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庭陽
中國裁判文書網正在發生積極變化。
據《中國經濟周刊》記者統計,截至2024年1月25日,2023年上網的裁判文書數量約366.79萬份,與2023年12月4日時的321.5萬份相比,增加了45.29萬份。也就是說,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增長了14%。
其中,又以行政訴訟文書的增加最為明顯。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里,2020-2023年各年度的行政訴訟文書數量均有增加。截至1月25日,2020—2023年的行政訴訟文書上網數量分別是37.55萬份、15.13萬份、4.03萬份和2.23萬份。而在2023年12月4日,2020-2023年的行政訴訟文書上網數據,分別是30.3萬份、5.5萬份、24份和3份。在一個多月的時間內,增加的2020-2023年行政訴訟文書分別為7.25萬份、9.63萬份、4.02萬份和2.23萬份,分別增長了24%、175%、1675倍、7433倍。
在2020年裁判文書上網量到達峰值2338.9萬份之后,便經歷了長時間的持續下滑。據《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在2023年12月4日的統計,2021年裁判文書上網量下降29%,2022年繼續下降46%,2023年再降64%。其中,又以行政訴訟文書的下降最為明顯。2022年和2023年的行政訴訟文書上網數量,分別只有24份和3份。
那么,裁判文書上網量為何經歷了劇增到驟降再到暴增?其間發生了什么?中國裁判文書網發生的變化引起法學界的諸多討論和社會的廣泛關注。
在1月14日至15日召開的全國高級法院院長會議上,最高法明確要求,持續深化司法公開,加大裁判文書上網力度,妥善解決文書網使用效果不佳等問題,平衡好文書公開與當事人合法權利、隱私保護之間的關系,加強人民法院案例庫建設,更優更實為司法審判優質高效服務,為社會公眾學法、專家學者科研、律師辦案服務。

截至2023年12月4日,中國裁判文書網各裁判年份文書數量。
“我們已經接到通知,生效的裁判文書要在中國裁判文書網‘應公開盡公開’。”浙江法院系統一位法官在1月15日接受《中國經濟周刊》記者采訪說。
在2023年底的時候,包括這位法官在內的多位法院系統人士曾告訴記者,他們所在法院對裁判文書上網已不作考核要求,上網率不再作為考核指標,是否上網由各級法院統籌安排。
這一變化直接導致了最近幾年裁判文書上網量的驟降。
自2013年7月1日中國裁判文書網正式開通,以此為標志的裁判文書上網公開制度至今已經走過逾10年。
從2014年第一季度起,最高法建立了每季度通報全國法院裁判文書上網公開情況的制度,不斷強化督促督查和調研指導。各高級人民法院也均建立了裁判文書公開督促通報制度。
裁判文書上網量從此陡增。據《中國經濟周刊》記者統計,2013年裁判文書上網量比前一年增長245%至142.6萬份,2014年繼續增長386%到693.6萬份。
依據2016年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在互聯網公布裁判文書的規定》,除涉及國家秘密、未成年人犯罪、離婚訴訟等確實不宜公開的內容外,人民法院作出的所有裁判文書均應在中國裁判文書網公開,這從制度層面確保了裁判文書公開工作不留死角。
據某省高院的一位法官透露,過去很多年,裁判文書公開情況也成為法官的一項考核任務。如不及時上網,相關部門會對此追問;如最終沒有上網,則要求法官出具書面說明,解釋不上網的理由。
在嚴格的公開制度之下,裁判文書上網量繼續保持高增長。據《中國經濟周刊》記者統計,2017年、2018年、2019年和2020年,裁判文書上網量分別達1674萬份、1936萬份、2306萬份和2339萬份。
截至2020年8月30日,中國裁判文書網文書總量突破1億份,訪問總量近480億次。這被視為又一個標志性事件,標志著中國裁判文書網成為全球最大的裁判文書數據庫。
三亞學院教授范偉紅接受《中國經濟周刊》記者采訪說:“這是司法公開一個了不起的成績,通過最大限度的司法公開,防止暗箱操作和司法腐敗,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起案件辦理中感受到公平正義。”
