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導引】熟知詩詞格律是一個詩人必備的基本功底,從小便要熟知并背誦各種韻腳和對仗,還要背誦大量前人的詩詞,在濃郁的文化氛圍中靈活地運用字詞的讀音、嫻熟地按要求排列組合。所以,寫詩的過程大致是先歌而剪裁,再自然抒發,再有嚴密格律。最后,就是與個人的經歷和對生活的領悟相關了。至于詩歌的寫作,有的詩乃一氣呵成,如韓愈的《山石》;有的詩則經歷了長時間的醞釀思考;有些詩則是把某些預先想好的詩句“組合”起來的。在遇到需要即興作詩的場合前,詩人的頭腦中已經有了一些預先想好的詩句(或典故),在需要現場作詩時,再和諧巧妙地剪裁、組合到詩中,從而輕車熟路地完成“即席之作”。詩人在作品中也會剪裁他人的詩作,或多次用到某些典故(或意象)。已完成的作品中的一些詩句或構想,也會被本人再次使用。
寫詩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些我們看到的詩人即興寫下的精妙詞句,多半也是經過了長久的沉淀。復旦大學中文系文科資深教授陳尚君曾自謙為“唐朝戶籍警”,40余年來他校訂過全部唐詩,手上還有大量未經發表的唐人逸詩,可以說是見過最多唐詩的人。他說:“任何一個天才的詩人,都有特別勤奮的一面,只是有的你看得到,有的你看不清楚。”
宋人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辯》中說:“其用工有三:曰起結,曰句法,曰字眼。”起結即章法安排,句法、字眼就是煉句、煉字。袁枚在《隨園詩話》中寫道:“一切詩文,總須字立紙上,不可字臥紙上。”就是要求詩詞的語言要生動、形象、具有立體感,不能單薄地浮于紙面。古人寫詩詞,最重要的就是根據內容和意境的需要,精心挑選最貼切、最富有表現力的字詞來表情達意。“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又如杜荀鶴的“生應無輟日,死是不吟時”。曹雪芹寫《紅樓夢》后曰:“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即便是被譽為天才詩人的李白,要寫出好的詩篇也是要經過模仿,要長久醞釀、反復打磨。他們的詩作,并不都是張口就來的。杜甫之所以成為詩圣,除了他憂國憂民的情懷和沉郁頓挫的文學風格,語言的準確生動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杜甫非常講求語言的錘煉,因此,他的詩歌語言生動形象,有力地表現了詩意和主題。
【附文】
這些天才詩人有多努力
孫彥揚
說起“天才詩人”,人們自然會想到被贊為“謫仙人”的李白。李白似乎成了影視作品的新寵兒,從《妖貓傳》到《長安三萬里》,影視作品里的李白作詩時多是斗酒百篇,“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對李白的塑造已經過度神化、窄化,好像其詩是完全信手拈來的。然而,事實并非如此。陳尚君發現,李白的存世文本中存在很多相異的文本,有許多類型是別家文集中很少見到或從未見到的。盡管有后世流傳訛誤的原因,但更可能是李白對自己的詩文反復修改再去定稿的結果。
太白繡口一吐,便出好詩?
哪怕是詩仙李白,其卓犖詩才也不能離開反復習寫。“其實天才縱逸的另一面,是極度勤奮地學習與修改。”《文選》是中國現存最早的詩文總集,也是青年時期的李白傾注心力的學習文本。南京大學人文社科榮譽資深教授周勛初認為:“李白苦練基本功,曾三擬《文選》,在臨摹前人作品上下了很大功夫,這也推動李白在賦、樂府、古詩等領域的成就。”如果沒寫好,便燒掉重新寫,李白模仿江淹的《恨賦》之作《擬恨賦》,還存其集中,便可看出其勤苦學習的痕跡。
李白那些看似渾然天成的詩句,也可能經過千錘百煉與反復琢磨。李白稱自己“常橫經籍書,制作不倦”,《古風五十九首》是他一生最用力也最為重視的詩作。李白效仿阮籍《詠懷詩》而作《古風》,其三十九,全詩12句,其正本和別本竟有8句相異,可見李白進行了大刀闊斧的刪減。陳尚君認為,李白原先的版本寫“殺氣落喬木”的傷時之思,又寫“曲終涕泗瀾”的思鄉之情,這樣的交叉寫法并不能聚焦讀者的感情體驗;而修改后的版本從“白日浮云”,寫至“雀棲鳳凰”,暗喻憂時悲歌,經過作者刪改后的正本更優。而《古風》其二十七更為有趣,李白在其初稿中寫美女高節,卻在定稿中改成了美人歲暮的悲哀。可見李白修改作品數量之廣、幅度之大,是作者本人勤于增刪打磨文本的有力佐證。
李白曾因“北門之厄”被人戲謔為“古惑仔”。當時正值李白初游長安,他參與了斗雞活動,與一群喜愛斗雞的紈绔子弟群體發生了沖突。李白深陷其中,多虧友人陸調相助才得以逃脫。李白以此事件為基礎作詩《敘舊贈江陽宰陸調》,初稿寫成后,李白又對此詩大量刪削。最初版本共有60句,而在后來的版本中僅保留42句。經陳尚君考證,李白刪掉了早期描述自己身陷困境的片段,例如將“君披萬人叢,脫我如貔牢”一句改為“君開萬叢人,鞍馬皆辟易”,弱化了“貔牢”等過于狼狽不堪的敘述。“李白集中自我修改之例極多,這些都能夠證明詩仙的努力與勤奮。”
哪怕杜甫只活四十歲,也已達到詩人最高成就
杜甫一生歷經家國變故,無論是時代傷痛還是個人坎坷,“無不存于筆底,見諸文字”。其勤奮不僅在于“無一字無來處”,更在于發前人之所未言,“不斷突破自己,不斷寫出新的題材與內容,不斷追求詩歌進步”。因此,陳尚君認為,無論杜甫生命長度如何,無論其作品數量多少,他在安史之亂前也就是四十多歲時,已經是那時很了不起的詩人。
杜甫寫詩,其憂國憂民之情自心底發出,并全身心體會腳下大地的脈動,體恤民瘼,傳達民心。“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當時的庶民有向國家繳稅、為國從軍的義務,杜甫本人有官職在身,這些他都不必承擔。盡管如此,他與家人的生活仍十分艱難。那些地位遠不如自己的賤民,他們又該如何生活?戍邊的戰士又該如何熬過寒冷的冬天?正所謂“老大意轉拙”,“白首甘契闊”,杜甫以一顆赤忱癡心發出的時代吶喊,也成為那個時代詩歌的最高成就。
中國臺灣淡江大學中文系教授呂正惠估算,安史之亂后長安第二次淪陷,杜甫在當年歲末便創作了《遣憂》《巴山》《早花》3首詩;而后又寫作21首相關詩篇。呂正惠認為,杜甫作為一個偉大詩人的特質之一,便是他不斷成長、不斷變化的藝術創造力與鍥而不舍地追求完美的精神。從“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到“儒術于我可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再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隨著唐朝由盛而衰,杜甫的經歷不斷變化,他用如椽巨筆寫出“詩史”,努力記錄時代劇變中的眾多細節,每一份詩稿都有著獨特的時代意義。
(來源:《文匯報》2023年10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