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秀
上世紀90年代,世界觀察研究所所長萊斯特·布朗將他對我國糧食經濟進行的調查寫成了一本書——《誰來養活中國人》。 他認為,中國的人口在不斷暴增,而中國的耕地有限,沒辦法養活,世界上任何國家也都養活不了中國人。那么,這個問題真的存在嗎?記者專訪了“三農”問題專家周勝利,請他談談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種業和農化都是農業的芯片
“近年來,中國政府提出了三大安全:糧食安全、金融安全、能源安全。其中,糧食安全尤為重要,關乎國計民生。最近三年的中央一號文件,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內容都是為了保障糧食安全。”周勝利說,當前,我國糧食安全存在著巨大的隱患。
周勝利表示,糧食安全中有個重要因素是糧食產量,而真正決定糧食產量持續供應的兩個關鍵命脈都被外國壟斷。一是種子。大宗農產品包括蔬菜產品,百分之八九十的種子原創專利都在國外。在畜牧領域,中國每年大概養7億多頭豬,但百分之八九十的原種都在國外。我國現在用的基本上是外三元。什么叫外三元?就是從它的曾祖到它的原種都是國外的。雜交品種只能做商品生產,不能留種,因為留的種會一代比一代差。最終,關鍵的東西是控制在別人手里的。比如,蔬菜的品種越來越多、口味越來越豐富,但是絕大部分品種控制在國外手中。還有水果。我國水果種類很多,但優質暢銷的品種都控制在日本、新西蘭等國手中。如果他們拒絕提供種子,在關鍵的時候會被一劍封喉。因此,要推進種業創新,扶持種業企業。二是農化投入品。農化主要體現在化肥、農藥、除草劑等方面。2022年化肥價格暴漲,俄烏戰爭以后尿素價格暴漲幾倍。而我國的農藥企業大多數規模小、經營模式簡單、缺乏核心技術,而國外還在相互兼并,規模越來越大,形成了跨國巨頭的壟斷。比如,孟山都這樣的巨頭都被德國拜耳集團收購。拜耳集團做農化、化工、種業,合并以后,它的種業更強大。中國化工收購了瑞士先正達,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否則你在這個領域就徹底喪失了競爭力。所以,不僅種業是中國農業的芯片,農化同樣是農業的芯片。
全方位夯實糧食安全基礎
“中國人多地少、地形多樣,在食品消費上是雜食性。除了水稻、玉米,還有幾十種雜糧,蔬菜、水果品類非常多,不像西方發達國家,它們的主食非常集中,肉食品以牛肉為主,食物的供給比我國要簡單一些。而中國人的餐桌上是很豐富的,所以要滿足這些供應就很難。疫情暴發以來,我國在保障糧食和重要農產品的供給方面花了很大精力,也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周勝利說,2023年1月到6月,中國的進口增加量很大。從2018年到2021年,中國進口糧食的數量和金額都在暴增。2021年中國糧食總產量為6.83億噸,但是中國的糧食進口量占到了中國糧食總量的24%。盡管2022年比2021年的糧食進口量減少了10.5%,但是我國花的錢不僅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10.7%,就是因為價格漲了。2022年中國進口糧食花了820多億美元,而2018年中國進口糧食花的錢只有450多億美金,差不多翻了一番。
