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仲義
2014年,年輕的梁琰博士領銜做了一項驚艷世人的“美麗化學”課題。課題組用先進的三維動畫描繪被肉眼遮蔽的化學結構,科學可視化藝術家們用最新的4K高速攝影方式披露化學元素鮮為人知的細部。此前,人們對原子、晶體、生物大分子結構大抵停留在裸眼之內的想象,對原子論(1803·道爾頓)、量子模型(1913·玻爾)、化學鍵(1939·鮑林)等重要“部件”,也只能做遙不可及的聯想。現在,一個活生生的立體三維的感性世界呈現在眼前了,觸手可及。隨后,梁琰在《美麗的化學結構》一書中為我們展示微觀世界曼妙的身姿:超薄納米管、所羅門“鏈環”、彭羅斯“拼圖”、球形分子“籠”、“五葉結”、“穹隆體”、“孔洞”、“十邊形準晶”……從難得一窺的微觀宇宙中領教造物的神明。稍后,梁琰又在姊妹篇《美麗的化學反應》一書中演繹幻術表演:高速、放大、悠長的時空,一兩滴酚酞就搭建起赤橙黃綠青靛紫的“彩虹”;鋅與硝酸銀的稍稍置換,立馬放飛漫天的“雪花”;金屬鋰的燃燒如同爆米花;金屬鉀的噴發好似一潭巖漿;硫黃在高溫下儲蓄爆竹的脾氣;氫氣在轉瞬間跳起淡藍色的裙舞……
筆者讀到其他化學科普圖書后,繼續看到人們津津樂道的“氨氣噴泉”“高錳酐火球”“小熊糖火山”“魯米諾發光”“水下花園”“大象牙膏”“狗吠反應”等有趣實驗,這一切都要感謝偉大的元素周期表。118個活蹦亂跳的精靈,什么時候起也成了詩人騰云駕霧的千軍萬馬?主體黑箱里,倏然一閃的彗星可能已經在啟普發生器的出口曳出長長的尾巴。那些肉眼看不見的元素們,是我們賴以存活的生命;那些瞬息或恒久的生命,都源于一場場不可思議的變化。
這些年來,在筆者的心目中,一直縈繞著形形色色的化學分子結構圖和匪夷所思的化學反應圖。這些圖片中何止變幻著“七十二變”的圖景,從純學科角度看,化學分為七大分支八十多個門類,把物質世界的一切成分、性質、功能和轉化悉數收編在內。單單那個合成蛋白方程式,就得動用1913個拉丁字母來描述。正如前文引述的,化學與詩學是屬于兩個系統嚴密互不往來、各自獨立運轉的世界。如此看來,化學與詩學欲想建立根本性的“戰略伙伴”關系,豈止天方夜譚。因為化學廣泛密布于物質基礎的最底層,詩學云游于精神世界的頂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幾無相互“兌換”的基礎。隨著假說的推進,我們改用蜻蜓的“復眼”或換上“第三只眼”搜尋,還是能夠覺察到化學與詩學之間似乎存在著一道“旋轉門”。隱藏在門背后的那些“開關”,如某些可以借用的范疇、概念、術語、現象等,是不錯的選項;交織在雙方矩陣內的“散點”“節點”,如虛大元素、實在組合、快速反應、精致化合、短小的分子式、長鏈的高分子團簇、同位素效應、煉金術窯變、反應堆、反應棒、反應配方,強大的化學鍵,連同懸浮、沉淀、濃度、稀釋、手性、活性、催化、平衡……那些小小的焊接點、連排的串并聯、生硬的移植、冒險的跨越,讓一堵密不透風的大圍墻現出了透明的材質,誘惑、慫恿著雙方的“闖入者”。
很難確切評估我們究竟挺近了多少,但我們能時時刻刻感慨化學與生活的廣闊結緣,無論是汽油、芯片、藥物、空氣,還是礦物、土壤、水源,無時不消受它的賜予或傷害。于是有人將武俠與化學扯在一塊,如李開周的《武俠化學》一書就是用化學解讀武俠,用武俠演繹化學,著實有趣。再怎樣眼花繚亂的打斗與對陣,都基于元素的破解與重構。不是嗎?《天龍八部》第六回,段譽用學會不久的絕頂輕功“凌波微步”躲閃南海鱷神的攻擊,讓他始終夠不著、打不到,讓人聯想起量子運行的味道;《碧血劍》第七回,溫氏五老圍攻袁承志,要是他掌握了現代波爾的原子模型、泡利不相容原理,他的五行八卦變陣想必會更加強勢;《神雕俠侶》第三回,郭靖空手入白刃,大破全真派嚴密陣列,輕易奪得十五把長劍,堪比超強的氧化能力。最絕的是《楚留香傳奇》中描寫楚留香被困,最后巧妙逃生,其原因被闡釋者演繹為,“我們可以把這個劍陣當成氧化鐵的離子鍵,被困在劍陣中心的楚留香則是氧化鐵中的氧。他先從碳(旁觀者)那里奪到電子(劍),再把電子還給鐵(劍客);鐵被還原,離子鍵被打破,他從離子鍵中逃出,全身而退,深藏功與名”;結論是,楚留香智慧破陣用的正是化學“還原反應”。不能說沒有道理,這樣的“場外征用”使得龐大復雜的化學在生活的審美化面向上,不再蜷縮于學科的一隅。而詩學的征用,估計可以摘掉強制闡釋的帽子。
