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鳳 謝小敏

“俯仰”一詞可以追溯到《周易》,書中記載:“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1]由此可見,“俯仰”一詞,產(chǎn)生于“天、地、人”整體的關系中,“俯仰”是人與萬物產(chǎn)生情感聯(lián)系的基點,“俯仰”所呈現(xiàn)的視覺和心靈上的空間感和時間感,給了人情感衍生的參照點。
“俯仰”一詞是中國古典美學審美的一種方式,古人用這種方式來體悟萬物之道,感受生命的意義。“‘俯仰’不僅包含著以上觀下覽遠近取與的形式去獲取加工表達信息的經(jīng)驗行為,也包括與這種行為相一致的想象世界,構(gòu)建自我的觀念行為。”[2]
在對自然“俯仰”的過程中,主體一方面激活了自然的新生命,即所謂山的沉穩(wěn)、水的靈動,一靜一動,鐘靈毓秀,化仁化智,香遠益清;另一方面感悟到了自我的物理生命,升華了精神生命的境界,純粹了良知與性情。再次,因“互滲律”的參與,自然與人的交互感應作為根深蒂固的集體表象(亦即集體無意識),一代復一代地積淀在人們的心靈底層。在主客二分的世界里,“俯仰”既是在感性直觀基礎上的審美觀照,也是在體察萬物的過程中的省視自身,更是在物我冥和的狀態(tài)中的精神“遠游”。
《蘭亭集序》中,一共出現(xiàn)了三次“俯仰”,通過俯仰的方式,主體可以從自然世界過渡到審美世界和精神世界。通過俯仰的途徑,主體強調(diào)物我的交流,在不同的時空維度和情感維度中進行以生命意識為核心的精神世界的建構(gòu)。“俯仰”一詞雖然在全文中只出現(xiàn)了三次,但卻貫穿了整篇文章,并且始終涌動著生命的意識,于不同的維度呈現(xiàn)出不同的存在形態(tài)。
一、“仰觀俯察”:空間維度延展性展現(xiàn)流動的生命意識
“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是作者置身在蘭亭這個客觀的地點而發(fā)出的感慨。“仰”和“俯”都是短暫瞬間的動作行為,而“宇宙之大”“品類之盛”則是廣闊無限的宇宙空間與萬物空間。這不是僅局限于蘭亭的自然地理空間,而是蘭亭之景使得主體的存在空間得以拓展,借由視覺而進入擴大化的視覺空間與無限化的精神空間。“俯仰是視點的無限擴大,它要求人們不要斤斤于物象,不要拘泥于個人身世之嘆,不要為自己所處的狹小空間所局限,讓精神騰挪開去,一路向上,從眼前轉(zhuǎn)向邈遠,從當下直入永恒,目不能至,心向往之,讓性靈無限伸展,以達到‘大人游宇宙’的境界。”[3]王羲之正是通過俯仰的方式而使客體獲得了空間意識。人是宇宙的一部分,也是萬物的一部分,人之所以能通過一仰一俯來完成對這個巨大空間的審視,正是因為宇宙與萬物存在于人的精神世界當中。人站在一點卻能俯仰宇宙,這是點的無限擴大。仰觀宇宙,空間不斷向上兼容;俯視萬物,空間不斷向下延伸,這體現(xiàn)了在邈遠時空中心靈的游動與逍遙。
王羲之通過俯仰的方式由個人客觀存在的空間進入到宇宙的空間,由客觀世界進入到主觀世界進行“游心太玄”“自由逍遙”后,提出了“悟言一室之內(nèi)”和“放浪形骸之外”這兩種不同的具體呈現(xiàn)空間。主體在不同的空間進行自我審視,但最終都走向“情隨事遷”“俯仰之間,已為陳跡”“不知老之將至”的結(jié)局。這體現(xiàn)了主體的客觀存在空間只是情感實現(xiàn)方式的不同憑借點,最后人都會在“俯仰之間”突破空間對生命的束縛,感慨人生苦短,借流動的生命意識,寄托于永恒的世界萬物之中,覺醒自我的生命意識。
宗白華在《中國詩畫中所表現(xiàn)的空間意識》中指出:“中國詩人、畫家確是用‘俯仰自得’的精神來欣賞宇宙,而躍入到大自然的節(jié)奏里去‘游心太玄’……詩人雖不必直用俯仰字樣,而他的意境是俯仰自得、游目騁懷的。”[4]《蘭亭集序》中主體正是通過俯仰的方式,由自然空間進入非自然的精神空間,去“游目騁懷”“極視聽之娛”,這體現(xiàn)了主體的生命意識在廣袤空間的自由流動,逍遙地澄懷味象。這和相同時期的嵇康在《四言贈兄秀才入軍》中所寫的“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所運用的途徑相同,并且同樣流露出了魏晉時期的文人在動蕩的社會中,通過虛靈的胸懷、流動的生命意識來體味自然、發(fā)現(xiàn)自我的情懷。
