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在黑水

史佳慶

黑水攝影七腕章魚（張帆/ 攝）

海水在陽光下波光粼粼，日落后就只剩漆黑與寂靜嗎？事實上，黑水世界中竟有萬千生命起舞，待黎明到來，“暗夜精靈”紛紛退場，仿佛從未來過——在“85后”攝影師張帆的鏡頭里，幽暗的海水是大自然的唯美舞臺，如夢似幻。

如果沒有“藝高人膽大”的黑水攝影師，普通人幾乎沒有機會了解黑色海洋的浪漫神秘。“所謂黑水攝影，是指潛水攝影師夜間在海洋懸浮拍攝浮游生物的一種拍攝技術，所拍攝海域的最大水深往往在幾百到上千米。”中國國家地理特約水下攝影師、8KRAW Premier簽約攝影師、知名科普博主張帆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十幾年來，張帆的大半時間都在海里和船上，晚上七八點鐘出海，有時要次日早上五六點鐘回來。對海洋生物進行拍攝和記錄，積累了無數珍貴的黑水影像資料，在他的照片中，幾毫米大的海洋小生物被拍得絲毫畢現，“仿佛能看到表情”。

黑水攝影作品的這種特點，能讓觀者直觀感受到海洋的神奇與神秘。

近日，張帆正在日本大瀨崎海域進行黑水拍攝前的踩點。大瀨崎附近物種比較豐富，還有機會看到跟隨潮流進入灣內的深海生物。

“這幅畫上描繪了30多個不同物種，與其說是一幅畫，不如說是我對廣闊外洋生命的期許和展望。”張帆至今留著自己小時候的畫作《海闊天空》，畫面上是兩個小朋友坐著帆船到遠海，浮游生物、魚群聚集在周圍，構成了一個海洋的生物鏈。

2008年，張帆從中央美術學院版畫專業畢業，第一份工作在游戲公司；2010年，從小熱愛海洋的他終于下定決心成為一名水下攝影師。“開始學習潛水后，我發現自己身體的適應性很好，順利取得了潛水證。”張帆說，“那時，國內水下攝影還處于起步階段，幾乎沒有多少現成經驗可以學習，更多的要靠自己探索。”

2016年起，張帆專注于黑水攝影。“入夜的海洋中，許多深海生物會以垂直遷徙的方式回到海洋表層覓食、交配，這時候的海水中呈現一派獨特的熱鬧景象。攝影師就有機會去尋找到那些平時白天見不到的物種，并把它們生機勃勃的形象定格于照片，傳播給大眾。”張帆說，黑水拍攝的照片一般只有前景，生物被燈光照亮，周圍一片漆黑。“黑水攝影作品的這種特點，能讓觀者直觀感受到海洋的神奇與神秘。”

黑水攝影講究時機，在東南亞海域通常選擇新月或無月之夜進行拍攝。張帆解釋說，月光和潮汐是影響黑水拍攝的重要因素，月光太強或者潮汐不理想，拍攝的水層中往往會空無一物。

“潛點的選擇也至關重要，要配合海洋生物的活動范圍，潛到一定深度。潛點附近本身的生物多樣性，要提前去做探索工作。”張帆說，船要駛到遠海，尋找有洋流經過的地點。洋流帶來充沛的餌料資源，可能吸引更多種類和數量的海洋生物。

“為了增加拍攝效率，我們會通過燈引方式吸引海洋生物聚攏，在拍攝前潛水船拋出一個系有30米長繩的浮球，浮球底部吊上鉛塊，繩子每五米放置一個探照燈，形成一條燈柱，從水下看就像一根發光的糖葫蘆，這就是黑水主燈。黑水主燈吸引小生物，繼而引來更大的生物在周圍捕食小魚小蝦，如魷魚、瓜水母（櫛水母的一種）等等。”張帆說。

黑水攝影柳葉鰻（張帆/ 攝）

星光閃爍中唯美的櫻花色水母（張帆/ 攝）

有了好的時機和潛點，攝影師本人還要不斷精進技術。“在美國佛羅里達州拍攝的時候，我以夜間潛放流黑水（黑水潛水的一種方式，潛水員的動力來自水流本身，而不是自己用腳蹼踢水前進）的方式進行拍攝，所以從下水到出水，可能我會漂走大概6至10公里，這其實是一個非常夸張的距離。”張帆說，“在這么長的距離里，我要始終緊跟我的主燈，因為主燈是漂著，人也是漂著，燈與人之間沒有任何東西固定，一切只能靠肉眼去確認主燈的位置，一旦跟丟主燈，就會非常危險。”

至今，張帆已在全球十多片海域上千次下潛，拍攝了上千種海洋生物。從2018年第一次遇見薄肌水孔蛸（俗稱“毯子章魚”，是一種非常罕見的遠洋章魚），到2019年拍到第一張旗魚。“好奇心不斷被滿足，震撼不斷在升級，發現這些有趣的海洋生命，成為值得我全身心投入的事業。”張帆說。

