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率全球分布：集體主義和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協同進化的解釋

陳浩?杜美含?張碩?楊麗

摘 要 為解釋自殺率的全球分布，本研究基于世界衛生組織等權威機構公開數據，提出并檢驗了集體主義文化和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協同進化的解釋模型。分析發現：集體主義文化和抑郁障礙患病率在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攜帶者人口占比與自殺率之間起鏈式中介作用。集體主義文化和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之間存在協同進化的假設獲得初步支持，即集體主義文化可能緩沖了攜帶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給個體和群體帶來的負面影響，降低了地區抑郁障礙患病率和自殺率。

關鍵詞 自殺率；集體主義文化；5-HTTLPR S等位基因；協同進化；抑郁障礙

分類號 B849

DOI：10.16842/j.cnki.issn2095-5588.2024.02.004

1 引言

自殺是全球性重大公共衛生問題和社會問題（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2019， 2021）。據世界衛生組織估計，2019年全球因自殺而死亡的人數達70.30萬（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2021）。但不同國家和地區的自殺情形嚴峻程度差異很大，自殺率最低的不到2/10萬（安提瓜和巴布達），最高的超過了80/10萬（萊索托王國）。探究不同國家和地區間自殺率差異的成因，可為國際組織和各國政府制定自殺預防與干預措施提供有力的科學的支撐。

大量研究表明自殺具有遺傳易感性特征（Sarmiento-Hernández et al.， 2019），遺傳因素對自殺行為的影響占比可達30%～55%（Brent &Melhem， 2008）。在基因-自殺關系研究中，較為一致的發現是攜帶5-羥色胺轉運體功能多態性的短等位基因與自殺行為有關（Malloy-Diniz et al.， 2011; Mann et al.， 2001）。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是編碼5-羥色胺轉運蛋白基因的啟動子區域變異的一種短等位基因，可抑制啟動子的轉錄活性，導致5-羥色胺在血液中的濃度降低（Collier et al.， 1996）。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也被視為社交敏感性基因，與個體情緒障礙（如抑郁、焦慮）有關（Beeverset al.， 2009）。有研究發現，在青少年群體中，攜帶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與個體的抑郁史和自殺傾向有關（Sarmiento-Hernándezet al.， 2019）。在雙相情感障礙患者人群中，攜帶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是自殺嘗試行為的顯著預測因素（Neveset al.， 2010）。

除了生理遺傳因素，社會文化因素對個體自殺行為也有影響。Markus和Kitayama（2010）指出，歐洲和北美社會屬于典型的個體主義文化，重視個體的獨立性、獨特性和自主性；東亞大部分國家是集體主義文化，提倡人際和諧，關注自我與他人的關系。集體主義文化可以形成一個隱性而龐大的社會支持網絡（Fiske et al.， 1998），緩解各種社會應激帶給個體的不良身心影響，尤其可以緩解社會應激對攜帶社交敏感性基因個體的不良影響，提高其生存發展適應性（Way & Lieberman， 2010）。一項針對12個國家大學生人群的跨文化研究發現，在個體主義文化中，個人的集體主義價值觀與自殺意念顯著負相關；在東亞集體主義文化中，個人的個體主義價值觀則是自殺風險的預測因子（Eskinet al.， 2020）。

雖然不少研究證實了攜帶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與個體自殺行為之間的正向關系，但是當考察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攜帶者人口占比全球分布及抑郁障礙和自殺的全球流行病學調查數據時，可以看到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攜帶者人口占比較高地區（比如東亞國家）的抑郁障礙患病率和自殺率整體上反而低于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攜帶比例相對較低的地區（比如北美和西歐）（Minkovet al.， 2015;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2021）。那么，對于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對個體自殺行為和人群自殺率影響上貌似矛盾的現象，該如何解釋呢？

基因-文化協同進化理論指出，基因和文化之間存在深遠關聯，彼此影響、協同進化（Feldman &Laland， 1996）。一方面，文化是人類生活環境的重要組成部分，對基因具有一定的篩選作用，文化規范和習俗等可以提高適應其基因的人在人群中的比例，降低不適應其基因的人的占比（Creanzaet al.， 2017）；另一方面，基因對人的行為產生作用，影響個體乃至群體對社會文化環境的選擇與建構（Walsh & Yun， 2016）。

如前文所述，攜帶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的個體更易罹患抑郁障礙（Caspi et al.， 2003）。而集體主義文化可通過鼓勵人們相互給予社會支持，保護具有遺傳易感性的個體少受負性情緒困擾，發揮“抗精神病理”的作用，從而促使攜帶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的個體和群體趨于親和甚或建構、維護集體主義文化（Way & Lieberman， 2010）。Chiao和Blizinsky（2010）的跨國研究發現，國家和地區層面的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攜帶者人口占比和集體主義文化之間存在顯著正相關，控制其他可能的干擾因素后的回歸分析表明二者互為對方的顯著預測因素。同時，集體主義文化在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攜帶者人口占比與情緒障礙患病率之間起中介作用。攜帶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人口占比高的地區促進集體主義文化盛行，繼而有效降低人群的情緒障礙患病率（包括重度抑郁障礙和雙相情感障礙）。

