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洪纏斗新東方

鄭欒

1998年夏天的一個晚上，不想做飯的俞敏洪約著他的一位老師吃過晚飯后，回到了自己家中。在樓道的拐角處，他被兩個人扭住胳膊，注射了動物用的麻醉劑，在頃刻間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時，家里的財物已被洗劫一空，雙手被綁的俞敏洪在求生欲的驅使下，從臥室挪到了客廳，用下巴撥打了報警電話，隨后便再次陷入昏迷。

俞敏洪事后回想，從臥室到客廳，是他人生中最為艱辛的一段路程。

獲救之后，醫生告訴他，對方使用的是大型動物麻醉劑，正常人被注射相同劑量的麻醉劑，心臟很快就會停止跳動，而他可以保住性命，簡直是奇跡。

當然，對于奇跡的詮釋，印在了他和新東方日后發展的每一頁當中。

二十多年的風風雨雨，經歷了普通人一輩子都無法想象，更不可能經歷的刺激路程。

所夢所想，何止20年，卻依稀在昨。

因為正如此，歷史每數年給出一個階段主題的規律似乎清晰可見：死而復生（被綁架之后）、切膚之痛（合伙人出走）、置之死地（雙減后斷臂求生）、調轉船頭（進軍直播電商領域）、力挽狂瀾（小作文事件），而貫穿其中的就是根植于俞敏洪骨子里的強大逆商。

……

現在回憶起來，俞敏洪仍然記得清楚，那次死里逃生的一年后，同一撥人再次對俞敏洪動手，這次有了保鏢陪同的俞敏洪拼死搏斗，搶下了歹徒用來威脅他的玩具槍，歹徒落荒而逃。

直到2005年，歹徒被抓，他才知道，領頭綁架他的人，是租給自己民房當教室的房東。這個團伙作案6次，在7個受害人中，俞敏洪是唯一活下來的。

他的命太硬了，沒有人可以綁架他。他也感謝那次經歷，讓他掙脫了束縛，找到了自己的道路，成就了現在不可復制的俞敏洪……

俞敏洪從來不怕失去。

1990年，28歲的北大英語老師俞敏洪被學校廣播通報批評，原因是俞敏洪利用北大老師身份，在校外兼職，搞英語培訓。

俞敏洪的英語培訓班搞得太出色，成為北大清華學生補習英語的首選，搶了北大官辦英語培訓班的生意，引起學校老師的憤怒。

未預先通知，毫無心理準備的俞敏洪，被當眾羞辱。一氣之下，他辭掉了北大老師的工作，找到一個叫“東方大學”的成人培訓機構，通過掛靠獲得了辦學資格，正式開啟了他的校外培訓生涯。

到了1995年，新東方已經發展到一萬個學生，俞敏洪也成了最早的一批千萬富翁。當時新東方的員工都是他的家人，他想要招更優秀的人回來。

那年冬天他去了加拿大，在溫哥華機場等了徐小平一個小時。當時徐小平在國外過得不好，他讀完音樂碩士就失業了。徐小平在加拿大打過各種各樣的零工，他給移民局做過咨詢，給臺灣餐廳洗過盤子，給披薩店送過外賣，“當時我每天想的就是，20美金的披薩，能不能給我2美金的小費。”

徐小平在機場接到俞敏洪，帶他去吃飯，結果為了省10美元的停車費在飯店附近繞了好幾圈。俞敏洪帶了一萬美金在路上花，想告訴大家在中國也能賺錢，邀請大家一起回國。徐小平聽到新東方已經收入千萬元，就說要跟著一起回國。

俞敏洪離開了加拿大，去了美國找王強。當時王強已經讀完了計算機碩士，找到了美國貝爾實驗室的研究員工作。王強拿著7萬美金的年薪，定居在新澤西的公寓。

當時的王強，還下不了這個決心。

一年后，王強厭倦了美國的生活，回到國內，俞敏洪和徐小平買了束花去首都機場接他。王強剛接到花坐進車里就說：“老俞，今天我和小平一無所有。如果有一天我們做得比你好，你能接受嗎？”

據徐小平的回憶，車里的氛圍很尷尬。俞敏洪沉默了片刻，說：“當然，讓你們回來就是讓你們成為百萬富翁、千萬富翁。”

王強說，“好，老俞你記住今天這個話，這樣我就可以一輩子跟著你了，你有這個心態就行。”

王強的理解和支持，正好成為他義無反顧、創造奇跡的另外一個理由。

從1996年到2000年，新東方進入了高速發展期，俞敏洪、徐小平、王強，被稱為新東方的“三架馬車”，經常在全國各個高校做演講，布道出國留學的夢想，順帶兜售新東方課程。

到了2000年，新東方發展到“三駕馬車”的合伙制。當時俞敏洪負責托福考試，徐小平負責簽證咨詢，王強負責英語口語。他倆負責的業務，只需要上交集團15%的管理費用，剩下的由兩人自由支配。

