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開始寫詩,就寫了不少關于故鄉的詩。自發地發點感慨,憶念那里的土地、人物、故事,進而找尋所謂自我生活的起源、生命的歸宿,做一些略帶形而上色彩的思考,是一般詩人的感傷病,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有哲人說“詩人的天職是還鄉”。沒有故鄉,也要在紙上造出一個故鄉,對著它出神,何況我八九十年代真的在一個鄉村生活過十幾年時間。我的故鄉在關中西北部的山地中,北接黃土高原的邊緣地帶,南鄰高絕的秦嶺,傍晚站在村外的山頭西望,會望見莽莽蒼蒼的隴山山脈,綿延聳立在高遠的夕陽下。山中藏著大震關、咸宜關這些和霍去病的傳說有關的關隘,也即北朝游子感嘆“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之處。
不必說得太夸張,不能借歷史給故鄉涂上一層太過美麗的油彩。就這么方圓幾十里的一個山地,而且我最愛的還只是其中更小的一塊兒,以一個小山村為中心,兩條在村頭交匯的小溪流,幾座山嶺,二三十戶人家而已。村落周圍的土地春天種玉米、高粱、荏子,夏天熱火朝天地割小麥、碾小麥,秋天收胡麻、攬蕎麥,又在白露時種小麥,諺云“白露高山麥”。在日漸呼嘯的西風中摟樹葉、砍柴火,這是我和兩位姐姐在上學之余必須擔負的任務。此后,山區漫長的冬天就來臨了,干燥、凜冽的寒風刮過山峁、溝岔,刮過落著一層層薄雪的屋頂,在老柿子樹鐵骨遒勁的枝杈上繚繞一會兒,帶走最后的干柿子或殘葉。仿佛是為了配合風景的荒涼,地頭沒砍完的秸稈也跟著呼啦啦鳴奏一會兒。我常常坐在小學校的破教室里,放學后背著書包走在路上瑟縮著身子打量這些景物,心里渴望著把小手攏到一爐火上去,或吃到某種又酸又甜的東西。一冬太苦悶了,日日吃的是蘿卜、酸菜、玉米糝。最好有一顆橘子,有一次我父母進城回來時竟然真的給我一顆小橘子,有頂針那么大,我一口吃下去,那紅艷艷、甜蜜蜜的東西使我久久不能忘懷,仿佛我在單調、嚴酷的冬日里有了一顆溫潤美艷的心,仿佛整個黃土高原有了心。可是本地根本不產這東西,我是讀過書的,知道這屈原贊頌過的東西來自遙遠的南方。多年以后,當我讀到詩人張常美寫橘子上附帶的葉子,“好像這是額外的贈予/嚴寒的北方,它們一簇簇的/不像是就要被吃掉的果實/而是來自南方的禮物”,心有戚戚焉。
現在真在南方生活了,我對雪,對高原、曠野有了更深的想望。父親給我發來老家下雪的視頻,瞬間把我拉回到過去。千溝萬壑,被白茫茫的雪覆蓋,一層層梯田的溝壟劃出一道道黑線,村落就像宣紙上的黑點一樣散開、攢攏,失去了聲音,這充塞天地的高原就是我的故鄉。這數不清的村鎮、田地里埋著我世世代代的祖先。我打電話給家鄉的朋友說,走,我們提一瓶西鳳酒,在大風凜冽的山梁上吼秦腔去,唱幾句信天游也成。朋友說,就你那五音不全的德性還是算了吧。但是那天高地曠,草木脫去了葉子或干脆遁形的空蕩確實令我神往,寒風灌進胸腔,灌進歌聲中的那種不留余地的通脫也令我神往。
我們家鄉的人性格中自帶一種蒼涼的底色,這是我后來逐漸意識到的。過去人們一過四十,就要給自己張羅棺材。伐倒院子里二十年前就種下的白楊、泡桐,找木匠到家里來,認認真真地打造一口好棺材,還要通知親朋來喝酒。然后把棺材抬進廂房或上房的頂棚上,每年九月九再抬出來曬一曬。我奶奶今年快九十歲了,她的棺材放了近五十年,這木器的保養費了不少神,晾曬、油漆,怕受潮,怕蟲蛀,因為棺材不能做第二次。把棺材置備好,保養到位,不是什么“向死而生”,意思是再不為這事操心了,人生已經過了大半兒該怎樣就怎樣。我爺爺、父母這幾輩人,普遍勤快,容易滿足,可能他們內心總想著人生在世無非是來種地、干活,處理一件一件困苦的事情的。終日終年像牛馬一樣勞作,在任何能種莊稼的地方都要種上莊稼,抱著能收一點是一點的態度。至于享樂,很少主動追求,中午一碗面,早晚一碗清米湯、一小碟涼拌土豆白菜就是最好的飯菜,有了這點吃食,不但生活得以繼續下去,而且干多粗重的活兒都似乎有了氣力。