二、“俯仰一世”:時間維度彈性呈現(xiàn)自覺的生命意識
時間的彈性呈現(xiàn),既可以是某一時間節(jié)點,也可以是一個時間段。該時間段可以是短暫的時間,也可以是持續(xù)性的時間。人在瞬間激發(fā)的主體意識,可以附著于生生不息的宇宙萬物,得以永恒存在。相反,持續(xù)貫穿人的一生的想法,也只是有限的想法,因為“有限不能自我產(chǎn)生無限,有限只能嵌入天地宇宙中方能獲得生命的充實和精神的永恒”。[5]而《蘭亭集序》一文正是通過俯仰的方式,自覺地將主體的生命意識融入宇宙的無限當中,賦予短暫涌動的生命意識以無限的時間跨度。
《蘭亭集序》選取不同的時間維度,結(jié)合“俯仰”這一行為,帶來了時間感受的強烈異變,體現(xiàn)了自覺的生命意識。文章的開頭,“群賢畢至”于“暮春之初”,在萬物復蘇的時間節(jié)點,主體通過俯仰的方式,觀賞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的景象,仰觀高山茂林,俯覽清流激湍,將暮春時節(jié)蓬勃的生命力展示了出來。人在這暮春之初的大好時光,本應體味自然實景帶給人此刻最真實的感覺;但主體卻通過“俯仰”的方式自主地進入了人的精神世界。即使此刻擁有良辰美景,卻自覺地感受到生命的消逝,意識到人最終也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
美好的時光在時間的維度里,也終是轉(zhuǎn)瞬即逝,只有生命在時間維度里不斷流逝的狀態(tài)才是永恒的客觀存在。時間借助于“俯仰”的方式,彈性地呈現(xiàn)了不同的時間形態(tài),由“暮春”現(xiàn)實的時間節(jié)點,到生命流逝的瞬間,到不停流逝的時間永恒的形態(tài),再到生命“終期于盡”的消失。不同時間形態(tài)的呈現(xiàn),正是主體生命意識的自覺流露。在暮春時節(jié),人通過俯仰天地,將天地萬物此刻的生機景象盡收眼底。此時,人的時間是相對靜止的。人主動自覺地通過俯仰的方式進入自然的世界,感受自然在春季開始新的生命輪回。同時,人也由俯仰進入自我的精神世界。俯仰自然萬物,它們在生長的同時也在流逝。人的世界也是如此,時間在向前也在流逝,唯有時間的流逝是永恒的。
文章從俯仰宇宙萬物進入精神世界后,提出了“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這里將“俯仰”和“一世”兩個不同跨度的時間同時呈現(xiàn),突出了劇烈的時間變化,這體現(xiàn)了主體情感邏輯的異變。這種情感異變的歪曲,正是主體意識的覺醒和主體精神觸覺的延伸。對審美邏輯進行還原,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運用了藝術(shù)感覺和情感邏輯的異變,突出了主體將自身主動地融入宇宙萬物之中,在宏觀的世界里,完成對生命流逝的審視。
文章最后提到,“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主體通過俯仰的方式將古人、今人、后人連接了起來。這種縱向立體的時間感,體現(xiàn)了主體自覺的生命意識的永恒感。以俯仰天地的方式所建立的精神世界,與萬物永恒的生命主體意識相連通,可以跨越時間的鴻溝,與宇宙萬物永恒地長存。
三、“俯仰之間”:情感維度審美式觀照,體現(xiàn)永恒的生命意識
黑格爾說:“我們一般可以把美的領域中的活動看作一種靈魂的解放,審美帶有令人解放的性質(zhì)。”[6]而“俯仰天地這一文化想象和精神建構(gòu),不僅形成中國藝術(shù)獨特的精神品質(zhì),而且也造就了與之相一致的審美結(jié)構(gòu)”。[7]因此,《蘭亭集序》中的俯仰方式是帶有審美的觀照,帶有促使人靈魂解放的推動性,從而促使人進入情感維度的審視。
《蘭亭集序》開篇描述一幅人美景美的和諧之景,發(fā)出“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的感慨,由景入情,抒發(fā)“樂”的情感。當主體通過俯仰的方式進入精神世界,他們便自覺地進行心靈世界的俯仰,并由此找到精神的寄托點、情感的延續(xù)點,“以審美的方式完成精神的寄托”。于是,王羲之發(fā)出了“俯仰之間,已為陳跡”“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的感慨。他感慨人生苦短,但生命的存在卻是永恒的。這樣的感慨正是因為他感知了生命存在的永恒,而個人在客觀世界的短暫生命只有通過俯仰天地的審美方式,與自然萬物融合在一起,達到物我合一的狀態(tài),才能獲取自我生命的無限延續(xù)。“俯仰天地的方式,不僅打開了他們的心靈世界,而且開啟了他們的精神追求,讓他們形成了以給天地宇宙、萬物自然以無限、自由和永恒的方式來迎取自我的無限、自由和永恒審美思維。”[8]