俞敏洪當時一定不會想到，幾年之后他就將失去自己的“中國合伙人”。

在很多媒體的報道中，王強和徐小平是看不起俞敏洪的。王強說：“不管他在業界是多么偶像級的人物，他在我們這里只有‘嘔像’。我擺脫不了大學時候對他的印象，現在見面還是談笑風生，諷刺挖苦。”但至少在徐小平和王強口中，俞敏洪還是那個“不要合伙開公司”的最好的朋友。

三人之間的分歧，主要集中在公司管理上。

10年的時間里，新東方從一個家族作坊式的企業，發展成第一家美股上市的私營教育公司，不僅取得了高速發展，還改變了管理模式和股權結構，三個人經歷的磨合與痛苦，外人難以想象。

在一次采訪中，王強說，“（改成股份制之后）我們打了幾年，從1999年一直打到2004年。打的是什么呢？既然公司變成了股權制，那么股權制的治理和一言堂的治理是不一樣的，我們追求的是股權制下的現代企業的治理。”

在王強和徐小平的幫助下，新東方逐步完成了“去家族化”，完善了公司的管理制度。

當然，就像王強說的那樣，是“打”出來的。

開董事會的時候，徐小平和王強會不留情面地反駁俞敏洪的方案。但是當時中國也沒幾家股份制的公司，他們討論不出結果的時候就吵，動不動一拍桌子就叫俞敏洪“農民”“土鱉”。

有一次，王強給俞敏洪寫了一封辭職信，開頭是“尊敬的俞敏洪董事長”，俞敏洪一看開頭就覺得不妙。徐小平知道他不會讓王強離開，也跟著寫辭職信，給俞敏洪施加壓力。壓力之下，俞敏洪辭去了董事長的位置，在后來的一年里，由王強為首的小股東輪流擔任董事長。

即使如此，2003年非典疫情，新東方遇到大規模的學員退費，也是俞敏洪出面借錢解了燃眉之急，新東方從此立下了一個規矩：如果有一天不做了，賬上的錢必須保證能夠退完家長的學費和員工工資。

最終，大家發現，管理上的問題還是解決不了，俞敏洪還得繼續回來當董事長。

矛盾并未化解，徐小平主張快速擴張，而俞敏洪認為“資本求快，教育求穩”。他們還是在很多問題上有爭吵，有次吵完架，徐小平把手機關機，沒有參加答應好的講座。

俞敏洪一個人講完了全程，回公司召集所有的董事開會，討論徐小平的去留問題。俞敏洪說：“扔下學生不管，觸及了我的底線。”

最終，徐小平離開了新東方，后來開始做真格基金，成了國內最知名的投資人之一。王強也在上市前夕分了40億元，和俞敏洪分道揚鑣。

對俞敏洪來說，這件事也許沒有對錯，是生是死，他都要守著新東方。

他曾說過：“我這輩子經歷過幾次大起大落，只要你不想倒下，就沒有人能讓你倒下。”

十幾年過去了，俞敏洪又遇到了死局。

受到2021年“雙減”政策影響，中國教培機構“大洗牌”。過去的輝煌轉瞬即逝，下一步該走向何方？

船大難調頭啊！

新東方的市值在2021年跌去90%，營業收入減少80%，預計裁員4萬人，教學點退租1 500個，現金支出近200億元。

就在所有人認為新東方將將在這場滅頂之災中消失時，俞敏洪再次站了出來。暴利的教培行業灰飛煙滅，看似灰頭土臉的俞敏洪，創造了讓人敬佩的奇跡。

一如他當年被綁架，被注射麻醉劑時展現出的生命力，俞敏洪帶著新東方先后嘗試過職業中介、體育產業、智能機器人等多個方向，最終選定了直播電商作為突圍方向。2021年12月28日，新東方在線推出直播銷售平臺“東方甄選”，主播為前新東方老師。成立之初，俞敏洪曾親自帶貨，但其后表現一度十分慘淡。

2022年6月10日，前新東方高中英語老師董宇輝因在直播間的雙語講解迅速走紅網絡，新東方在線股價也因此大漲。僅用了三天時間，東方甄選抖音直播間粉絲數增加了157萬，在線觀看人數最高約達10萬人。董宇輝在直播中的雙語帶貨和引經據典的表現也讓他人氣暴漲，當月漲粉超過百萬，被粉絲稱作“國民女婿”。

新東方活過來了。

據東方甄選2023財年（2022年6月1日—2023年5月31日）財報數據顯示，公司自營產品及直播電商業務累計營收39億元，占總營收的87%，全年GMV達100億元。

但同時，新東方也被打上了濃重的個人印記。

海通國際證券曾經對東方甄選在2022年6月-2023年3月的直播數據進行統計，數據顯示董宇輝直播日觀看人次均值為950萬，GMV均值為1745萬，顯著高于董宇輝未直播日相關數據。

也正因如此，才有了孫東旭和董宇輝，或者說俞敏洪與董宇輝之間的博弈。俞敏洪不是一個壞人，但他接受不了新東方的生死被綁定在另一個人身上，哪怕這個人是看起來毫無心機的董宇輝。