周勝利介紹,黨的二十大報告全面闡述了糧食安全的重要性。全方位夯實糧食安全的基礎有以下幾個方面:第一,要振興種業。我國種業除了水稻,其他的很多農產品是受制于人的。在關鍵的時候,西方國家會像對華為和中興一樣卡脖子。這兩年,我國對種業非常重視,其投入也很大,但是種業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簡單,不是搞兩個種子一雜交,優秀的品種就出來了。國外的種業公司都是經歷了很多代,一點一點地取得遺傳進展。第二,大力推進高標準農田建設,包含推進水利、道路等基礎設施建設。為什么我國的農產品價格在疫情之前比世界其他國家都高,而且還虧本,就是因為我國的生產基礎太弱,生產一樣的糧食,要花更多的人力。第三,大力推進農業的生產性服務業,解決小農戶和大生產之間的矛盾。大力推進代種、托管區域性的大面積的耕地,用生產性服務業來替代小農耕作。第四,要繼續推進農機的現代化。隨著我國土地的流轉率越來越高,農村的人越來越少,大部分的工作要交給機械化和信息化來解決。第五,要建立大國糧商。不光在生產上,我國在貿易上也受制于人。現在全世界的糧食貿易都被這四個公司壟斷:美國的ADM、邦吉、嘉吉和法國的路易達孚,它們控制了全球80%的糧食貿易。從種源開始,以及加工、生產、流通環節,滲透到全世界。
周勝利認為,中國的農業要發展,就要讓我國的貿易和流通領域健全起來。只有這樣,才能確保中國人的飯碗牢牢端在自己的手中。
保護18億畝耕地紅線
在談到保護18億畝耕地紅線時,周勝利說:“保護18億畝耕地紅線,說到底就是為了保障糧食安全。”
周勝利說:“現在面臨的問題是,耕地很多只是賬面上的、地圖上的,實際上并沒有那么多。更可怕的是,很多耕地還荒了。湖北省武漢市某區拋荒率達到5%-15%,這還不算最高的,拋荒的根本原因就是種田賺不到錢,這個問題很大。所以,一方面我國的糧食產量年年增產,產量高;另一方面又進口了很多的糧食,跟18億畝耕地是不是確實得到了保障有關系。以武漢市江夏區水稻種植為例:2022年,受農資價格攀升和嚴重旱情的影響,農戶每畝的種植成本提升到了962元,而每畝的總收入是1200元,畝均利潤238元。但這是未計土地成本的,而1畝水田的成本最少也要三四百元錢。總的來說,小規模種植肯定虧本。此外,還有些地方,即便是基本農田,種的也不是糧食作物,而是經濟作物,因為只有種經濟作物才能賺點錢。比如,在湖北的一個山區縣,流轉給農民種菜的地是一畝大概700元左右,但那是山區小片土地的價格。同一個鄉鎮集中連片的水田,流轉給別人只要130元,還沒有人要。許多好田都拋荒了,因為種水稻賺不到錢,這給糧食安全帶來了巨大挑戰。”
周勝利介紹,國家采取的策略是保障18億畝耕地不減少,就是說要用這18億畝耕地生產主糧,才能養活中國14億人。要讓糧食生產沒有后顧之憂,就要讓這18億畝耕地實至名歸。糧田就是生產糧食的田,必須是糧田、是好田。不能在圖紙上有,在現實中沒有。也不能說這18億畝都是很差的田,那也養不活中國人。現在國家采取的措施是要求基本農田必須種糧食,但是在法律上農民有經營的自主權,沒有規定必須種糧食。要整治非糧化、非農化,光用政治手段是不可持久的。
周勝利認為,國家要穩定更多人種糧,就要保障種糧農民的積極性。他提出了三方面的措施:第一要提高農業政策的補貼,誰種糧誰拿這個補貼;第二要繼續提升農業的基礎設施水平,通過集中連片的高標準農田建設,提高設施水平,讓農田逐步變成良田;第三要提高農民的職業技能,從技術、政策方面全方位支持,真正讓農民安心穩定地去種糧。
周勝利強調,中國農業缺乏核心競爭力的一個關鍵問題是規模太小。每戶不到10畝地,正如我們經常說的人均1畝3分地。規模太小,就很難有規模效應,很難實行農業現代化。要推進規模化,不可能一下子搞到美國、加拿大、新西蘭這樣的大規模,因為從小農經濟過渡到規模化、設施化、現代化,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2億多農民的就業問題。但是,當前很難解決,因為大部分農民學歷不高、缺乏專業技能。同時,留在農村的農民年齡比較大,想到農村從事農業生產的人也很少。所以,要從規模化上解決這個問題,需要有耐心,不可能過分地推進,像山西推進的合村并居,把農民趕上樓,這個措施一定會激起農民的強烈不滿,還會造成社會動蕩,所以要循序漸進,不能違背農民的意愿。今后,中國一定會走規模化、集約化、專業化、標準化這個“四化”之路。