我理解他們的悲哀,這悲哀也在我的血液里無形地流淌著,在我分行的文字里流淌著,即使快樂的敘事,也伴著西北山里人的哀音,《父親的證明》:
很多次歷經這一情境:
我們相跟著出了院子,沿著歲暮的雪線
一直爬上去,無限好的河山
這一處是母親等待你們
年輕的愛情的核桃樹下
那一處是你帶領年幼的我們
收獲勞動的幸福的田壟
如今只有紙煙火星的閃爍、夜禽的孤鳴
我們站在壁立的懸崖上,你摸摸索索
從胸口掏出一張證明,白紙黑字
證明你是我父親,無論我怎么勸說、哀求
你都不能收回那只執著的手
那張紙飄飄悠悠,落下懸崖
一直要落到人間的底層,歲月的盡頭
在這首詩里,我講述了一個夢境,而“父親的證明”,也不過是一個幽微的象征。寫完這首詩我熱淚盈眶。我深深地意識到,像我父親這樣的人,多少代在西北那一塊山地里生活的農人,如今已經走到了“懸崖上”。“多少朝代在他的身邊升起又降落”(穆旦詩句),“只有幾縷沒有火光的煙/從一堆堆茅根裊起;/王朝一代代往下傳,/這卻延續不變異。”(哈代《寫在“萬國破裂”時》),他們不能再按照自古傳下來的法子生活下去了。被我標記為故鄉的那個地方早已人煙稀少,荒草連天了。他們不能過新的生活,冥冥中找到我,我從他們身上撕裂出來,成長起來,替他們過一種他們覺得勢必要過卻不能親身一過的生活。
其實我早都厭倦了故鄉的生活了,我不能在放牛的那些時光里整日和牛、螞蟻說話,看著野鳥昆蟲飛來飛去,它們畢竟不通人性。我很懷疑王維、陶淵明他們的那種閑適,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在放牛時布袋里背著魯迅、“UFO解密”之類的讀物與周遭的環境多么不協調啊,他感到的孤獨早已超出了“耕讀傳家”這一傳統的范圍。更直接的一個原因是,我討厭抱烤煙。大約九十年代初,我們那興起了種烤煙的大潮,這是縣鄉各級政府齊抓共管的一個項目,農民也確實嘗到了甜頭,種烤煙比種小麥、玉米收入高。于是大片大片的良田種上了這種“假莊稼”,先栽種,再烘烤,再分級扎捆。我父母大半年的血汗都花在這一件事上,半夜都在綁扎、烘烤。我能幫上忙的,就是采摘時,不管刮風下雨,抱著一大抱和我身體一樣寬大的烏綠的煙葉奔走在行間,一行行的煙株開著粉色的小花,沒過我的頭頂。這工作往往在酷暑時節,更要命的是我的手臂、腿腳、頭發上都粘上一層黑糊糊黏糊糊的煙油,洗也洗不掉,摳也摳不掉。我太厭惡這種感覺了,咒罵它,逃避它,可怎么也逃不脫。二十多年來我常常做夢,夢見滿身煙油怎么洗都洗不掉,我的頭發黏在黑色的煙油里,我整個兒眼睜睜地陷下去,怎么也逃不脫。但我當時也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這東西本身也是無辜的,它是外來的,而且終究要到外面去。《怪孩子》:
但每次握住烤煙的粗手大腳
我都厭惡得渾身打顫,那黑色的
油膩使男孩的童貞蒙羞
洗也洗不掉的恥辱。相互的誤解
有多深啊!實際上它們
也來自土地,也是父母的孩子
得益于故鄉農人的滋育,最終
也要以體面的顏色進城去
進入大工業的車間,擺在
光亮的櫥柜里,夾在城市人
優雅的指間,冒著優雅的青煙
有哪一支能回到當初的土地
這是我現在還沒有完工的組詩《烤煙頌》中的一首,我在內心也并非對它全是誤解,我早已對它有了別樣的看法,因為這東西作為一個生命體,也不過是在某種機緣里到我稱作故鄉的那個地方走了一遭而已。它有遠方,我也有遠方。
我現在生活的南方小城,位于雷州半島,中國大陸的最南端,真正的“天之涯,地之角”,東西兩面一面是南海,一面是北部灣,但都屬于茫茫的太平洋。十年前初來時,我感到新奇而憂郁。出門所見仿佛到了東南亞,街上皮膚黧黑彎腰弓背的老太太擔子里挑著奇奇怪怪的水果,菜市場堆滿了從未見過的魚鱉海怪,這里人嘴里嗚哩哇啦所講的方言根本聽不懂,他們連聽普通話都吃力。好久以后我才明白他們講的并不是粵語,這里的方言還不知有多少種。閑時跑到海邊去,正值陰天,我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大海,根本不是什么“一片蔚藍”,“自由的元素”。我失望地感到,我被普希金之類浪漫詩人欺騙了,在呼啦呼啦吹動衣擺的大風中,我陡然想到了韓東的詩,“你見過大海/你也想象過大海/你不情愿/讓海水給淹死”,就是這樣。