在《我曾走在崩潰的邊緣》一書中，俞敏洪這樣總結：

“我比較軟弱，不愿意跟別人硬碰硬；有的時候不能堅持原則；還容易過分寬容，我的和氣、合群等特點也容易導致權威不足。”

所以在新東方，員工經常會跟俞敏洪拍桌子，甚至掀桌子，因為他們知道，掀翻也不會有什么后果，反而是俞敏洪不敢掀過來。

俞敏洪說：“我從來沒敢反掀過任何一張桌子，都是新東方人給我拍完桌子以后，我只能坐在那傻傻看著他，完了第二天給他加一點獎金。”他自己也說：“這個夾板男很難當，但現實就是這樣，在不斷的沖突和矛盾中，學會謙讓，學會忍讓。”

他更認同這種邏輯：沖突越強，越挫越勇，任何事打擊了他，只要沒徹底倒下，他就反擊，出現問題，解決問題。

可以說，對小作文事件的處理，非常符合俞敏洪的一貫風格。

有人說，正是因為俞敏洪的這種性格，才讓新東方找到了很多不拘一格的人才。除了王強和徐小平，高途集團（跟誰學）的創始人陳向東，樸新教育創始人沙云龍，峰瑞資本創始人李豐，新航道國際教育創始人胡敏，韋林文化創始人朱偉，錘子科技創始人羅永浩，比特幣首富李笑來，乃至如今暴火于互聯網的法學教授羅翔，都曾在新東方工作。

孫東旭和董宇輝，同樣是新東方體系下成長起來的人才。

在中文互聯網上，幾乎所有人都在關注著孫東旭和董宇輝之間的矛盾，但鮮為人知的是，兩人之間曾經也是親密無間的戰友。

2007年，剛從南開大學計算機系畢業的孫東旭，便加入了新東方。先后擔任天津新東方學校國外考試部教師、合肥新東方學校助理校長。

2016年，新東方西安分校遭遇困境，孫東旭臨危受命，被集團從合肥調至西安，擔任西安新東方校長。最終孫東旭用超越所有人期待的速度解決了問題，分校業績也從零增長到第一年20%、第二年40%的增長。2018年，孫東旭被調回集團時，西安新東方已經成為全國排名第三的分校。

2019年，擔任新東方在線CEO時，孫東旭年僅34歲。

在西安新東方，校長孫東旭和普通英語老師董宇輝相遇了，而且彼此欣賞。董宇輝見證了孫東旭在西安新東方大刀闊斧的改革，并成為其中的受益者。

而孫東旭也破格提拔人才，董宇輝在2016年當選新東方最年輕的高中英語教研組組長，并獲得出國進修的寶貴名額，這也是令很多同事羨慕的一次機會。

董宇輝最為經典的金句——“當你背單詞時，阿拉斯加的虎鯨正躍出水面……”就是在那時寫下的。至今，董宇輝也常在直播間稱，孫東旭是他的伯樂。

孫東旭則在面對媒體采訪時說：“當時西安學校有2 000名老師和員工，在這2 000個人里邊，我能認識董宇輝，并且成為朋友，側面證明他是有過人之處的。”

2021年7月，“雙減”風暴來臨，作為K12業務的掌舵人，孫東旭不僅要安撫手下員工的消極情緒，還要頂住上面的壓力。

董宇輝也起了離職的念頭，在送走最后一個英語組同事之后，他的離職申請，因為人力老師下班沒能遞上去。“如果那天，人力稍微磨蹭晚點下班，我可能真的就走了。”

“你留下來，我們一起奮斗。天亮的時候，就能看到光。”孫東旭勸他留下，“困難的時候，要相信團隊凝結在一起，走著走著，興許就有方向了。”

那其實是很平常的一天：北方的飄雪，南國的暖陽，還有來來往往人海茫茫。歷史并不常常在某個特定的時刻讓一切發生改變，只是在他們的心里，習慣找一個開始。

在東方甄選第一場直播中，孫東旭搭檔董宇輝，YOYO搭檔俞敏洪現身直播間。他們就這樣笨拙地起步了。長達半年時間，東方甄選直播間始終保持個位數的冷清狀態。

直播結束，通常到了下半夜，孫東旭經常開車載著董宇輝、石明回家，車里大聲地播放著他們喜歡的歌曲unstoppable（勢不可擋）。

直到2022年6月9日，董宇輝一炮而紅。

如今，曾經親密無間的好戰友幾乎反目，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只不過今天的俞敏洪已經沒有處在風暴的最中心了。

俞敏洪選擇了和十幾年前差不多的處理方式，各退一步，淡化矛盾，也許會有某一方離開新東方，但只要俞敏洪還在，新東方就還是那個新東方。俞敏洪的“軟弱”，又何嘗不是一種獨特的管理方式呢？這種微妙的平衡，需要有足夠獨立、足夠謹慎的思維，也需要有足夠的智慧與擔當，更需要一些膽識與魄力。

用辛棄疾的一首詞來形容當下的新東方和俞敏洪，再恰當不過：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流水的新東方，鐵打的俞敏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