在北京市北斗鼎銘律師事務所主任熊智看來,“最高法的這項司法改革措施,是推進陽光司法的具體表現。自裁判文書公開機制實施以來,對推進司法改革進程、促進公平正義,對實現全面依法治國目標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然而,這個過程并非一帆風順。
2023年12月22日,最高法相關部門負責人在回答記者問時這樣總結中國裁判文書網的10年:
中國裁判文書網自2013年設立以來,在推動構建開放、動態、透明、便民的陽光司法機制方面,發揮了重要而積極的作用。但10年來,隨著裁判文書網的文書數量增加、社會關注增多,以及大數據分析技術的飛速發展,存在的不足屢屢被提出詬病,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使用效果問題。具體而言,一是檢索不便利。二是標準不統一。三是權威度不夠。第二,權利保護問題。上網文書有大量基層法院審理的簡易程序或小額訴訟案件,不僅規則意義有限,還承載著各類事實性、身份性信息。常常有當事人,包括公司、企業,提出投訴。第三,安全風險問題。裁判文書網建立之初,大數據“爬取”和分析技術還未普及。海量文書上網后,因為承載著大量國情社情信息,逐步成為各方關注的信息資源。有的商業公司將“爬取”的文書數據轉化為法律檢索、企業征信、人工智能“產品”營利,但未按安全、合規、可控要求管理,有些“黑灰產業”甚至據此從事敲詐勒索、信息倒賣、刷取流量等違法活動。

針對上述問題,從2021年7月開始,最高法采取了一些針對性整改措施。通過嚴格風險篩查、完善公開標準,每年上網文書數量從2021年開始逐年下降。與此同時,最高法于2023年7月決定建設“人民法院案例庫”。案例庫將收錄對類案具有參考示范價值,并經最高人民法院審核認可的權威案例,未來將成為裁判文書網在應用和效能上的“升級版”。
最高法強調稱,從未“叫停”過文書上網。二者是互為補充、相得益彰的關系,并不是要以庫代網、此開彼關。
與此同時,作為上網公開制度最重要依據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在互聯網公布裁判文書的規定》也一直生效。
不過,因為上網數量的驟降,許多法學界人士對中國裁判文書網的命運和上網公開制度的走向持有擔憂。
直至2024年1月14日,最高法再次強調,持續深化司法公開,加大裁判文書上網力度。為針對性解決裁判文書網使用效果不佳、權利保護不力、安全風險暴露等問題,最高法要求加大上網力度,具有法治引領、教育、警示作用的文書,都應當上網;最高法、高級法院的文書,要更多地上網;上網文書數量應當保持相當規模,并應當覆蓋各審判領域、多種案件類型。要平衡好文書公開與當事人合法權利、隱私保護之間的關系,上網公布裁判文書要隱去相關識別信息,確保當事人及其家人的生活工作、各類企業單位的經營發展不受裁判文書上網公布的影響。
這是最高法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兩次回應社會關切,與此同時,裁判文書的上網量也急升,這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了公眾的疑慮,贏得了諸多好評。
過去多年,裁判文書上網公開情況被視為審判公開的重要標志之一,多省份高院也將此作為重要成績予以宣傳。例如,浙江省高院回顧2019年工作時稱,全省累計上網裁判文書661萬余份,居全國第一;遼寧省高院回顧2020年工作時稱,上網裁判文書數量在全國法院排名第八位。
極少數法院還公開了更翔實的上網統計數據。
例如,廣州市中院網站公布了2015年至2021年9月廣州市所有法院的裁判文書上網統計數據。公布的內容包括,依照規定不上網數量、結案數量和上網數量,還有依照規定不上網數的細分數據。以2021年8月和9月為例,根據“上網數/結案數”計算出來的廣州市法院裁判文書上網率分別是63.4%和60%。
深圳市中院在2019年12月之前也逐月公布上網率,同樣以“上網文書數量/結案數量”方法計算。深圳市法院2019年裁判文書的上網率是70.83%。
像廣州、深圳這樣公布裁判文書上網情況的是少數。而廣州法院在2021年10月之后也沒再發布文書上網統計數據,深圳則在2023年后不再公布。
各省份法院的裁判文書上網率大約在什么水平?
