祥:從倫理的角度看,直接撲殺,而不去執行收容治理和再次領養的程序,這是完全沒有保護這只動物的自身權益的。萬一它只是意外走失,你沒有給它回家的機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撲殺,這缺乏人道主義考量。
但從治理的角度看,我們可以把政府視為“必要的惡”,因為國家壟斷了所有暴力,我們沒法讓全社會為一部分人的動物保護熱情買單,所以收容后一段時間對流浪動物的人道主義毀滅,是政府必然要承擔的惡名。但即使是這樣,我們也應該將這種惡的手段放在執行的末端,不使之公開化,減少不必要的麻煩,在社會層面盡可能維系一種良治善治的形象,這非常重要。
我記得小時候經常會去開公判大會,犯人被當眾執行槍決或別的刑罰。但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們已經逐漸形成共識,認為這是不妥的。撲殺和收容制度也是如此。
南風窗:你還圍繞城市人犬矛盾展開有關立法的研究,你發現了什么?
夏循祥:早在21世紀初期,就一直有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呼吁有關動物治理法律法規的出臺,其中呼聲最盛的是《反虐待動物法》。我個人關心的是,十余年立法提案的呼聲中,法律為什么遲遲沒有出臺?我得出的基本結論是,這是由于我國目前仍然存在代際之間、地區之間、群體之間的巨大差異,司法機構傾向于留出更大的空間和自由度,允許地方性的操作。他們的意圖大約是通過日積月累的司法實踐,來給予特定糾紛更清晰明確的處理結果。
然而,這種巨大的法律空白實際上導致了巨大的差異。比如羅威納犬, 2023年10月在四川崇州將一名兩歲女童咬成重傷的這一犬種,在北上廣是被禁養的,但在深圳、成都沒有禁養。
再比如司法審判中,如果犬只被車輛碾死或被人打死,飼主要求的賠償金額大概都是1.5萬元。但反過來,如果犬只咬傷了人,法律上對于飼主的懲罰幾乎是沒有的,甚至于讓他給受傷者打狂犬疫苗,已經是不錯的情況,更談不上誤工補貼和心理補償。
目前,深圳全市70%以上的犬只都已經注射芯片,方便對其進行數字化管理。深圳將芯片數據與公共衛生系統、公共管理系統聯系起來,取得顯著的治理成效。
南風窗:除了完善法律,緩解人犬矛盾我們還可以怎么做?
夏循祥:最近我去了深圳調研,發現他們正在大規模地利用芯片技術,要求寵物來寵物醫院治療或免疫時,順便進行芯片的注射。目前,深圳全市70%以上的犬只都已經注射芯片,方便對其進行數字化管理。
深圳將芯片數據與公共衛生系統、公共管理系統聯系起來,取得顯著的治理成效。2018年深圳每年捕捉2萬條左右的流浪犬,現在一年捕捉流浪犬的數量只有七八千條。
南風窗:深圳的治理經驗可以被復制和推廣嗎?
夏循祥:我認為深圳有其特殊性。公共財政支持,市民的認知教育水平,社會的價值觀傾向,深圳在全國范圍內是比較先進的。
動物芯片的成本和注射費用全部由城市的公共財政來買單,在注射環節與當地的寵物醫院和動物關懷組織聯動合作。一枚芯片估計花費至少三五十元,而動員社會群體也需要人力成本,這些在其他城市的確很難完成。
南風窗:你談過了立法和數字技術,它們都是手段和方法。那么從觀念上,我們的社會是否需要達成某種共識,以緩解城市管理中人類與犬只的矛盾?
夏循祥:在群體文化差異如此大的情況下,達成完全的共識是不可能的,即使在西方社會也從未達成。道德規范很難劃定上限,但至少可以劃定下限,我們可以用法律將我們當前社會中動物利用和動物保護的下線都維持在一個綜合水平上。
我認為,應當把政府帶回社會沖突的中心位置,政府必須扮演“必要的惡”的角色。無論是虐待流浪動物,還是縱容犬只咬傷他人,都應當給予管制,法不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