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張洪波兩本新書,一本《懸石》,一本《書瑣記》,當即拍了一個書影微信發給他,收獲一個表情。自疫情以來,參與活動的機會少了,與洪波見面機會不多,微信聯系卻不斷,文字少,表情多。大多是他或我刷了幾筆字或涂了幾首小詩,微信來去一下,分享一些表情:鮮花、大拇指、咖啡或啤酒杯。偶爾也會煲一個不長不短的電話粥,無事嘮嘮。這一晃三年就過去了,倒也成了常態。
還記得前些年一起出來參加活動,來去一路,黏在一起,抽煙喝茶說笑,聊不完的話。公認洪波擅侃,我則不行,很多時候不會說話,但和洪波單獨在一起時,就會像突然被授予了話語權,也能侃侃而談。徐敬亞曾經說,你們(指我和洪波)怎么能玩到一起?洪波是典型話簍子,而我在敬亞眼中差不多是一個半啞人。在某公眾號留言中,徐敬亞有一段“表揚”我的帖子:“子川是這個喧囂年代的背面。他寧靜得像一副呼吸的表情,像靜靜坐在那里的一身衣服。他總不說話……”怪了去,“話簍子”與“靜靜坐在那里的一身衣服”,二人不僅玩到了一起,還特投契。
與洪波兄線下見面比較晚,大約在2007年前后。在紙上或在詩中彼此其實已經是老相識了,這一點不夸張。我們見面之際,洪波兄名滿天下,這里套用的成語,若要概括得更精準,應該是名滿詩天下。洪波情商高,交際廣,而我則拙于過從,面對諸多美好,心向往之卻不擅言表,拙如孔子指錯:“可與言不與言”或“不可與言與之言”。錯不可多,故而不大敢說話。自謀面交往以來,承蒙洪波兄囿我、敬我,與我在一起時言辭上也讓著我。
與洪波見面不能不喝酒,第一次更不例外。記憶中,晤面后言語未幾,即上了酒桌。上酒桌后,相見恨晚的感慨尤其濃烈。此處的“恨”還有,如果早二十年相逢,彼此酒的豪氣會更壯些。2007年我已五十多歲,洪波比我略小。這個年紀的人上了桌,酒未必少,話卻特別多。印象里,特別樂意聽洪波聊牛漢先生二三事。此前幾年,我也曾在蔡其矯組織的活動中見到牛漢和邵燕祥二位先生,有簡短晤敘,一見之下,高大的牛漢站在面前,讓人從視覺到心理都得仰視。前日送牛漢先生出版不久的詩集《子川詩抄》,次日早晨見到牛漢,先生還不吝勉勵夸了我兩句,顯然是晚上躺下時翻看了我的小冊子。與二位先生分別時合影留念,我的個頭不能算矮,可站在牛漢先生邊上,那就是個孩子。說不出的心理,牛漢竟然成了我和洪波情誼的一片合頁,我特別羨慕洪波能始終追隨牛漢先生,不離左右。席間還聊到先父,洪波聽林莽說起我寫字有家學,我父親字寫得好。林莽也是我二人特別敬重的朋友,讀書讀到“一生平淡成知己”,我常會想起林莽兄。洪波迷書法,不僅寫得多,也喜歡聊書法,這樣一來,擅書的先父就成了我和洪波情誼的另一片合頁。線下第一次見面,咔嚓一下,詩與書法這兩片合頁,把洪波兄與我裝訂成冊。
我和洪波在一起什么都談,就是很少談詩,更不談對方的詩。其實,搞文學的見面不談文學,差不多是文學交際圈的定式。與之相關的,只要在雜志目錄上看到他的名字,都會翻找出他的詩文一讀。
洪波兄心細,這一點與他外貌似乎有反差。其粗獷外表下裹著一個極善良、細膩的心臟,那里面涌動著的液態基質,大都與我幼年所接受的諸多文化迷因相連通,盡管外在表現各不相同,但并不妨礙我們能成為性格迥異的好朋友。
去他書房看藏書,一柜什么一柜什么,分得極仔細,尤其是朋友贈他的書,一本本立在他的書柜里,整整齊齊,精神抖擻。在讀《書瑣記》這本書之前,我還讀到洪波兄另一本《詩瑣記》,里面有評論、序言、編輯給作者的回信、創作手記與通信,這哪里是什么瑣記,簡直就是一個完備的詩人檔案庫,我相信許多當事人也未必能保管下這些資料。不僅如此,《詩瑣記》還記下當事人未必能彰顯的詩句,比如:“血做顏料,肉/擠進堅硬冰冷的石頭”“死不透的魂靈赤足在夕陽古道狂奔”(《致李廣義》信函)。再比如:“有一個問題我至今也不明白/把忠誠的狗都逼得走投無路/不知那是一群什么惡獸”(《致叢小樺》信函)。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它們讓我想到宋代詩人潘大臨與朋友謝無逸的通信。某個秋天,謝無逸寫信問他,最近有什么好詩?收到來信,潘大臨很沮喪。答曰:“秋來景物,件件是佳句,恨為俗氣所蔽翳。昨日清臥,聞攪林風雨聲,遂起題壁曰:滿城風雨近重陽。忽催租人至,遂敗意。只此一句奉寄。”潘大臨這句詩是在信函中留存下來的,卻成了傳世佳句。洪波存留于諸多信函中的“瑣記”仿佛一個特別通道,其間亦留下不少好詩句,冷不丁出個傳世的句子也保不準。至少“瑣記”已經讓我們讀到不少視域之外的句子。