“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的情感抒發(fā),感慨時光的飛逝,通過審美式的觀照,完成對上達宇宙、下至世間萬物的審美關注,完成了對歷史、對人生的情感體悟。“晉人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虛靈化了,也情致化了。”[9]由此可見,當主體通過“俯仰”的方式來觀察宇宙時,宇宙(客觀存在)對于人(主體存在)而言,就不再是一個分離的外部對象,兩者是“一體化”的。這種“天人合一”審美方式的張揚,正是永恒的生命意識的體現(xiàn)。
在文章的第三部分,王羲之的情感進入了更深層次的抒發(fā)。他寫下“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他感慨古人的情感竟然與自己的情感有相通之處,從而進一步發(fā)出“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的感嘆。個體生命短暫微弱,其歸宿難以逃逸,就是“終期于盡”,所以才“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所以才在情感的維度上達到了一致,千古同“悲”。縱觀古今,人的情感何其相似!這正是永恒的生命意識的體現(xiàn)!由此可見,“痛”是個體的情感體驗,是平面的、橫向的;而“悲”是縱向的、立體的,是古人、今人、后人所構(gòu)成的整個人類群體的永恒、生命意識的情感外化。作者在觀察廣袤天地、浩渺宇宙后,最終反觀自身,將宇宙意識與現(xiàn)實生活相聯(lián)系,又回轉(zhuǎn)最深層的內(nèi)在生命,因此才出現(xiàn)了由“樂”轉(zhuǎn)“痛”再到“悲”的情感變化,情感在強烈變異的矛盾中得到升華,在“俯仰”之間又漸漸形成了富有時空感的宇宙永恒的生命意識。
《蘭亭集序》在空間維度、時間維度和情感維度呈現(xiàn)了多層面的“俯仰精神”內(nèi)涵,形成了貫穿全文的自覺生命意識、流動生命意識,以及永恒生命意識。這種動態(tài)的、跨越時空的、達到情感共鳴的生命意識的展現(xiàn),散發(fā)著深沉的生命哲思,展現(xiàn)了生命主體由淺入深地挖掘物我一體關聯(lián)的精神活動過程。
【參考文獻】
[1][清]阮元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一)(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179.
[2][5][7][8]李濤.俯仰天地與中國藝術(shù)精神[D].上海師范大學,2006:10,119,120,18.
[3]朱良志.中國藝術(shù)的生命精神[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385.
[4]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367.
[6]黑格爾著,朱光潛譯.美學(第一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147.
[9]宗白華.中國美學史論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129.
[本文系廣西教育科學“十四五”規(guī)劃2023年度課題“基于項目式學習的中學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教育課程開發(fā)與實踐研究”研究成果,課題編號:2023B175。]
(作者單位:廣西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