流行病學研究發現，抑郁障礙是自殺嘗試的關鍵風險因素（Pfeifferet al.， 2009）。抑郁障礙往往先于自殺嘗試發生，二者具有高度的相關性，并且可能受到共同的社會壓力因素影響。多項元分析研究表明，重度抑郁障礙患者常伴有自殺意念和自殺嘗試行為，其自殺風險率約為15%（Cai et al.， 2021; Gournellis et al.， 2018; Orsolini et al.， 2020）。一項大型跨國研究顯示，抑郁障礙是自殺嘗試的顯著預測因素，且這種預測關系在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均可得到證實（Nock et al.， 2009）。因此，為解釋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與自殺的關系，在個體和國家（或地區）層面上所表現出的矛盾現象，本文基于基因-文化協同進化理論（Feldman &Laland， 1996），以及Chiao與Blizinsky（2010）的探索發現，提出以下假設：集體主義文化和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之間存在協同進化，集體主義文化有效緩沖了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對人的負面影響，降低了區域抑郁障礙患病率，進而降低了自殺率，即集體主義文化和抑郁障礙患病率在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攜帶者人口比例與自殺率之間起鏈式中介作用。

2 數據來源與處理

2.1 數據來源

自變量：各國（或地區）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攜帶者人口占比（單位：%）。數據來源于2015年Minkov等（2015）的研究，該研究計算公布了59個國家和地區的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攜帶者人口占比分布數據。

因變量：各國（或地區）自殺率（單位：十萬分之一）。遵循以往研究慣例（Obschonka et al.， 2018），宏觀水平因變量數據時間應滯后于自變量，本研究首先從世界衛生組織報告中獲取2016年全球自殺率數據用于假設檢驗（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2019），然后獲取2016年之后三年的全球自殺率數據（即2017、2018和2019年），用于結果穩健性檢驗。

中介變量一：各國（或地區）個體主義-集體主義文化價值觀分值。本研究從文化心理學家Hofstede的官方網站（https：//www.hofstedeinsights.com/）獲取了對應國家或地區的個體主義文化價值觀分值數據（1～100分），經過反向計分處理后，分值越高代表該國或地區集體主義文化價值觀水平越高。

中介變量二：各國（或地區）抑郁障礙患病率（單位：%）。國家層面的抑郁障礙患病率來源于世界衛生組織官網（https：//www.who.int），世界衛生組織公布且只公布了2015年171個成員國和地區的抑郁障礙和焦慮障礙的患病率數據。本研究獲取并以各國抑郁障礙患病率數據作為中介變量，同時將各國焦慮障礙患病率數據作為控制變量納入分析（Chiao&Blizinsky， 2010）。

其他控制變量：各國（或地區）的基尼系數（GINI）和人均國內生產總值（人均GDP）。考慮到以往研究發現GINI、人均GDP對個體主義-集體主義文化存在顯著影響（Chiao&Blizinsky， 2010），本研究從美國中央情報局官網上（https：//www.cia.gov/the-world-factbook/）獲取了世界各國2015年（或可得最靠近2015年）的GINI和人均GDP（單位：美元）數據作為控制變量納入分析。

2.2 分析方法和數據處理

本研究使用 SPSS 25.0對數據進行描述分析和相關分析，使用 AMOS 24.0建立結構方程模型，并用偏差校正百分比 Bootstrap 法進行中介效應檢驗。所有變量數據在做中介分析前都已進行了正態標準化預處理。

3 結果

3.1 描述統計和相關分析

核心變量的描述統計和相關分析結果如表1所示，各國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攜帶者人口占比與集體主義文化價值觀顯著正相關（r = 0.57， p < 0.001），與抑郁障礙患病率顯著負相關（r = -0.53， p < 0.001）。集體主義文化價值觀與抑郁障礙患病率顯著負相關（r =-0.53， p < 0.001），抑郁障礙患病率與自殺率顯著正相關（r = 0.30， p = 0.045）。

3.2 中介效應分析

在進行鏈式中介建模分析之前，本研究首先考察和確認了前人研究發現的集體主義文化價值觀在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攜帶者人口占比與抑郁障礙患病率之間所起的中介作用（Chiao&Blizinsky， 2010）。路徑系數結果顯示，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攜帶者人口占比正向預測集體主義文化價值觀（β= 0.52， p < 0.001），集體主義文化價值觀負向預測了抑郁障礙患病率（β= -0.31， p = 0.029），具體見圖1。使用Bootstrap法（95%的置信區間）抽樣5000次進行中介效應分析，結果顯示間接效應偏差矯正的百分位Bootstrap區間為［-0.019， -0.001］（不包含0），標準化效應值-0.161，效應量占比31.8%，與假設預期及前人發現相符。

