蕩口一夜（組詩）

那些水

那些水平靜地接受綠

接受躺在它上面的睡蓮，接受鵜鶘

它一會兒優游于我們的視線之內

一會兒一個猛子扎到我們看不見的

某處，那些水本是污水

廢水

經過治理如今成為喂養生命的水

成為我們泛舟其上的水

那些水無限浩淼

水中一座小島不知何人、因何

放于此間？島上挺拔著楊樹、槐樹

和松樹，它們參差

錯落，各自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間

根

緊緊咬住褐色的土，咬不住的

就飄拂在水里，側面看去

小島就像一艘船滿載著樹

和樹

那些水看見三十米高空有一座

玻璃橋，橋上少男少女尖叫著

哆嗦著，步步驚心、頭皮發麻

行于其上。小心啊！

水嘩嘩地喊著，可千萬不要跌落

下來，我接不住你們

我也是一面玻璃

易碎，無情

那些水每天減少一些

又增加一些，減少的恰好是增加的

風說我要吹皺你，水答：你吹不吹

我都會皺。雨說我要砸痛你，水答：

你就是我！那些水居住在吉林長春

它有個名字叫北湖

蕩口一夜

魚好大

烏黑，滑溜，他把兩條大魚

兩條烏黑滑溜的大魚，抓進塑料桶里

塑料桶白色，安靜，但大魚進去后

塑料桶就不安靜了，它嘩嘩地響著

“哎呀”一聲，他被魚扎到手了

這很危險

我得去打針。他說完就不見了

我躺在地上睡覺，迷糊中感到

魚要跳出塑料桶了

魚要跳出塑料桶了！

跳出塑料桶的魚一定會咬我

必須醒來，必須醒來

我叫著自己，但怎么也睜不開眼

渾身無力，動彈不得

魚已經跳出塑料桶了，它在我周圍

穿梭著，穿梭著。我一咬牙

強行翻身而起

沖到室外，我要回家，回自己的家

我的家在北京，北京管莊

我拿起手機打“滴滴”

怎么輸入都顯示錯誤，電聯不上他

焦慮中看見馬路對面我的外婆

依舊在擺攤

外婆外婆，我要回家。別急，回不了家

就住我那，外婆笑著說

不，我要回自己的家。我一輛又一輛

攔著車

終于有一輛悄無聲息，停了下來——

“上來吧。”他說

驚喜交加走出夢境

恍惚許久。蕩口之夜，我與我的

外婆重逢。我的外婆，姓蘇名碧貞

已逝16年

消失的動物

那些消失的動物

在唐山南湖公園電子展播廳不斷

發出憤怒的吼叫：世界上最大的海雀

毫無防御能力的史德拉海牛

唯一生活在非洲的熊阿特拉斯棕熊

毛里求斯渡渡鳥、巴巴里獅子

福克蘭群島狼、純白色豹……

所有

存活于百度上、科普讀物上的動物

此刻借助高科技一遍

又一遍從屏幕上走出，它們兇猛

強悍、目光噴火、血液沸騰，它們

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不斷朝我們走來

每一步都是沉重的叩問。它們

迫不及待要走向人間

它們不想死！除了極小部分

因為氣候原因它們極大部分

滅絕于人類毫無節制的捕殺

如果它們有語言能互相交流

如果它們有工具能追擊人類

它們

一定會聯合起來，是的，全世界動物們

一定會聯合起來

追捕人類

吞食人類。這個下午我在

唐山南湖公園電子演播廳里

面對滿墻走動的消失的動物

頭皮發麻

心跳加速，仿佛代替全人類來此領受

它們的審判！

水仙

亂云飛渡中我仍認得出你

水仙

畫者有一顆不安分的心，像我

畫者不讓水仙優雅、從容

不讓水仙如你所愿，亭亭玉立

于水中，壽命僅有半月的水仙

生時傾其心力傳布芳香

萎時便枯黃、臟亂，狀如茅草

我從小看大的水仙

故鄉的水仙，從不讓我有感覺

那嫩黃的蕊

春天的小舌頭顫顫動動，世界

重新開始，快來品嘗世界的苦

世界的甜

水仙，你先于百花到達人間

你是百花的終結者和開拓者

你最初是土豆，然后是洋蔥

當你長出你黑暗中也看得見光輝的

臉

你是水仙！

四行

能喊破這個夜晚的，除了酒

還有你，把烈火發給我，瘋狂也行

孤城，康城，會于金冠花園

這是今晚的雙城記，今晚的詩與詩

安琪，本名黃江嬪，1969年生于福建漳州，現居北京。中國作協會員、中國詩歌學會常務理事。著有詩集《極地之境》《美學診所》《萬物奔騰》《未完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