每日上下班,回到家中做完家務,我就坐在陽臺上,呆呆地看云。我住的樓房在一個小山包上,視野非常開闊,透過整面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大塊的天空。這里的天空多云彩,可能是海上蒸發的水汽多的緣故,往往是天邊一朵云,沒一會兒就洶涌,澎湃,堆滿整個天空。風在高空吹,從海上到大地,對它來說一切都是沒有邊界的。假使云本身有聲音,那一定是厚重的,沉悶的,猶如巨石在天上滾動、碰撞、摩擦。整個天空很快就被如鐵如墨的黑云統治了,白晝猶如黑夜。轟隆隆的雷聲一次次鈍擊著大地,伴隨著粉色的細長的閃電,一條條猶如蛇一樣懸掛在黑沉沉的云幕之下。這地方多雷電,“雷州”的叫法就是這么來的。這也是古代流放罪犯的地方,遠離中原地區,酷暑,瘴癘,虎豹蚊蟲橫行,單是這暴風雨就能將講究中庸,溫柔敦厚的詩人文士嚇個半死。儒家那一套,二十四節氣是黃河流域的產物,在這里不適用。暴雨奔突下來,什么“瓢潑”“傾盆”根本不能形容,簡直是將大海搬到天上,或銀河決堤,無休無止無邊無際地傾瀉而下,樹倒,墻塌,電動車漂浮起來。有斜度的街巷,成了水流湍急的河道,平坦的廣場成了浩瀚的水泊。地下車庫成為重災區,救援隊出動皮劃艇頂風前行。整個城區和大海連城一片,浩渺無涯,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岸。
本地人對蘇東坡非常崇拜,和海南人一樣,蘇東坡大概就是他們心目中的“人文初祖”。超市賣貨的、街上開出租車的說起蘇東坡,頭頭是道,就像是在講自己的家人,這其中蘊含著一種深厚的感情。我坐游輪過瓊州海峽,站在甲板上望著目力盡處那一絲海天交界線,想著“青山一發是中原”的詩句,由衷感嘆蘇東坡的勇毅、剛強。在他那個時代,人們不知道南極、北極、太陽系,這茫茫滄海就是大地的盡頭,宇宙的盡頭。他不但活了下來,而且真的按照一個文人、一個詩人應該有的樣子安排自己的生活。他一路南下,據說還在雷州城外的一處湖泊里劃過船,然后渡過大海,來到小島上的儋州,在那里飲茶吃酒,收徒講學,北歸時竟然寫道“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流放大荒,雖然悲苦,然而見到了中原、北國儒生、文士從未見過,做夢也想不到的奇觀。他也豐富、拓展了中國詩歌的邊界。在之前李杜、小李杜那里,對大海的詩意表達,僅限于遠距離的想象,附加一點謬悠的神話傳說做佐料。查東坡在儋州的詩文,不時會看到他走街串巷訪問文友、或某人給他送了食物幫他建房的文字,我估計他甚至跟著漁民朋友出海打魚,體驗當地漁民的生活。今年我的書房落成,我專門找書法家朋友寫了個條幅,上書“天容海色”,取自東坡“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的詩句。我也算是附庸風雅吧,但這二句不僅切題,而且有無盡的意味。
好幾年,我被孤獨包圍著,為此經常遭到朋友的嘲笑,“太敏感”“太矯情”。《半島的孤獨》:
小鎮,人們認真地打魚、曬網
回答問路時熱情地比畫,粗糙的手
指向遠方,其實每一條路
都終結于近在咫尺的海
只有我獨行堤上,成了
看風景的人,鏡頭追逐早晨的波光
漁船上迅速散開的炊煙
延續著人間的氣味
而海岬,尖銳地刺入陌生
因為太過漫長,愛恨都變得無意義
無休止的海浪,永遠地伸出手去
抓住又攤開,整個半島的孤獨
這是一個孤獨的人,在看一群孤獨的人,海岸線這一道特別的分界線,把半島和其他地方分離開來,把島上的人和其他地方的人群分割開來。還有更小的島嶼,分散在半島周圍,形成島嶼群、島嶼鏈,連接它們的是茫茫的海水。半島最南端的徐聞,給小孩起名“北跑”“北飛”“北成”……寓意到北方去才有前途。有一位詩人寫過一首非常特別的詩,他把大海寫成墻壁、深淵:
我也一樣,任憑風沙淘洗
立足之處總是深淵