以各國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攜帶者人口占比為自變量，集體主義文化價值觀、抑郁障礙患病率為中介變量，自殺率為因變量，各國GINI系數、人均GDP以及焦慮障礙患病率為控制變量，構建鏈式中介模型。如圖1所示，鏈式中介模型的主要路徑系數與假設預期一致，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攜帶者人口占比正向預測了集體主義文化價值觀（β= 0.52， p < 0.001），集體主義文化價值觀負向預測了抑郁障礙患病率（β= -0.31， p = 0.029），抑郁障礙患病率正向預測了自殺率（β= 0.44， p = 0.004）。使用Bootstrap法（95%的置信區間）抽樣5000次，檢驗模型的中介效應，結果如表2所示。

表2中顯示在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攜帶者人口占比影響自殺率的三條中介路徑中，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集體主義→抑郁→自殺率（即核心假設路徑）這一條路徑的間接效應顯著，95%的置信區間為［-0.110， -0.005］，不包含0。說明集體主義文化和抑郁障礙患病率在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攜帶者人口占比與自殺率之間起鏈式中介作用，核心假設成立。

為了進一步檢驗以上模型的結果穩健性，本研究還采用2017年、2018年及2019年的各國自殺率作為因變量，分別重復上述分析過程。主要結果顯示，當因變量數據為以上年份各國自殺率時，核心路徑的Bootstrap中介效應均顯著：標準化效應值為-0.057，95% CI = ［-0.116， -0.005］（2017年）；標準化效應值-0.051，95% CI = ［-0.110， -0.004］（2018年）；標準化效應值為-0.051，95% CI = ［-0.102， -0.003］（2019年）。以上95%的置信區間均不包含0。

4 討論

本研究基于基因-文化協同進化理論，分析發現國家和地區層面上，集體主義文化和抑郁障礙患病率在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攜帶者人口占比和自殺率之間起鏈式中介作用。穩健性檢驗表明，核心路徑中介效應在2016年之后三年的自殺率作為因變量的模型中依然成立，支持研究假設：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攜帶者高人口比例的國家或地區會親和促進集體主義文化盛行，集體主義文化會降低該國或地區的抑郁障礙患病率，進而致使自殺率下降。

首先，本研究拓展了基因-文化協同進化理論，首次將宏觀全球自殺率差異分布成因納入該理論解釋范疇之中。攜帶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的個體往往具有更高的大腦杏仁核敏感性，表現為對外部社會環境壓力更為敏感，也更易罹患情緒障礙。但Chiao和Blizinsky（2010）以及本研究發現，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攜帶者人口占比和集體主義文化之間存在強相關，表明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攜帶者個體和群體傾向于選擇和建構集體主義文化，進而為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攜帶者創造了龐大的社會支持網絡（Fiske et al.， 1998）。因為集體主義文化這一“人際熱絡”文化，強調社會和諧并鼓勵給予他人社會支持，集體主義文化中的個體更容易獲得高聯結感，進一步降低個體罹患抑郁以及出現自殺行為的風險（吳才智等， 2020）。

其次，本研究豐富了文化和自殺之間關系的研究，與一些經典的自殺成因理論形成直接對話，如社會學家迪爾凱姆的社會融合失敗假說。迪爾凱姆認為社會內部低水平的社會融合會導致社會不穩定和缺乏凝聚力，從而造成過度的個體主義和高自殺率（Phillips， 2013）。自殺的人際關系理論指出，孤獨感和缺乏社會支持容易導致自殺（Klonsky et al.， 2016; Van Orden et al.， 2010）。而集體主義文化鼓勵給予他人社會支持，更易產生人際間高聯結感，有效降低自殺意念和行為。

最后，本研究發現對于公共衛生組織自殺現實應對政策的制定具有一定的啟示作用。通過降低人群的抑郁障礙患病率確實可有效降低國家自殺率，而集體主義文化在個體面臨抑郁障礙風險時可起保護作用，故國際組織和各國政府未來在制定相應自殺預防政策時，有必要將社會文化所能發揮的作用考慮在內。

本研究也存在一定的局限。一是雖然使用較為客觀權威的國際數據集，有意識地考慮到了變量數據間的時間滯后性，但嚴格意義上講并不是直接的因果推斷分析。二是在結構方程模型中對抑郁障礙患病率與國家或地區自殺率之間建立了直接效應，但抑郁與自殺往往由共同的社會壓力因素導致，無法忽視二者可能存在的共變關系，因此本研究補充分析了抑郁障礙患病率與國家或地區自殺率之間為相關關系時的模型結果，結果顯示核心鏈式中介路徑的中介效應顯著，同樣支持研究假設。但目前，5-羥色胺轉運體短等位基因攜帶者人口占比、集體主義文化和抑郁障礙患病率等指標數據的來源唯一性，使得在重復性檢驗和樣本規模上留下了一定遺憾和局限。但不可否認的是，本研究提出了具有一定啟發性意義的假設，并獲得了初步的（雖非最為直接的）支持證據。未來研究可努力挖掘更為多源的兼具時間和空間廣度的數據集，借鑒面板數據分析和因果推斷前沿技術，分析獲得更精確的、迫近直接因果檢驗的證據，提供對于人群和區域間自殺率波動成因的更深刻的見解，并最終為現實中預防和干預自殺提供更有力的學術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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