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窺一斑而知全豹,觀滴水可知滄海?!?①以部分見整體,以小可推大,從一個人的心理可以窺見其內心最深處的精神世界,甚至可以探知到他生存的那個社會在他心靈留下的“痕跡”。作為一名著名的小說家,茨威格擅長用細致入微的心理描寫來刻畫人物的心理世界,同時,其精練的神態描寫和生動的動作刻畫也從側面展現出人物那時那景下的心理活動,激化的心理瞬間、特定的敘事場景、變換的人物聚焦等技巧都促進了人物心理世界的展現。而在茨威格費盡心思刻畫出的心理世界背后,是他深受文藝的陶冶而具有的人文關懷,是他呼吁人性回歸的人道主義精神,是其因戰亂、特殊的身份而奔波流離,渴望一次棲息的靈魂。本文聚焦于對中篇小說《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的人物心理描寫分析,試圖從這一斑中洞見追求“文學即人學”的茨威格的人道主義魂靈。本文所指的“人物心理描寫”并非專指作為一種手法的“心理描寫”,而是能展現人物心理的所有描寫方法。
【關鍵詞】《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人道主義;心理描寫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01-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1.005
一、直白的展現:獨白式心理描寫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以下簡稱為《二十四小時》)講述的是一個女人在她四十歲時出于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感而出手救助了一個賭博成癮的青年,在與他相處的過程中愛上了這位青年,最后因幻夢的破碎而深陷自責、羞愧與痛苦之中。
這篇小說是茨威格的代表作品之一,其中極具特色的便是以大段的人物獨白來組成主體的敘事。小說中的第一視角即“我”,并非故事的講述者,而是女主人公,“她”作為敘說者,而“我”只是一個傾聽故事的人,從一定程度上來說,“我”并非是真正的第一視角,而是“她”。
這種人物的獨白直接地呈現了人物的心理世界,像是一道強光照射進入內心的最深處。女主人公C夫人不僅在自己獨白中詳細地還原了整個事件,而且對于事件中每一個因素的心理反應,她都袒露無遺。當她在賭場上仔細觀察那個青年的動作和神態的變化時,從最初的驚愕不已,到后來的著魔專注,最后,隱約地擔憂關心,內心的惴惴不安,直接通過她的語言宣泄了出來。她的情緒隨著青年面部表情的變化和雙手的縮放而急速地轉換著,當他焦急不安,她的心便懸置不放;當他絕望頹廢,她的內心也如失去了什么一般,低落惆悵,正如文中所說,她已經“把別人的喜怒哀樂反映在我自己心里” ②。每一刻、每一次變化,她都用最直接的語言形容將她的心理活動一次又一次地表現了出來——這就是她個人的獨白。
這種獨白式心理描寫極具撼動讀者的力量,使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與角色能夠共悲喜。在C夫人最開始的講述中,她將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情緒傾瀉而出:“若是一旦我能下定決心,對某個人痛痛快快地說出我生活中的那一天,那么也許就可以結束這毫無意義的追憶和沒完沒了的自我譴責了。” ③羞恥、痛苦、自責都是這個看似氣質高雅、儀態大方的老太太不曾向外人透露過的情感,在這一刻,像是一位教徒向圣主的祈禱贖罪一般,她沒有任何的保留。這種描寫方式類似于戲劇中的獨白劇,臺上的人緩緩述說,而臺下的“我”和書外的讀者一起傾聽,在大段臺詞描繪出來的空間里,感受到她內心的波濤洶涌,與跌宕起伏的悲喜打了個照面。