2019年的春節，在菲律賓阿尼洛海域，張帆遇到了一種深海魷魚。“這一次我采用了立體布光，強調了深海魷魚身體的質感，角度則選擇了俯視和正面，給觀者一個更新鮮的視角。”張帆說。

張帆在水下拍攝

在這次行程中，張帆還拍攝到了斑馬章魚幼體捕獵一只小蝦的全過程，兩個小小的生物演繹了一場驚險的掠食大戲，還有剛開始長殼的小雌性錦葵船蛸把一坨人類丟下的橡膠垃圾當做家，以及捕獲獵物后渾身火紅的魷魚……

2019年11月27日晚的阿尼洛海域，新月，光線晦暗，是個適合黑水攝影的日子。“每次拍攝都會遇到未知的驚喜，但這次稱得上驚艷——遇上了巨大的火體蟲。”張帆說。

火體蟲是磷海鞘屬動物的通稱。火體蟲并非簡單的生物個體，而是由上千個單獨個體組成的，大的可以長達二三十米，每個個體體內均有一副發光器官。“巨大的火體蟲群體看上去像一個有意識的完整個體，釋放出明亮的藍綠色光芒，不得不讓人感嘆大自然的神奇。”張帆說，“更讓人驚喜的是，火體蟲還帶來了其表面和體腔里搭載的各種乘客，比如通體透明、有著長長觸須的共生蝦。”

黑水拍攝這么多年，張帆拍過長相詭異的路西法端蝦、抱著擬海若螺或者海葵翻滾的端蟲，而電影《異形》怪物形象靈感來源之一的巧引 讓他尤其難忘。“那是有20個孩子的 媽媽，這是我很喜歡的一張照片，能讓大家看到這種有趣生物繁殖和成長的場景。”張帆介紹說，巧引 的雌性個體在捕食樽海鞘并將其啃食后，會在樽海鞘殼中產卵，幼蟲長得足夠成熟之后，它們會吃掉自己的房子然后離開。

當黑水的經驗累積到一定量時，張帆期待追尋到更多罕見的物種。

2023年2月，張帆又一次來到阿尼洛海域。“在這次行程中，我所能去到的極限深度超過40米，我嘗試在36米內的大深度逗留更長時間。”張帆說。

懸浮在36米深度，通過取景器，張帆第一次看到了活生生的七腕章魚（異夫蛸）。這是一只較大的未成年個體，體長約20厘米。七腕章魚是目前已知最巨大的章魚，最大可長到4米以上，成體一般生活在水下3000米左右深海，最深可超過6000米。目前僅有的活體記錄只有寥寥幾次，且大多來源于科研型深海探測。

纓口水母和平線若鲹（張帆/ 攝）

“看到七腕章魚那一瞬間，我感覺心跳加速，甚至不知所措，對于人類來說這是多么難得一見的生命。我追隨它拍攝了一小段視頻，雙手都在顫抖，然后才想起來要多拍一些照片。因為潛水深度較大，當時周圍沒有其他潛水員，我甚至能清晰聽到心臟在怦怦狂響。”張帆回憶道，“在這樣的深度需要格外慎重，基本上已經逼近了我能夠拍攝的最大深度，當它繼續游向更深處時，我有些猶豫，一時間難以判斷再追一段，還是放棄。神奇的是，它好像知道我不舍與它告別，在往下游了幾米之后就停了下來，突然間將觸手打開，在鏡頭前擺出一個花朵綻放的造型！”

不久前，張帆作品集《黑水：無盡深淵的未知世界》正式出版，這也是中國首部黑水攝影集。通過鏡頭和社交平臺向人們展現了海平面下美輪美奐的未知世界，張帆也被網友們稱為“中國黑水攝影第一人”。

“黑水攝影是一項極具挑戰性的攝影技術，不僅需要高超的潛水和攝影技巧，需要對光線和色彩有深刻理解，需要勇氣和毅力，更需要對海洋和生命的敬意。”張帆說。他認識的黑水潛水愛好者曾有過被旗魚扎穿小腿的經歷，本人也親歷過與突然駛來的船只擦身而過的“死亡瞬間”。“夜間的潛水環境比白天更復雜，稍有不慎就會有生命危險，我們既要做到不干擾海洋，也需要提防來自生物的危險。潛水時，我們會將身上裹得嚴嚴實實，戴上頭套手套，穿黑色襪子，仿佛與黑水融為一體。”

“黑水攝影能夠給人帶來發現的快樂，它既有科學的樂趣，又有藝術的吸引，是跨越科學和藝術界限的、充滿吸引力的領域。”在張帆看來，這份事業承擔著重要的社會責任。“我們拍攝海洋生物，不僅為了滿足人們的好奇心，更重要的是讓人類更了解海洋，更好地保護海洋。海洋占地球表面積的71%、平均深度約3800米，浩瀚的宇宙在天外，也在海里。”

從事黑水攝影這么久，拍攝時未曾親眼見過活體鸚鵡螺是張帆心頭的遺憾。“那是因為鸚鵡螺所生活的最淺深度和我目前能達到的最大深度之間還相差了十多米，我正在提升潛水極限，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某一天在水下與鸚鵡螺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