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薏

1陽光無序跳躍在公交車扶手立牌上,眼底驀然出現(xiàn)一抹夕陽,火紅的,沿著海面搖搖晃晃蔓延著。一大片空地上風吹過,恍惚間,似乎看見了風吹起來的形狀。18歲,是一個尋常的落腳點。
始終糾結著,最后的兩道計算題,連貫性過強,經(jīng)常錯第一道后面都會錯。上次沒看到一個數(shù)據(jù),這次數(shù)據(jù)對了,小數(shù)點看錯,下次還會冒出新的,每次它都張牙舞爪地繼續(xù)看我犯錯。
呼吸變得凝滯,有種氣息以我無法控制的速度涌上來。寒暑假補作業(yè),成績沒那么理想,或許只是莫名其妙的一個瞬間都會感覺明天無法再來。
我在下墜,注視著海邊,想象中自己就在慢慢、慢慢地一點點往下陷。
想到學游泳, 老師第一節(jié)課教呼吸,我以為那是玩,不知道什么腦回路。老師讓憋氣,我不知道用那個技巧,然后憋了八秒。至今還能聽到,八秒后水把我的頭退出來,老師不可置信的驚嘆。之后,像連鎖反應一樣。
老師教浮起來,我差不多學會了憋氣;老師教蹬腿,我偶爾能浮起來;老師教開始游,我怎么也無法鼓足勇氣扎進水里。然后……是完全亂套。
數(shù)學也是, 記得開始學加減法,還沒等我弄好,就開始乘法、除法,什么分數(shù)、方程,不知道哪里沒跟上,好像一抬頭,周圍人都走遠了,我還不知道哪里沒跟上。
我忘記是哪一天桌子上發(fā)下第一張紙質(zhì)卷子。只記得分數(shù)這個東西,反復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不禁會想,或許這個世界上就是會有天生的殘次品和瑕疵品。而我,就是那些鮮紅刺目的分數(shù),我就是那張不合格的卷子。
車門猛然開啟,抬頭一看居然是自己下車的站點。我下了車,夕陽居然落下了,仿佛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
我路過那些無比熟悉卻無法叫出姓名的植物,不禁想我要是這里的一員也不錯,什么考試,什么分數(shù),什么課程,統(tǒng)統(tǒng)管他呢。可我還只是我,67分的我。
或許可以寄希望于長大,18歲夜晚十二點鐘聲敲響。什么第二天的抽背,什么飛流直下三千尺,什么考試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我一眨眼,穿著整齊的衣服,變成電視機里光鮮的工作者,變成不用穿校服的時尚女孩兒。哎呀,不用擔心,到時候大家都會那樣的。
2事實上不會的,我沒有如我料想中那樣,對生活越來越明晰,試卷多到抄完都困難,時間太快,回到家,吃飯寫作業(yè)睡覺。塞不進去其他東西了,每天都是一樣的,不一樣是危險的,是需要小心了,因為如果這里發(fā)生了一點點改變,那里也許馬上要補上去,或者直接撕開貼上去。
筆尖劃過紙張的瞬間,我呼吸急促地抬頭望向臺燈投射出的小片亮光。感覺無法控制住字,那些字,一筆一劃地飄走,抓不住它。就像計算的時候,明明看到每一個數(shù)據(jù),還是會錯,還是有數(shù)字跑走。
那個對18歲的描繪,遙遠得像劃過夜空的流星,虛無縹緲得像個夢。真的變成灰姑娘過了十二點便會消失的舞會,閣樓里小小的一個,不溫暖的,漏風的,臟兮兮的角落,才是18歲真正的歸宿吧。
路過的人一個個走向我再錯過我,或許這些人,是某個人拼命想要見到卻沒有見到的。
有人想要快馬加鞭和我碰面嗎?祈禱這樣一個你,希望你是被陽光灑滿、始終完整的人,希望那張第一名的卷子在你手中,希望那些遙遠耀眼的形容詞把你包圍,希望你找到我,然后把我?guī)ё摺?/p>
現(xiàn)在、立刻、馬上,你要死死抓緊我的手腕,用拖拽般的力度,把我?guī)ё摺胰タ此{色的夏天。
等到黃昏消失,天邊會出現(xiàn)一抹彩虹搭成的橋,我需要用力爬上去,爬到藍色的夏天中。
“你要去哪兒?”