每時每刻,我和我的靈魂,都在
背水作戰
像日落沉入大海,又成新的日出
——陳馬興《面壁大海》
這位在半島海邊長大的詩人,仿佛絕望的夸父,倒在了大海里,在那里掙扎、新生。我們中國文化,不是海洋性的,即使漁民世代在海上打魚,養殖,也不是像希臘人那樣出海遠航去貿易、掠奪,在傳統的半島人的意識中,人在海上蹦跶,最后還是要回來的。
有一次我坐船到一個島上去,陰沉沉的天,不大的柴油機擺渡船顛簸得很厲害,四五級的風浪,坐在穿著拖鞋,擔著魚蝦筒簍的當地人中,定定地望著船外起伏不定的海水,我恍然覺得,海水也是一種高原,一層層的波浪,是山梁,是溝壑,它們永遠接受著風力的擊打,時間的磨蝕。而我遠在二千公里之外的故鄉,黃土高原,也不過是另一片海,同樣忍受著風力與時間的折磨。那些每日出山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祖輩們,不也是在稍微定型了的波浪、溝回里蹦跶嗎?這和在海上掙命的漁民并無本質上的不同。況且在故鄉蠻荒的懸崖上、山峁上常常可以看到成片的鵝卵石,甚至撿到海螺化石。滄海桑田,桑田滄海,來來回回,并無絕對的隔離與界限,這么想,心不也變得平和了嗎?
只要心安定了,就能將一己的生命打開,我念著“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的詩句,重新去看這里的天,這里的海。徐聞的詩人朋友跟我講:天氣晴好的夏夜,海面透明如果凍,這個時候你駕船到海上去,便會看到,海面下滿是發著熒光的魚蝦,一個個為自己點著燈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游弋,夜空是滿天繁星,海里又有一天繁星,這時你會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你究竟是在天上飄飛還是在海里浮動。生命是如此美麗,宇宙是如此神奇,一切本身充滿詩意。
夏秋的云,也是美艷得厲害,“蓬蓬白云,一南一北,一西一東”,流動的液態的棉花、白玉,硬生生從藍得生疏、藍得嚇人的碧宇的底板上生出來,一種視覺化的奇跡!自由自在地停泊,變幻,坐在窗前手捧一杯茶,看得久了,你好像自個兒也加入了那白色的永恒的軍團。這個時候,你會萬念俱銷,人生的那一點兒執念算什么。片云在大海上,在天空中,在太清中如如來去,從容自若,甚至連它自個兒都不知道自己的美麗,精彩,存在仿佛就混在一場更為浩瀚、無垠的大夢中,小小的自我,焉得不歡樂,焉得不酣暢!
而且,我常常反躬自問,你憑什么說半島的人,包括故鄉人的生活就一定是一場悲劇,“子非魚”,安知魚一定不樂。后來我曾在一篇小文中概括過半島人的性格:暴風雨過后,他們出現在海濱、田野里,遇見熟人是親切而和善的,他們性格中粗放、剛烈的一面消隱了,代之以爽朗的笑聲,質樸的禮節。他們與你豪飲,拿出自釀的蜜蜂酒或海馬酒,端上盆口大的生猛的花蟹和螺貝,陪你談笑吃喝到深夜。他們的作風,使你想到半島上茂密的桉樹林,想到海濱漫長到幾乎靜止的毫無遮攔的濃烈陽光。丹納在《藝術哲學》中對可愛的古希臘人也有相似的描述,這種半島性格也是嶺南和別的地區的人們所少有的。
包括我的故鄉,我也重新去打量,我無疑是借了詩的眼光,重新去發現。我告誡自己,如果我不甘把自個兒囚在所謂的孤獨的牢籠里,在陰暗的情緒里枯萎下去,那我就得重新建立與故鄉、與此地的新聯系,我把自己重新植入世界中,重新享受那里的陽光雨露。如今,山與海已經打開,它們之間有“走不盡的山巒的起伏,河流和草原”,“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在等著我。
程繼龍,生于1984年,陜西隴縣人,現居湛江。中國作協會員,參加《詩刊》社第38屆青春詩會。著有詩集《若有其事》《瀑布中上升的部分》,專著、編著《打開詩的果殼》《湛江當代文化簡史》《追尋隱沒的詩神:朱英誕詩歌研究文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