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海的人（組詩）

眼眸深處的峽谷

她種植秋海棠和冬連翹

從春天起，她就觀察它們

她購買一本嶄新的筆記本

打開第一頁白紙畫下它們

她用黑色的碳素筆

從紙上圍攏海棠和連翹

為此，她仔細地凝望海棠

記下整棵樹木的粗細與枝干

葉片與花朵，果實與陰影

她也記下連翹的藤條與毛刺

曲折與線條，從糾纏的中央

她數了又數連翅綻放的花朵

每當院落前有人經過

問起與海棠和連翹有關的事

她回答得都是那么細致入微

她甚至能夠回答出來

地下剛剛落下的葉子和果實

它們是從哪個時刻離開的

她對秋海棠和冬連翹的愛

是一種嚴密的濃烈的看護

直到她畫完筆記本的最后一頁

她才合上她眼眸深處的峽谷

一條屬于秋海棠，開粉色花朵

像她青春年少的時候

拼死熱愛著最熱烈的風

然后出嫁給鄰居家的少年

另一條屬于冬連翹，開黃色小花

像她的獨居生活，在峽谷里

為她說過的情話

也為她擁有的日常撒落下

一地的黃金……

午夜的研墨者

他一直在研墨

在一片空地上

專注，精心，又空無

早上我經過時，如此

午夜我回來時，也如此

他瘦下來了，在秋天

在無人知曉的寶山村

他端坐在傍晚的空地上

將他匯集起來的族譜

用最硬的骨頭填寫好

他身旁的鳳凰木長高了

濃密的枝丫遮蔽了月色

有清秀的身影和眉眼

在墨的平行線上滑動

這身影被他沁入了好硯臺

他也不想遇見姑娘

在研磨的時光里

在空地上，他回憶從前

一剪側影伸入亮著燈的窗

他將墨劃出弧線，像燈影

他研墨的時候

蛙在叫，野鴨在叫

還有昆蟲們也在叫

他看見壁虎歪頭看著墨

這快起風的模樣像他的心

他用聞到的各種芬芳來填寫

那名字，在落入墨的深處時

停留在愛人的空白處

他從不想自己的孤獨

如午夜的空地它從不想空無

背海的人

一小片壯實的海，在流動

似寅時的月亮在打坐，在觀禪

在滾動的鹽粒上收集海里最深的藍

一小節骨頭在生長，在深陷的泥漿里

似海魚兩側飛舞的鰭，在聽浪，在觀潮

一小截移動的故事，在飲水

在街巷，在船舷，在漁歌里

從一月到十二月，在飲水

其實，這不是海，不是月

不是鹽，不是藍，不是骨頭與泥漿

也不是海魚和故事，這是你，和你的背

堅挺的背、濕透的背、陌生的背、熟悉的背

天南海北涌動的背，在深圳

從羅湖到福田，從南山到寶安

從流塘立交到鐵崗村，當我出現在十字路口

就是這樣的背，一個個，一群群，在背海

扶桑湖上的春天

我只知道，每天傍晚時分

他在同一個時間段坐在那里

一個名叫扶桑湖的地方，他坐下來

斜陽里有他的倒影，水面上也有

他選擇的位置剛好可以放逐光

那里，扶桑湖邊的鳥群停留在他的唇邊

捕捉他吐出的空氣、思念與沉默

并將飛過的故土也投擲其中

他用思鄉懷念每一件禮物

花瓣、樹影、鳥群，還有孩子童年的笑聲

這些湖邊的事物落在他的目光深處

風拉開幕布，露出年邁的父母

他騎過的單車依舊明亮，毫無塵埃

他穿過的襯衫疊得整齊，放在衣櫥

他吃飯用的花碗被竹籃罩著

像是他的時光從未消散……

我只知道，每天傍晚時分

他在同一個時間段坐在那里

一個名叫扶桑湖的地方，他坐下來

鳥兒依舊叫著，它是懂的，它放緩腳步

也不落在枝頭，或是草間，它在叫著

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它將聲音放緩

一絲鳥叫，將他思念的情緒拉成風笛

我聽見無數的路人評價他：

瞧，他真帥氣，他剛坐下來

扶桑湖的春天就來了……

看望露珠的人

遲緩的露珠才會畢生等待遲緩的人

腳底之雪在遲緩的地方才可停留更久

看望露珠的人兒他有遲緩的憂傷

在晨光散開的一剎那他才決定出發

在醒來的建筑群和海岸線的浪花中

他想看望一顆露珠凝結的重生

他凝望過窗外的天空和飛鳥

也凝望過灼熱的疼痛和未結出的果實

在季節交替的時候他也交替生長

在遲緩的憂傷里他也遲緩憂傷

他聽從過最明亮的呼喚和重生

一顆平常的露珠它是怎么滴就的

大廈之眸位于它的頭頂并投影于它

蝴蝶以女王的姿態出現在它的水清蛋白里

在他這里，有永遠不可能發生的事

在空氣的烏蒙與磅礴之中消失掉

只有遲緩之人才為一滴遲緩的露珠去趕路

只有看望露珠的人才會承認晚到的秋水更涼快

陳末，中國作協會員。有作品發表于《當代》《花城》《中國作家》《西湖》等。曾獲“可可托海杯”西部文學獎、首屆中國張家界國際旅游詩歌節評論獎等。著有詩集《月光如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