小說的人物語言是最直接表現人物心理的方式。在大多數的作品中,人物借助語言來直接表達自己的情緒或想法等心理,但茨威格應用的這種心理描寫方式,相較于其他作品來說,更加注重心理細節的刻畫以及心理變化的完整呈現,將人物的心理世界刻畫至細,甚至像是以一個零度視角來觀視人物??梢哉f,人物心理世界就是茨威格心理小說的核心,他嘗試用人物袒露的獨白帶領讀者進入這個世界,將焦點放置于那些心靈海洋的波瀾之上,從而探尋人心海底之秘。
二、語言的藝術:刻畫入微的細節描寫
除了對人物心理的直接描寫之外,作為多年的傳記小說作家,茨威格擁有著深厚的文筆功力,他的這種高超的寫作能力在《二十四小時》中也有精彩的體現,尤其是在對于人物的細節描寫上。精湛的表達和描寫的細致成就了茨威格小說的語言藝術,而這些藝術化的描寫本質上還是為了表現人物的心理世界,是為了人物心理的刻畫而服務的。
“人的一舉一動無不宣泄情感。” ④眼睛、手、嘴巴等部位都可以表現出人物內心的情感,而茨威格抓住了這一特征,并在《二十四小時》中將它體現到了極致。小說中情節矛盾發生的場景設定在了賭場,茨威格通過對賭徒的手的特征捕獲,將賭徒們的心理清楚地展現出來。貪婪的是一只忘乎所以、不斷摟錢的蜷曲的手,卑微的是一只不斷顫抖著、進退兩難的手,激情的是像猛獸爭斗一般交織在一起的左右手……形態無所不有,一句簡潔的描述,就好似電影中特意設置的特寫鏡頭,在緩緩地移動著,捕捉著一雙雙手的形態,而賭徒們迥異的性格在這些手的特寫鏡頭下展露無遺。文中的那位青年也是通過一雙美得簡直不可思議的手吸引到了C夫人的目光。茨威格通過C夫人的眼睛向我們展現出了這位青年被賭錢的貪念驅使而陷入深淵的整個過程: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似乎都在向外傾泄出內心的欲望,一雙手瑟瑟發抖,伺機而動,眼神空洞,像是一具沒有了靈魂的軀殼。他時而容光煥發,時而蒼白衰老,起起落落的是他的手,也是他變化莫測的情緒,一個美麗卻又極具脆弱感的不良青年形象便躍然于紙上?!霸谛孤睹孛苓@一點上,這種時候手是最直接了當的?!?⑤賭徒們想要掩蓋的心理與第一次相遇的青年的情緒變化都通過手的形態與動作暴露了出來,在讀者面前,沒有了人物刻意隱藏的秘密,那些比喻、夸張等修辭的使用以及極為細膩的細節刻畫又極具語言的鏡頭感,整篇小說的語言像是經過精雕細琢后的藝術品,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情態對人物心理的作用也在這里得到了體現,像是劃開了一道側切口,讓讀者透過局部卻全面地、鮮活地觀看到了人物的心理活動。
余華曾說:“當書中的人物被推向某些瘋狂和近似于瘋狂的境地時,他們都會立刻放棄心理描寫的嘗試。” ⑥與直接的心理描寫不同的是,以細節描寫來側面展現人物心理能夠提供讀者空間來進行自我的聯想與猜測,也就是說,在人物極盡瘋狂或者近乎癲狂的激進狀態下,過多的直接心理描寫可能像是在自說自話,不斷地強調刻畫反而會堵塞讀者的聯想空間,而以蓬頭垢面的形象描寫或者異于尋常的動作描寫等側面描寫來體現人物心理更顯恰當。在刻畫文中的這位失足青年墮入物欲的深淵的人物心理時,茨威格巧妙地抓住了手、面部這樣的身體部位來從側面進行襯托。這樣的處理也足以顯示出其極為深厚的文字功底,善于用恰當的方法去捕捉人物,從而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他們心底的極度欲念與本質人性。
三、理性的閃光:人物心理分析
人物心理描寫是《二十四小時》這篇小說的核心寫作方法,但除了以文學的眼光去審視這類方法,從心理學的角度對小說中隱含的人物心理分析進行研究也就能更加理解茨威格的“費盡心思”。
弗洛伊德一直是茨威格的精神偶像⑦,前者關于人的性本能、欲望和沖動等一系列的心理學分析理論也深刻影響到了茨威格的寫作,他的人物心理分析小說不僅體現出了人物心理的層次即本我、自我、超我,而且將人物心理的爆發點趨向于一點一刻,達到讓讀者親身感受到心靈上的沖擊。
