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維特根斯坦的“確定性”思考越發受到重視,甚至有學者將其抬高到與《邏輯哲學論》和《哲學研究》并列的高度。本文嘗試從“確定性”和“知識”的分裂共存的視角入手,將以更為全面的方式對維特根斯坦的“確定性”思考給出一個相對融貫的觀點,試圖論證維特根斯坦并非進行一種以“知識辯護”為中心的確定性回答,而是著力于在區分“知識”和“確定性”的差異,并且締造兩者的分裂共存的情況下,維護一種“一元”和“多元”的微妙平衡的確定性方案。
【關鍵詞】確定性;知識;辯護;分裂
【中圖分類號】B561?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02-007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2.024
一、引言
在學界一般把維特根斯坦思想分為前期思想和后期思想。前期思想以《邏輯哲學論》為代表,后期思想以《哲學研究》為代表。又有學者將維特根斯坦思想劃分為三期,認為在《哲學研究》之后,維特根斯坦還開辟了關于確定性問題的重新思考。對于《論確定性》這部手稿,學界有諸多討論,形成了不同的觀點,
馬爾康姆(Norm Mal-colm)[1]提出了一種正統的解釋,馬爾康姆認為,應該將笛卡爾的確定性觀點與維特根斯坦的確定性觀點加以比較。他認為當前的認識論是以笛卡爾試圖發現完全確定的東西為方向的,笛卡爾謀求不可能出現任何疑問和犯錯,而維特根斯坦針對這種觀點加以反駁。所以他相信這篇著作可以看到對知識的確定性概念的獨創性的處理。(Nothing is hidden 201)
英國維特根斯坦協會主席夏洛克(Daniele Moyal- Sharrock)提出了“第三階段維特根斯坦”這個概念,試圖闡明維特根斯坦在寫作《論確定性》時期,其思想已經超出了《哲學研究》,并且走向了傳統搞哲學的方法。
而在國內學界對于維特根斯坦的《論確定性》手稿的研究,尚不成熟。樓巍(2011)[3]認為“確定性”是超出理性審查界限的,被給定的強制性力量,這種強制性力量由于超出了理性的界限,所以它無法得到理性的根據。
江怡(2022)[4]認為需要將“確定性”和“不確定性”對比地加以理解,認為維特根斯坦是把確定性與懷疑相對立,而非與不確定性加以對立。這意味著維特根斯坦并非去拒絕不確定性,而是在某些信念中試圖安定不確定性。這種安定就表達為語言游戲的實例化。
從諸多的討論中可以看到,維特根斯坦的《論確定性》涉及確定性與知識的關系問題,確定性與不確定性、懷疑的關系問題,維特根斯坦式的確定性與笛卡爾式確定性的關系問題。
二、知識與確定性的對立
從傳統的確定性討論之中,最著名當屬笛卡爾的討論。笛卡爾試圖通過普遍懷疑的方式,來尋求一個絕對的,不可動搖的確定性根基。并且笛卡爾對于確定性的討論,建立在一個隱喻基礎上,即把“知識”視為大廈或一棵樹,而知識的根基就作為大廈的地基或樹的樹根。其后的哲學家遵循理性主義的脈絡,對確定性的思考都力圖建立在一個理性的根據之中。
而康德第一次通過批判哲學的方式指明,前批判哲學的哲學家們試圖通過回溯論證來尋求無條件者(諸如靈魂、宇宙、上帝),從而為理性進行自我的奠基。而康德試圖表明這樣的行為恰恰是無效的,因為知識既需要概念,也需要直觀。所謂“直觀無概念是盲的,概念無直觀是空的”,從而康德把對無條件者的討論,稱之為“先驗幻相”。
在康德的討論中,康德已經隱隱地意識到“知識”與“幻相”的不同,如果說“幻相”的產生乃是因為人們尋求絕對的確定性的話,這也意味著“知識”與“幻相”的差異,就是“知識”與“確定性”的差異。
而在維特根斯坦關于確定性的思考中,他重新恢復了“知識”與“確定性”的差異的思考。
維特根斯坦的探討開啟于摩爾的常識實在論的討論,摩爾曾經試圖解決所謂的“哲學丑聞”,即外部世界是否存在?摩爾認為有很多我們無法證明為真的命題,但是我們可以深刻地領會到他們是確定無疑的。例如說“地球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存在”。
而摩爾的論證則是。當我們舉起一只手說“這是一只手”,然后舉起另外一只手說“這是另外一只手”,由此我們證明了手的存在乃是確定無疑的。
在摩爾的論證中,摩爾的論證可以重述如下:
前提1:我看見了一只手;
前提2:我知道這是一只手;
前提3:這是一只手;
結論:手是存在的;
在這個論證中,隱含著很多未曾明言的內容,其中包括“看見”能否充分地推導出“知道”?
