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省”“未完成”與“重新命名”

姚若凡 張麗軍

“五四”新文學視域中的新詩，就是再次回到詩歌的自然、原始、純粹、自我的激情式抒情傳統之中。繼《天邊的證詞》《山中》之后，2022年南方出版社出版了竇鳳曉第三本詩集《鹿群穿過森林》，收錄詩人近年來創作的一百首詩。竇鳳曉珍惜詩歌語言的真情實意，直言自己的詩觀是“用心感知，以誠待文，向寂靜去寫，向縱深去寫，向自我破壞去寫”。從這個意義上而言，詩人竇鳳曉悄然無聲地接續著中國詩歌傳統，帶著直面自我的勇氣向內書寫，通過“孤獨者的自省”之途潛心創作，詩作的審美境界呈現為“一個人的朝圣”。

在詩集《鹿群穿過森林》的創作談中，竇鳳曉指出這部詩集“分四個專輯，分別為花朵、孤獨、時間、節制，分別對應著生命的感知狀態、個體存在價值、關于生命縱深的理解，以及對冗長繁復的對抗……有的朋友看到了，說這是一頭鹿而不是一群鹿，或者是孤身以往，或者是迷路離群，總之這是一頭寫作狀態的鹿”。在某種意義上，“鹿群穿過森林”的過程正是詩人進行自我對話、自我厘清、自我破壞以及自我重建的過程。穿過城市的喧囂和生活的瑣碎，詩人選擇“向內書寫”，在孤獨的寫作狀態中探討如何“認識自己”“未完成”和“再成長的可能性”。

竇鳳曉曾直言自己作為中年寫作者，近年來對“困惑”和“倦怠”的感受很深，但這些感受并沒有阻塞她的思考，而是被她視為不可多得的自省機會。在自省的過程中，生活的瑣碎被詩化，成為類似“花朵、孤獨、時間、節制”這樣具有豐富所指的詩歌語言，正如學者張麗軍評價竇鳳曉時認為的，“她努力擺脫日常生活的思維定式和情感定式，通過物象對情感的叛離，營構出新的意象，建構了一種新的與世界的關聯，她的詩更加接近于玄學詩”。因此，竇鳳曉的詩歌可以帶給讀者智力和審美上的刺激，使讀者感受到瑣碎、平靜的日常生活之下暗含的深刻哲思和錯綜復雜的情感流動，而這種反差感正是其詩歌生命力的重要源泉之一。

作為一位孤獨者，竇鳳曉始終有意識地在詩中尋找自我，“而孤獨曾嚴厲地/規定了同行者的模樣”；她會問與“我”同行的人的下落，“你在哪里？/世人熙熙攘攘，太陽圓滾滾”；有時也會和自己對峙，“那個我所憎惡的人和/我所熱愛的人，我分不出來/——有時，竟是我本人”。這些詩作是在“孤獨者的自省”狀態下完成的“純粹寫作”，保持了竇鳳曉一貫的深入內心去求證、觀照此時此刻自身情感的創作自覺。因此，竇鳳曉的詩作也就能與喧囂和浮躁、困惑與倦怠劃清界限，持續接近詩人自我的本真狀態，呈現出靜水流深的內在力量。

詩集《鹿群穿過森林》展示的是“自我”在現代文明社會中的生存狀態和所思所想。竇鳳曉在她的詩中踏上了“孤獨者的自省之途”，讓渺小的自我在廣袤的思想空間中自由穿梭，自我的精神困惑與焦慮對話，乃至對抗。“自我”與“對自我的反思”自始至終在詩集中交替呈現，既打破個人生活的狹窄與單調，也在豐富詩歌語言、表達層次的同時，提升了詩作的精神內涵，深度呈現詩人的內心景觀。

詩人內心的景觀是外部世界在詩人內心的映像。竇鳳曉深知當代生活的多元性和不確定性，面對“難以言說的一切”，信奉的是“未完成”哲學。“未完成”哲學啟迪她以自省精神觀照當下的生活，帶著朝圣情結體悟人生的旅程，這讓她總能捕捉到生活中意義的生成，并將內心的景觀以詩意的方式呈現為“一個人的朝圣”。正如竇鳳曉在創作談中談到的，“我個人信奉的‘未完成’哲學，即‘將某事控制在抵達的中途’這個概念……由此，審美的目標之果永遠在前方枝上懸垂，既觸手可及，又無腐敗之虞，這是‘心外無物’的一個理想主義概念（愿念）”。如果說“已完成”強調的是確定的結果，那么“未完成”強調的則是始終盤旋于心中的對于更高目標、更遠終點的信念。

竇鳳曉的“未完成”寫作背后有著堅固、平和與溫暖的精神內核。她在談詩歌創作時提到“無神論者需要一位‘自造神’……這么說來，‘獻詩’就像一種宗教，有求告、感恩和踐約的意思了”。在“未完成”哲學的指引下，有時竇鳳曉的寫作可以做到高級的主客融合，接近我們常常談及的詩歌“朝圣”這樣的審美境界。正如學者張世英在《境界與文化——成人之道》中曾指出的，“美有優美與崇高美之分，我以為崇高美高于優美，它是審美境界的極致。具體地說，崇高美就是對萬物相通之‘一體’的一種崇敬感。我把這種感情稱為‘無神論的宗教感情’”。