《二十四小時》中,C夫人多次提到自己的狀態像著了魔似的,在與青年共度一夜之后,她發現自己已經愛上了那位青年,由于抱有一種對落難者的同情與關懷,她對他的迷戀已經是接近瘋狂,甚至是不惜拋下一切,去追隨他。這一層面上,C夫人的本我即最原始的本能和欲望占據了主導地位,無意識驅使著這位原有生活枯燥無味的夫人奔向愛情的火焰之中。但當她發現自己對青年的贈予并沒有起到救贖而是再次點燃了他的貪婪欲望,她見到青年又如最初一般在賭場激情四射地投擲著金幣,這一瞬間,她感受到了感情的背叛,心理爆發趨于一點,矛盾在這一刻也直接激化。具有理性的自我瞬間壓制住了奮不顧身迷戀青年的自我,在周圍的嘲笑聲與戲謔的眼神中,克制住了自己的怒火,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這座城市。與青年的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但C夫人內心深處的超我人格限制著她現在的一舉一動,卻一直以一種道德標準在不斷衡量著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羞恥、痛苦讓她陷入了無窮的自責之中,直到遇到了“我”。在這整個故事中,C夫人內心的本我、自我和超我進行著十分激烈的抗爭,對峙著,轉變著,驅使著C夫人做出她的每一個行為,讓她的24小時決定了她的一生。
茨威格借鑒了弗洛伊德分析法進行文學上的創作,但他并不是弗洛伊德的盲從者,他否認力比多不能被人的理性所控制⑧,而在某些理論的分歧上,他也更加傾向于贊同榮格的理論。因此,他的借鑒是有主觀選擇性的,也正是因為他的個性選擇才成就了獨樹一幟的茨威格心理分析小說,使之兼備文學的藝術性和心理分析的科學性。
四、“觀滴水而知滄?!保憾匆娙说乐髁x的魂靈
對于人物心理的描寫其實是一滴水珠,無數的水珠最終會匯聚成海洋,而在人物心理世界的海洋之底,深埋著茨威格的靈魂寶藏。
《二十四小時》通過細致的人物心理描寫刻畫了一位沉溺于情感的沖動但最后幡然醒悟的女性形象。它與其他小說不同的是,作者是以極其尊重的目光來注視這一位女性,她雖然被情感蒙蔽了眼睛,但是在被背叛澆了冷水之后,她能夠迅速地選擇脫離,用時間的消磨來嘗試泯滅內心的傷痛。她的援助是善良的體現,對愛情的向往也如情竇初開的少女一般美好,她的癡迷正顯示出了她如孩童般的純粹。做出錯誤的一步的并不是她,但她卻在心底深深印刻自己的罪惡,選擇用自己的痛苦來贖罪。這篇小說沒有直接對這位女性進行批評或者貶低,也沒有站在群體的道德評價層面上對這位女性指指點點,只有作者通過“我”來表達自己的看法:“我始終認為,誰也沒有權利鄙視這個可憐的、不幸的女人?!?⑨“我”最后飽含敬意的吻手禮,也是作者對這個不幸的女人表達的尊敬,敬她遵從了自己的意愿的勇氣,敬她為自己所向往的理想而追求的激情。
這種女性意識的體現是十分珍貴的,小說中的女性不再是時時刻刻受身份的限制或男人的操控而生存的刻板形象,而是有血肉的,勇敢的,真誠的,愿意為自己理想的一切去追求的人,她也有自己的女性力量。除了《二十四小時》,《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月光曲》《雷潑萊拉》都刻畫了各種各樣的女性形象,她們姿態各異,有卑賤的,有麻木的,但都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而不再是一個個被固化的圖式。這種女性意識的背后,是茨威格溫柔的目光——他的人道主義精神貫穿了他所有小說的主調。他關懷弱小,尊重差異,肯定“人性的原善” ⑩,無論高貴或卑賤,他認為任何人都有權生活下去,這是人的基本權利。
除了《二十四小時》中的C夫人以外,茨威格將目光聚焦于各類人物的心理世界,刻畫了一個又一個性格迥異的人物形象,他們中有如C夫人一樣,耽于情愛的婦人(如《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的陌生女人),有飽受不幸生活折磨的女人(如《兩個孤獨的人》中的尤拉),也有愛情世界中的男人(如《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的作家),還有慘遭戰爭、斗爭摧殘的男人(如《象棋的故事》中的B博士)。