此外,周勝利認為,增產與減損同等重要。要保障糧食安全,就要在增產與減損兩端發力:一方面,要繼續提高糧食的產量。糧食增產重點在藏糧于地、藏糧于技。另一方面,要持續深化食物節約的各項行動。我國每年糧食在儲藏、流通和加工環節,損失在700億斤左右。2022年四川省糧食總產量是702億斤,相當于一個“天府之國”的糧食產量沒有了。每年至少有5%的糧食損耗在去往餐桌的路上,這還不包括餐桌上的浪費。所以,要提升加工、儲藏、運輸的水平,要減少餐桌上的浪費,糧食減損是增加糧食有效供給的“無形良田”。
需重視水果品種的培育
“近年來,中國水果市場出現了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一方面國內水果大量滯銷,另一方面水果進口量卻不斷攀升。”周勝利說,2021年,我國水果的產量近3億噸,是世界上最大的水果生產大國。與此同時,每年有1200萬噸的水果因滯銷而倒掉,直接經濟損失高達4000億元。從2012年-2022年的10年間,水果進口量翻了一番。2012年,我國水果進口量還不到345萬噸,但在2021年達到了702.7萬噸。2018年,我國水果國際貿易首次出現逆差,水果的進口額比出口額多了85億元。高價進口的水果正在不斷蠶食國內水果市場。
周勝利表示,我國不缺水果,缺的是好水果。我國水果市場上受歡迎的、銷量好的紅富士蘋果、陽光玫瑰葡萄、紅顏草莓以及秋月梨都是從日本引進的品種。近年來,為了滿足國內市場對優質櫻桃的需求,我國從美國、加拿大,日本等國引進了20多個大櫻桃品種。我國本是獼猴桃的原產地,也是產量最大的國家,但是獼猴桃最出名的國家卻是新西蘭。新西蘭從中國引進了獼猴桃的品種,經過人工培育,命名為奇異果,售價高出國內獼猴桃十倍。更諷刺的是,我國是新西蘭獼猴桃的進口第一大國。
周勝利認為,我國水果品種落后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以前我國糧食少,飯都吃不飽,國人根本顧不上研究水果;二是水果育種周期非常長,企業不愿意投入研發費用。因此,我國水果只能長期徘徊于中低端市場,滯銷也就成了常態。2020年,美國起訴中國盜種藍寶石葡萄;2021年,新西蘭佳沛公司起訴中國企業偷種“陽光金果”和“魅力金果”品種,并索賠5558萬元。同年,日本專門出臺法律,限制我國引進日本優質水果品種。“如果我國還不重視水果品種的培育,未來想吃優質水果,只能以更大的代價從國外進口了。”周勝利說。
樹立大食物觀
周勝利介紹,2023年中央一號文件提出:“樹立大食物觀,加快構建糧經飼統籌、農林牧漁結合、植物動物微生物并舉的多元化食物供給體系。”事實上,這并非大食物觀的首次“亮相”,自2015年中央農村工作會議正式提出“樹立大農業觀、大食物觀”以來,“大食物觀”多次出現在國家重要會議及文件中。因此,不能過分地強調口糧,而我國進口的糧食絕大部分不是用來做口糧的,而是把它轉換成飼料和油料。進口大豆、玉米、小麥絕大部分不是直接給人吃的,而是做成加工產品。因此,周勝利認為,在耕地安全保障上也應該做相應的策略調整。真正適合種糧食的地方就劃為糧食生產功能區,確實不適合的地方就種經濟植物。用不著限定80%基本農田種糧食。平原地區可以種糧食,但山區如秭歸縣,則適合種橙子,應該是多元并舉。另外,不同的地方劃分基本農田的比例和面積應該不一樣,尤其是山區,可以種水果、種食用菌,也可以去種中藥材。總的來說,要實事求是,因地制宜,讓農民有利可圖。
周勝利表示,過去我們強調的是糧食產量要達到多少,其實這些年人均口糧消費反而在減少,真正吃米飯、面包、包子這些食物的人在減少,而人均消費的肉、蛋、奶、菜、果,包括其他的零食、堅果等的消費量反而在增加。從1949年到2019年,中國人的飲食結構發生了巨大變化。統計顯示,中國人均口糧消費量相對30多年前下降40%,而肉蛋奶的消費量增加2倍,食用植物油的消費量增加了近3倍。過去我們就是吃飽,現在要吃好、吃營養、吃健康。所以,糧食安全的方向應該發生改變,由此引起的土地利用、空間管制也應發生變化。樹立大食物觀,就是要面向整個國土資源,全方位、多途徑地開發食物,包括微生物,要滿足日益多元化的食物消費需求,因地制宜地選擇當地的產業,宜漁則漁,宜糧則糧,宜果則果,宜菜則菜,宜牧則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