洪波的“瑣記”讀得我不得不欽佩,也不得不愧疚。洪波兄待我更是細心之極,我閑來無事有時會涂些詩詞騷擾他,他不僅回贈表情,還把它們變成一幅幅書法作品,有一回,竟然抄了我六十多首詩,寫成一幅幾十米的長卷,裝裱成厚厚一本冊頁。這冊頁就在我的書架上,望著這本冊頁,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我這篇短文這么長時間不能成篇,實在是因為文字太單薄了,它們不能表達我想訴說的情感。我相信,與洪波相處久的友人一定會有同感。
《書瑣記》從朋友贈書開始落筆,讀著讀著,牛漢、邵燕祥、蔡其矯、旭宇、食指、趙本夫、傅天琳、林莽、沈奇、馬新朝、唐曉渡、梁平、霍俊明等師長朋友,一個個活靈活現地走出。我這人拙于表達,心卻重,別人待我之友善,我永不能忘懷。由于不擅表達,我的內心感受其實也很難讓別人知曉。內心感受,有時只盤旋在自我內心,時間久了,身體沒了,這些感受還會有嗎?它們存在過嗎?范小青有個短篇小說《我就是我想象中的那個人》,我讀了以后很有共鳴,許多年以后,跟范小青做了一個小說寫作對話,我就借了《我就是我想象中的那個人》做對話標題。
說起內心感受,邵燕祥先生是我仰慕的前輩詩人,第一次見面也是在蔡其矯組織的活動上,彼此留下通信方式。忽一日(大概2005年吧),收到邵先生郵件,大致內容是他聽說我離開了《揚子江詩刊》,很不理解。他說:雜志好不容易辦成現在這樣,怎么會讓你離開?印象中你還沒到退休年齡吧?當時我是怎么回復他的,已經記不清楚。但先生對我所辦雜志的氣象肯定之語氣,令我感動不已。許多年后,大家開始用微信聯系時,我與邵先生亦時有互動,與先生最后一次通信是2019年,其時我在《江海詩詞》開了一個欄目,刊發新文學人的舊體詩,約請先生賜稿。先生2019年12月20日微信我:“望將電郵信箱告我。因感冒遲復,容我挑選后呈上,祝新年快樂!”
2020年8月5日,獲悉邵先生去世,我寫下一首悼念詩:“夢辭庚子止前行,灰帽摘除終太平。起死回生緣大變,沉船撈劍照微明。遠方有號曾精進,敗筆無端斷舊程。猶記來鴻新雁跡,哲人其萎自清聲。”(注:新年微信問候邵先生,承恩允待空閑時收拾點詩詞作品見賜。“灰帽、沉船、遠方、敗筆”等詞語,取自先生著述《到遠方去》《沉船》《人生敗筆》《一個戴灰帽子的人》《我死過,我幸存,我作證》。庚子六月十五)。
洪波筆下:邵燕祥先生“1951年出版第一本詩集時,我還沒有出生呢。在經歷了許許多多坎坷之后,邵先生沒有成為廢墟,反而更加堅強、睿智,更富有戰斗精神。”我與洪波同感。后來,經由其他途徑,我聯系上邵先生的女公子謝田,才在2022年第4期的“逸響遺音”欄目刊出邵先生的詩詞特輯。這本是一截沉寂于內心的感受,竟因洪波的“瑣記”被激活,我相信,在讀洪波這本書的過程中,一定有許多朋友因此激活內心的諸多記憶。
馬新朝是我和洪波的共同朋友。我們仨,“南川北馬關東張”(命名權歸高洪波所有),我比新朝癡長十六天,洪波最小。有一段時間經常泡在一起,詩書是我們的共同話題。新朝也是一個心很重的人,只是他不似我內向,不僅在河南有一幫詩人朋友,能呼風喚雨,在中國詩壇,新朝也是朋友遍天下。與新朝結識后,我們彼此很投緣,他大約也是細讀了我的詩文,見面就說,“我要給你寫篇東西”,后來還不止一次說,卻沒能成篇。其實我很理解,想寫篇東西是他內心的真實感受,而朋友到這種程度,真落筆去寫,其實不易。新朝有詩:“雪,將覆蓋這些談話/覆蓋它們在事物的表面還沒有來得及/生長的談話。”當洪波的“瑣記”激活我對新朝的回憶,我依舊很感動,因為我太明白了,那種發自內心的聲音,說出不說出,其實一樣沉。
惜乎哉,天妒英才!洪波在《書瑣記》中寫道:“他正值創作旺盛季節,收獲的秋天里,他剛剛揮鐮收割就倒下了,我的哥!”洪波接著寫道,“我因故未能去河南給新朝兄送行,子川兄代表我去了一趟鄭州,子川擬一副挽聯:七弦盡斷琴何在?流水長存,君詩高于眾火;九月星凋夜失明!懸崖路短,人力不敵無常。”
《書瑣記》和《詩瑣記》都在我的案頭,有種工具書的意味,里面珍藏著洪波兄儲藏的一些檔案資料。不僅如此,資料一般都是沉睡著的,但它們不,它們時時會激活許多屬于當下的記憶與感受,因為受制于生命的無常,因為生命的短暫,這些記憶與感受是極其珍貴的,激活并再現它們,甚至會直達生命意義之所在。頃接洪波來電,我和洪波兄即將再度見面,期待中,記下這些瑣碎印象,問候洪波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