換言之,在摩爾的論證中,他力圖通過“知道”來推導出命題的確定性,亦即摩爾依然試圖在知識內部去尋求知識自身的確定性。這個思考路徑與笛卡爾的路徑本質上并沒有什么不同,從而混淆了“知識”與“確定性”的差異。
其次,當我們說“我知道”的時候,其中“知道”是一個需要有理由加以辯護的陳述,而理由的辯護乃是理性的論證,這意味著它具有公共性,可檢驗性。而理由的辯護可以不斷地延伸,但是無論如何延伸,其理由的辯護鏈條都是“理性”。那么所謂“理性”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它具有可理解性。而這種可理解性并非是絕對意義上的,而只是在同樣使用同種語言游戲的共同體內部才有效。
我們可以述說“地球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存在”,但是卻不能以“我知道”的方式去述說,因為這個命題無法得到理性的辯護,相反他是無理由的方式強制性灌輸給我們的結果。
其三,知識具有可錯性。如果知識是被理由所辯護的命題,那么知識也就蘊含著它可以被質疑,可以被推翻,可以被消除的可能性。故而能夠被理由辯護,就蘊含著不能被理由辯護,甚至被質疑。這也意味著,知識的命題具有真值,它可以被判定為或真或假。但是與之相對的是,存在一些命題,它不能被判定為或真或假。
在維特根斯坦看來,“真”與“假”不是絕對意義上,而是相對意義上,只有相對于某個共同玩同樣的語言游戲的共同體內部,“真”與“假”才能發揮功效。在不同的語言共同體之間,“真”與“假”就會變得荒誕,相反此時人們只能互相譴責對方是異教徒和蠢人。他說:
“當兩個無法相互調和的原則真正相遇時,每個人都會把對方叫作蠢人和異教徒。”[6]
“但是我得到我的世界圖景并不是由于我曾確信其正確性,也不是由于我現在確信其正確性。不是的,這是我用來分辨真偽的傳統背景。”[7]
即言之,維特根斯坦試圖通過區分“確定性”和“知道”,或者“真偽”與“使真偽成為可能的背景”,來說明當摩爾說“我知道地球在我出生之前就存在”實際上是誤用了“知道”這個概念。原因就在于,“知道”是需要理由辯護,無論如何辯護,它都在理性之中。而“確定性”卻是超出理性之外的強制性力量。
那么這個強制性力量是什么呢?維特根斯坦認為,是“行動”本身,他說:
“什么可以用來檢驗它?——“然而這是一種有效的檢驗嗎?如果是,那么難道它在邏輯上就一定不會被認為是有效的檢驗嗎?”——好像給出理由永遠不會有個盡頭似的。但是這個盡頭并不是一個沒有理由的命題,而是一個沒有理由的行動方式。”[8]
而行動本身是超出理性辯護之外的,可以說“它就是如此”,沒有理由說明它為什么如此。
三、確定性與懷疑論
維特根斯坦的《論確定性》的思考,是起源于摩爾對于懷疑主義的反駁的再反思基礎上的,也因此對于確定性的思考,不能不牽扯到對于懷疑論的思考上。
懷疑論乃是哲學歷史上源遠流長的思潮,在哲學歷史上,懷疑主義有多種類型,最著名的懷疑論主要是三種,分別是古希臘懷疑主義者阿格里帕提出的“三難困境”,笛卡爾式的普遍懷疑和休謨式的溫和懷疑論。
三者的懷疑論證各異,但是他們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對于知識的辯護的“絕對性”提出質疑,即懷疑論者普遍懷疑知識是否可以實現絕對的辯護。如果謀求知識的絕對的,徹底的不可錯,那么就會要求絕對地排斥錯誤,而這恰恰是懷疑主義誕生的土壤。
以阿格里帕三難論證為例,其論證可重述為:
1.若我們謀求知識的絕對辯護,那么任何一個知識都需要得到辯護,提供其辯護的理由;
2.任何的理由和證據同樣需要得到辯護;
3.不可能存在無須辯護的理由和證據,否則就是武斷的假設;