在創作的時候,他說:“在我的中篇小說中,主人公都是一些抵抗不住命運擺布的悲劇人物——他們深深地吸引著我?!??他不去歌頌英雄人物,而選擇把自己的眼光投射于處于弱勢中的人民的生活,這正是因為他內心充滿了那種人道主義關懷,需要去關注生活,去描繪真實,去揭露現實。所以,他不僅僅讓筆下的女性展現出力量,賦予了貧苦生活中的人們以希望,也生生地撕開了戰爭正義的丑陋面具,用生存在社會壓迫之下、被戰爭摧殘的人物故事去呼吁人性的回歸與秩序的重構。也許,這就是茨威格無畏的勇氣,在戰火四起的亂世中,向已經紊亂了倫理道德等秩序、麻木了互敬互愛精神的世界發出警醒聲,在這樣一個又一個的故事里截取現實,又虛構幻想,為終將會到來的那一天而堅持著。
茨威格經歷過二戰時期,過著異常艱難的生活。四處逃亡,流離失所,壓抑成為他的生活基調。在兜兜轉轉的遷移中,他親眼見證不同階層的生活,與許多人相識相遇,也正因他經受過戰爭的殘害,他更具有一種關懷的眼神去注射世間的所有人;他切身感受過悲慘,也就更能寫出人的痛苦與折磨。他筆下一系列的人物形象實際上寄托了茨威格自己的主觀情感,一個個生動深刻的故事也展露出茨威格內心的希冀,他濃郁的人道主義情懷支撐了整個小說世界的主題構架,讀他的小說,就是在品味這一股醇厚且珍稀的人情味。
茨威格在他的文集中寫道:“自從我們的世界外表上變得越來越單調,生活變得越來越機械的時候起,就應當在靈魂深處發掘決然相反的東西,做一個勇敢而正直的人。” ?他的靈魂因身份的特別、時代的特殊而無處可歸,但他卻用自己手中的筆描畫出一個又一個精彩紛呈的人物心理,呈現出他眼中的人世百態,寫下的每一筆,刻畫出的每一個人物,都灌注了他的情感,依附了他的魂靈——那是最勇敢的,最正直的,最值得敬佩的和推崇的人道主義的魂靈,在處于和平年代的現在,我們也需要將它傳遞下去,為了人類未來的共通與尊重,它理應長久不殆。
注釋:
①陳明星主編:《世說新語》,時代華文書局2019年版。
②③⑤⑨(奧)斯·茨威格著,高中甫主編:《茨威格小說全集》,西安出版社1995年版。
④楊榮:《茨威格小說研究》,巴蜀書社2003年版。
⑥余華:《我能否相信自己 余華隨筆選》,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⑦⑧⑩?張晏:《茨威格中短篇小說敘事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
?高爾基、羅曼·羅蘭、茨威格著,臧平安、范信龍、井勤蓀譯:《三人書簡 高爾基,羅曼·羅蘭,茨威格書信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參考文獻:
[1]高爾基,羅曼·羅蘭,茨威格.三人書簡 高爾基,羅曼·羅蘭,茨威格書信集[M].臧平安,范信龍,井勤蓀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2]劉艷.心理描寫的嬗變:由“心理性”人物觀到“功能性”人物觀的敘事演變——以余華《活著》為例[J].山東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66(05):39-51.
[3](奧)斯·茨威格著,高中甫主編.茨威格小說全集[M].西安:西安出版社,1995.
[4]宋莉.基于弗洛伊德人格理論試評茨威格《象棋的故事》[J].開封文化藝術職業學院學報,2021,41(08):35-36.
[5]楊榮.茨威格小說研究[M].成都:巴蜀書社,2003.
作者簡介:
何芊慧,女,漢族,湖南衡陽人,湖南師范大學本科在讀,研究方向:二語教學與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