“我嗎?我也不知道。”
它微笑著,沒有看我,風緩緩吹過。
“你看那朵云。”
我順著它手指的方向看去,“感覺……不怎么樣。”
“那是你出生日誕生的云,那天以后再沒出現(xiàn)過。不過大概也不會可惜,你對它沒印象。”
“那它為什么回來?”
“大概是因為,你還沒和它說再見,也或許是,它想來看看你吧。”
我垂眸思索著,它靜默著,同萬物,同我,一同靜默著。“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我想問問它是誰,為什么出現(xiàn),是不是我忽然打開的異世界的按鈕。怕這些問題被回答完我就會被送走,我想多待一會兒,這里很冷,但不算難受。我不想用力抓住什么。
“我記得你。”
那朵云忽然開口:“始終記得你,并且一直等著你。我也曾偷偷看過你,你知道云沒被記住就會消散,你始終沒有想起過我。”
“那我這次,會很用力地記住你。像背九九乘法表那樣,脫口而出,不假思索。”
它被我逗笑,忽然正色道:“趕緊長大吧,離開這里,從這里離開。”
它用無法抵抗的力量推搡我,“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天氣忽然變化,墨色一瞬間掠過,我來不及反應。
“求你離開……”它好像很悲傷,悲傷得我想一直留下來,想陪著它。
它用全部的力量把我推倒,我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
3“快醒醒,快醒醒,快醒醒!”有人在叫我,那個聲音太遠,像是從很遠的群山那里發(fā)出的聲音。
“啊!”我猛然坐起身,卻又被摁住,我滿臉茫然。很多雙眼睛盯住我。
“感覺怎么樣?”那是張蒼老松弛的臉,卻長了鷹一般的眼睛。
我的大腦始終反應不過來,有什么東西把我抱住,熟悉的氣息包圍住我。“媽媽?”
“冷不冷啊?”
“什么?”
“水里冷不冷?”
“什么?水?”
“她才剛醒,身體還很虛弱,先讓她休息一下吧。”站一旁的醫(yī)生說,語氣溫和。
媽媽想要說些什么,終究只是哽咽著笑了笑。那是種失而復得卻惴惴不安的神色。
忽然間,我感覺到刺痛。我看到手腕處的握痕,有人很用力地把我拖出水面。
“是誰救了我?”我喃喃出聲,也像早已知道了答案般摩挲那道痕跡。
“過路人。”
“它怎么樣?”
“它沒事,你也沒事。”
我不知道應該說什么,不知道醫(yī)生有沒有時間聽些或者抓住些什么。
“我只是在游泳。”這話聽著像極力掩蓋什么。其實現(xiàn)在我也不清楚了,我忘了自己如何走到海邊,然后一步步走進去……
“你會游泳嗎?”
“我上過游泳課。”這是個有點驢唇不對馬嘴的回答,但我覺得似乎比不會聰明一些。
我抬眼看到了窗外的云,“我只記得云,但我還是沒記住形狀,明明當時很努力記住了。”
“忘記了會怎樣?”
“想記住。”我覺得這位醫(yī)生很親切。
“忘記了也好,什么都記得反而會很痛苦。”
又響起來那個聲音,那個讓我離開,讓我醒來的聲音。它用力,使盡所有力氣把我推開。還有個過路人,使盡所有氣力把我從水中拽出來。
我躺下來,漫無目的地抬頭看著。天上的云離離合合,都不是我的云。
我明白了, 那朵云在說:“請留下。”
淚光中,我拋下那句“帶我走”,換成“好久不見”。
18歲的第一束陽光,照在了我身上。
(本刊原創(chuàng)稿,“寫給我的18歲”主題征文大賽一等獎,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