4.不存在任何絕對的辯護;
5.不存在任何知識。
不難看到,當我們試圖對知識進行絕對的辯護,其結果就是我們要么承認一切,要么就否認一切。而這恰恰是懷疑論產生的土壤。
同樣笛卡爾式的普遍懷疑,也是謀求知識的絕對基礎。休謨式的普遍懷疑,是對應于唯理論思潮中的關于絕對知識基礎的批判。所以他們都建立在對于知識基礎的不可錯,絕對辯護基礎上的。
那么我們是否可以尋求放棄知識的絕對不可錯性,強調知識的可錯性呢?正如20世紀哲學中的實用主義思潮,正是試圖放棄絕對的不可錯性,來阻擋懷疑論的攻擊。
但是若我們堅持知識的可錯性,我們就會遇到另一個困局,即如果我們堅持可錯論,就是堅持了一種更為弱化的知識標準,而這種知識標準該如何界定呢?我們在何種情況下選擇某種知識,在何種情況下否認某種知識呢?而這恰恰是可錯論者難以加以明確辯護的,并且會逼迫自己進入到相對主義之中。
那么何以堅持可錯論和堅持不可錯論雙雙陷入迷思之中呢?
從上述的論述中,不難發現無論是堅持可錯論還是堅持不可錯論,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即它們都試圖在知識的內部尋求知識的辯護。換言之,他們都沒有把“知識”和“確定性”區分開來,以至于在知識內部陷入迷失境地。
而在維特根斯坦的思考中,他堅持將“確定性”問題與“知識”問題劃分開來。而“確定性”是一個無法辯護的,直接被給予給我們的超出理性界限之外的強制性力量。
維特根斯坦對于懷疑論的反駁,可以有兩個基本路徑,我們稱之為“消極的路徑”和“積極的路徑”。
在“消極的路徑”中,維特根斯坦力圖把“懷疑”這個概念拉回到語言游戲之中,在維特根斯坦看來,“懷疑”只是一種特殊的語言游戲,懷疑之所以成為可能,只有當它作為一種語言游戲才能實現。故而懷疑只能是相對的懷疑,而并非是笛卡爾式的普遍懷疑。
所以他試圖區分有意義的懷疑和無意義的懷疑。
所謂有意義的懷疑,就是懷疑是需要理由的,懷疑乃是對于經驗命題的具體質疑和反駁。這也意味著,“懷疑”是一種特殊的語言游戲,所以懷疑必須有具有的理由和證據。若我們支持維特根斯坦的觀點,我們就不難得出一個推論,若懷疑是一種語言游戲,而語言游戲的實現并不需要理由的辯護,相反理由的辯護反而是包含于語言游戲之中的,這也意味著有意義的懷疑,一定是具有確定性。這個“確定性”無須理由辯護,它乃是直接被給予給我們的強制性力量,逼迫我們進入到語言游戲之中去懷疑。而普遍的懷疑之所以不可能,是因為普遍的懷疑溢出了“知識”的領域,試圖懷疑“確定性”,而“確定性”卻是超出知識界限之外的,所以它只能是“無意義的懷疑”,哲學家可以無窮追問下去,但是他們永遠得不到答案。所以我們把維特根斯坦試圖把“懷疑”從溢出具體的語言游戲之外的普遍懷疑,拉回到語言游戲之中,稱之為“消極的路徑”。
而所謂“積極的路徑”,則是正面給出對于懷疑論的反駁,這種反駁被一些學者稱之為“實踐的基礎主義”[5]。其內容在于,維特根斯坦試圖提出“世界圖景”“軸心命題”“生活形式”等諸多概念來說明,此種確定性不同于邏輯的確定性,乃是一種給予習俗,歷史,文化積淀下來的確定性。
對于這個“實踐的基礎主義”的提法,我們認為存在瑕疵和誤解的空間。“基礎主義”乃是一種對于知識的辯護路徑,但是這個路徑的特點就在于,它并沒有真正實現“確定性”和“知識”的明確劃分。故而這個概念,會造成一種誤解,認為維特根斯坦是通過實踐對知識的確定性進行辯護。但是實則并非如此,因為“實踐”乃是一種強制性力量,它無所謂對于知識是否進行辯護,它是超越于任何基于理由辯護的理性路徑的。
所以此處并非是維特根斯坦試圖用實踐來為知識的確定性進行辯護,相反“確定性”問題是一回事,“知識的辯護”又是另外一回事。