竇鳳曉的詩作就常有“朝圣”情結的流露，顯現出萬物相通的崇高感。比如在詩作《一念》中，“晚霞在天邊迤邐，/黑夜流放在玻璃窗外，遙不可及。/秀麗的光，擁抱了萬物，包括悲哀”，詩中的晚霞、黑夜、玻璃窗和萬物意象共同構成了一幅完整、和諧的圖畫，呈現整體大于部分之和的美學原則；在《初冬涉水》中，“一個自我的天使，已在/建造另外的世界——/那個世界里，花朵與火焰/難以分辨，星球與塵埃難以分辨”，描述的是一個審美的、想象的世界；在《飛鳥》中，“但它又愿將整座世界/推演給我看，因為在內心/我留著另一扇窗——另一個/軟肋一樣的家，逼著我/堅持信仰，以妥協保留存在”，呈現詩人隔著玻璃窗看飛鳥時的思緒和感受。因有心靈力量作為支撐，在令人疲憊的“中年”一詞光顧腦海的時刻，詩人能在倏忽間意識到“不愛的代價比愛更大”。

在這場“未完成”的詩歌“朝圣”之旅中，竇鳳曉常常能準確捕捉到形而上的哲思，用敏感細膩的心靈療愈現代人的身心創傷，在“一個人的房間”被照亮時，將這些“意義生成的時刻”注入詩歌中，賦予其光彩和靈動的表達效果。

竇鳳曉能夠克服表達的難度，將內心的“不可言說之物”重新命名，以洗練、微妙的詞語傳達“不可言說”的思想情感內容。正如耿占春評價詩集《鹿群穿過森林》時認為的，這是“一種微妙的語義實踐”。竇鳳曉也認為“詩歌寫作同時也是一個重新命名的過程。哈羅德·布魯姆稱之為‘廢名’，我的理解是去名，重新命名，賦予普遍事物個體意義”。

詩人需要從生活中看到詩，給生活中的事物“重新命名”，這個重新命名的過程需要詩人主體思維的參與和對“言由心生”寫作操守的堅持。竇鳳曉的詩有一個顯著特點，就像她說的，“詩與生活是一枚硬幣的兩個面，二者相互建立，和諧共生”。這是一種“此刻”狀態，如《某種行跡》中，“日落前，光線以謙卑者的姿態/掀開百葉窗，蹀躞入室。//映照書櫥、書桌、電腦、書本”；在《行至今生》中，“所來至此的奧義，不為某部書/也不為某個好天氣——正為此刻”。在為生活中的“此刻”重新命名的寫作過程中，竇鳳曉超越了日常，用陌生化的詞匯表達出余味悠長的詩意。

詩集《鹿群穿過森林》中有許多以“物”為題的詩，但自然空間、社會空間和心靈空間是融會貫通的。例如《一棵樸樹》《石頭》《一片葉子》《一只鳴蟬》等作品中，日常詞語的含義因詩人活躍的心理活動經歷了奇妙的擴大、縮小和轉移，變成了極其豐富的詩歌語言，“而人呢？人，乃永恒的流亡者——/從時空，到這樹、這鳥兒”。竇鳳曉極其擅長用比喻、擬人、想象等修辭手法寫出心性與物性之間的微妙聯系，從“時日將近的葉底，仍藏有小小火焰”的詩句中我發現她營造出“萬物相通”的審美境界。正如耿占春曾指出，“詩人將內心與物性的關聯視為向人自身屬性的一種返回，即使在陰霾籠罩的時刻，在不設防的自我向萬物敞開的瞬間，詩人依然會感受到‘靈魂’是‘大雨滂沱的一個詞’”。

詩集《鹿群穿過森林》還保留了一些古典詩歌的意境與趣味。如《輞川記》中，“那人去后/野藤遍布幽谷//溪澗自山間涌出，道路環輳/如數學謎題/……/她的渴飲與/終南之秀，抻在美的兩極//藍田屈居其右，如愛之無可解決”。這首詩有眾多具有“古意”的意象組合，看起來“古色古香”而又毫不晦澀難懂，詩人用情景交融的方式將現代人對于“愛”的困惑以具有古典意境的畫面進行自然地表達。竇鳳曉嘗試創作這類兼具“古意”與“現代性”的詩，以其富有新意的方式呈現“不可言說”的審美新境界。

在中國當代詩歌創作中，竇鳳曉的詩集《鹿群穿過森林》延續了中國現代詩歌探尋自我與世界的傳統，正像她的詩句，“深谷盡頭，一棵云杉奮力向上，/正在脫離已知的高度。//我們照著既定的某個方向/走啊走啊，去尋找更深邃的詞”。我認為竇鳳曉是一位持續挑戰“創作的難度”的詩人，在“自省”中以“未完成的自我”來做“一個人的朝圣”，用兼具“古意”的技法營造出一種“不可言說”的審美境界。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百年中國鄉土文學與農村建設運動關系研究”（21&ZD261），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新世紀中國長篇小說‘新現實主義’審美書寫研究”（19ZWB100）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