在全國各省份法院中,《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僅查詢到北京市高院公布了裁判文書上網率。據北京市高院的工作報告顯示,2019年和2020年,北京市法院裁判文書上網率分別達99.6%和99.9%。在總結2018年至2022年工作時,北京高院表示,應公開裁判文書上網率達99.9%。

湖北、福建等少數省份高院向人大作工作報告時,公布了當年結案數量和上網裁判文書數量。從這些省份的情況看,2018年至2020年裁判文書上網數量增長超過結案數量增長。
以湖北省高院公布的數據為例,2018年至2020年,湖北省法院各年度結案數量分別是75.84萬件、90.81 萬件和87.74 萬件,對應年度上網文書 72.8萬份、313.33萬份和396.81萬份。
據福建省高院公布的數據,2018年至2020年,福建省法院各年度結案數量分別是86.48 萬件、95.15 萬件和93.71萬件,對應年度上網文書64.91萬份、70.73萬份和76.83萬份。
從各年度裁判文書上網數量看,2021年是一個轉折點。如前文所述,之前數年逐年上升的上網量在這一年陡然下降,而后兩年再持續下降。
從可查詢到的省份情況看,2021年之后,裁判文書上網數量與結案數量差距明顯拉大。
湖北法院2021年結案數量比前一年增長36%,達119.48萬件,而全年上網裁判文書數量減91.9%,至32.25萬份;福建法院2021年結案數量比前一年增長5%,到98.45萬件,上網裁判文書數量降45%,到41.96萬份;廣西法院2021年結案數量比前一年增長6.67%,上網裁判文書數量下降39.51%;河南法院2021年結案數量比前一年增長8.5%,上網裁判文書數量下降37.71%;河北法院2021年結案數量比前一年增長11.47%,上網裁判文書數量下降47.38%……
當然,裁判文書上網不可避免地會給一些法官和法院帶來壓力。
“多數法官沒有將裁判文書上網的主動性和自驅力,除了那些水平很高、業務能力很強、裁判文書寫得很好的法官,他們可能有公開的意愿。”上述某省高院的法官說。
上述浙江法院系統法官向《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坦言,現在案多人少,裁判文書上網,的確給法官增加了工作量,也增加了壓力。如果上傳文書有瑕疵,可能引發輿情,并會對法官造成負面影響。法官對法律條文理解不同,同案不同判如果被一些人用來比較,也會產生負面影響。
的確,因為裁判文書的質量和瑕疵問題,曾引發過不少輿情,甚至因此要面對尖銳的批判。最近的例子是,深圳市福田區人民法院的執行裁定書錯誤表述“安徽省南京市”,這一低級錯誤被媒體指出,引發輿論嘩然。
“裁判文書質量問題,特別是部分裁判文書經不起推敲、琢磨,這會給法官們帶來壓力,但不能因噎廢食。”熊智說,過去10年,裁判文書上網制度倒逼法官強化責任意識、提高審判質效,卓有成效。直面批評和質疑,是我們推進司法改革進程必須經歷的過程。
同案不同判問題也備受公眾關注,也就是同一類型案件,最終的判決結果卻不一樣。
幾乎所有受訪者都認為,裁判文書在網上公開之后的確暴露了當前較為突出的同案不同判現象,甚至一些明顯經不起推敲的錯案因此被曝光引發輿情。
“但這正是裁判文書上網的最大意義——在全社會監督下實現陽光審判、同案同判,從而實現公平正義。”檢察官出身的北京合宏威宇律師事務所律師魏景峰接受《中國經濟周刊》記者采訪認為,過去10年,裁判文書上網公開,明顯有利于減少同案不同判現象的發生,相反,不公開的判決則可能會增加同案不同判的風險。
“像一些公眾關注度極高、影響極大的案件裁判文書予以公開,不僅為后來的裁判者提供可靠的實踐參考,最大限度地避免同案不同判的現象,也使得裁判者更加謹慎行使審判權,大大減少濫用審判權、司法腐敗現象,從而也減少錯案的發生。”魏景峰說。
熊智接受《中國經濟周刊》記者采訪認為,普遍性案件、重大疑難復雜案件的裁判文書,特別是審判層級更高法院的裁判文書公開,對統一裁判尺度、同案同判和體現公平正義有著良好的示范作用。“在某種程度也能起到定分止爭的司法效能。”
最高法也回應了法學界的這一關切。如前所述,最高法要求具有法治引領、教育、警示作用的文書,都應當上網;最高法、高級法院的文書,要更多地上網;上網文書數量應當保持相當規模,并應當覆蓋各審判領域、多種案件類型。
多位司法系統人士接受《中國經濟周刊》記者采訪認為,盡管當前面臨一些新的問題和挑戰,但司法公開的大趨勢不會改變。
責編:姚坤? yaokun@ceweekly.cn
美編:孟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