故而我們認為,維特根斯坦提出“世界圖景”“軸心命題”,并非是拿諸多命題為知識的確定性辯護,乃是描述人們的日常語言使用。兩者的區別在于,為知識的確定性辯護,無論是堅持可錯論還是不可錯論,它都是理性辯護的路徑,內部已經蘊含著一種“規范”的要求,亦即提出了一個理性標準來審視知識。而描述活動,則僅僅是把我們如何使用語言的全貌描述出來。后者乃是一種治療“哲學病”的要求,前者恰恰是“哲學病”的隱含病癥。于是在關于“確定性”的討論,維特根斯坦提供了獨特的世界觀,在這個世界觀存在著一種強制性的,非理性的力量,塑造了我們對于世界的看法。但是它一開始就與知識的辯護隔絕了,我們不知道何以如此,也不應該追問何以如此。相反在知識辯護鏈條中,卻存在著多元性,任何一個提供理由的知識,都是可錯的,都會被質疑。非理性的一元和理性的多元,巧妙地勾連在一起。
四、結語
綜上所述,維特根斯坦力圖區分“確定性”和“知識”,這與他前期思想主張區分“可說”和“不可說”,后期的思想主張區分“事實研究”和“概念澄清”有著深刻的統一性。這種統一性就在于,存在著一種我們不可用理性辯護言說的強制性力量,這個力量是非理性的。我們可以發現,維特根斯坦的確定性觀點呈現出一種微妙的張力,在批判科學和堅持經驗之間,可錯和不可錯,絕對和相對,統一和多元之間保持著張力。也正因為如此,后世學者對于維特根斯坦的探討,容易偏向于一方,塑造出相對主義、實用主義的維特根斯坦形象。但是正如維特根斯坦自己所說,自己只是治療哲學病。我們只有盲目投入到真實的語言使用中,才能止息喧囂的哲學探討,這也宣告了理性主義哲學的消亡。
參考文獻:
[1]Malcolm,Norman.Nothing is Hidden:Wittgenstein's Criticism of his Early Thought,1987.
[2]Hacker, P. M. S..Insight and Illusion:Themes in the Philosophy of Wittgenstein.Essays on the Philosophy of Wittgenstein,1986.
[3]樓巍.對維特根斯坦“確定性”概念的澄清——“后《哲學研究》”文本考察[C].“分析哲學:中國與世界”國際研討會暨第七屆全國分析哲學研討會論文集,2011:430-441.
[4]江怡.后期維特根斯坦論確定性與不確定性[J].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45(03):1-9.
[5]曹劍波.維特根斯坦論有意義的懷疑——《論確定性》的懷疑觀管窺[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05):103-110+124.
[6]維特根斯坦.維特根斯坦全集第10卷:關于心理學哲學的最后著作論確實性[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3:295.
[7]維特根斯坦.維特根斯坦全集第10卷:關于心理學哲學的最后著作論確實性[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3:208.
[8]維特根斯坦.維特根斯坦全集第10卷:關于心理學哲學的最后著作論確實性[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3:211.
作者簡介:
林峰,男,漢族,浙江溫州人,中共淮南市委黨校,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