在“后碳”時代,化學與化工在各前沿領域繼續釋放自己的無限魅力,從“電力銀行”到納米機器人,從“細胞工廠”到智能控釋,從OLED之夢到基因改造,分子水平上誕生的所謂分子開關、分子剪鉗、分子食物、分子大腦……其日新月異的迭代恰恰表明它無孔不入的進取。而化學的哲學文化,更是把這一學科推到新的風口。作為不純粹的學科,化學的確不如傳統物理學優美、不如數學精準,但它放棄一致性的最高價值,樂意與一切科學技術廣結友好,在毀譽參半的評估中力圖重塑形象或因污染承擔著致命的原罪;在“操作現實主義”的立場下,避害趨利,轉禍為安;在自然與人工、仿造與提取、依循與發明、純粹與應用中繼續生機勃勃。化學的生命與魅力源于內在創造力,這一點與藝術的內源活力頗為相通。早在1876年,法國化學家米奇林·貝特洛就洞若觀火地指出“化學能夠創造客體”。這一著名論斷影響深遠,法國化學家貝爾納黛特·邦索德·文森特和喬納森·西蒙在《化學,不純粹的科學》一書中進一步提出,“化學擁有比其他任何科學更高程度的創造力,因為化學對大自然的洞察更加深入,能夠到達的研究對象是事物的天然構成元素……它以元素為原料,通過分子力作用與物質在生命體中進行的化學變化之間的合作,可以再生產全套的天然化合物”。米歇爾·普沙也認為化學家是物質的建造師和石匠,“他的標尺是納米級的,他的磚塊是周期表中上百個元素,他的水泥是價電子(化學鍵)”。
化學再造客體的巨大能力,讓我們更有信心在詩學的文本內部繼續架設“分液漏斗”和“蒸餾滴管”,用“熒光色譜儀”進行各種操作。在這個意義上,詩人仿佛是獲得新手藝的“煉丹師”,在詞的毛孔與縫隙中、在句與句的空白處進行涂刷、砌抹和翻造,手持張力的刻度與尺碼進行測試、鑒別和校正,難道這不就是一名反復試錯的化學實驗師嗎?
無須諱言,化學與詩學的最大區別,一個是屬于大千世界須臾不可或缺的物質礦藏,另一個是彌散在精神天堂召之即來的靈魂之樂;一個是無形的微粒,一直處于永無終止的自在狀態,另一個是躍動在心靈深處由文字符號駕馭著的高級意識律動;一個是可量化、可定性和基本可控制的操作,另一個是不易捉摸、變幻莫測的“窯變”藝術。我們確乎不好在主觀浪漫意志指揮下,強行將兩者按上等號,但是美國人本主義整合大師肯·威爾伯偏偏主張打破精神與物質的“三八線”。他在《沒有疆界》一書的開篇,就極力批評劃分疆界的弊端,進而論證打破疆界的意義作用。他認為人們把自己的覺知分解成許多對立的范疇,如主體與客體、外在與內在、精神與物質、意識與存在等,制造了經驗與經驗之間的相互否定,生命與生命之間的相互沖突,提出消解疆界的功能是要解放自己,讓自己的靈性更加自由。他在提出“一體意識”時強調,“在這種令人敬畏的大徹大悟的體驗中,最具魅力的情況就是個體超越了任何疑慮的陰影,從根本上感覺到自己是與整個世界、整個宇宙同為一體的,沒有高或低、神圣或世俗之分。人的‘認同感’(sense)擴大開去,遠遠越過了心靈與肉體的狹窄的局限,擁抱著整個宇宙……它認同了萬事萬物(the All),我們則泛稱它為‘一體意識’(unity consciousness)——這是一種與渾然一體的宇宙充滿愛意的擁抱”。
在“一體意識”的鼓舞下,我繼續奢望地推想,在所有學科中,詩是最接近化學的;在所有文類中,詩是最具“張力”的;在所有化學反應里,詩是最有可能成為“詩化學”的。在詩與化學的可通約部位,可尋找最大化開啟;在半通不通的地段,可求取多一些的可能性概率;即便在完全不通的隔絕帶,也不輕易放棄探查的努力。在文本學的浩瀚天空,至少可以翻上幾個筋斗,再畫出幾道弧線,讓“夢想的詩學”繼續扇動巨大的翅翼——左翼是“詩張力”,右翼是“詩化學”,詩歌的鯤鵬就有了多樣的展開式。
作為數學的一個分支,拓撲學特別講究“整體思維”。一個甜面包圈和一個咖啡杯,在材質、形態、屬性、功能等方面完全是兩碼事,但在拓撲學家整體思維的觀照下,通過“動圖”的變化轉換,完全可以確定為咖啡杯等于甜甜圈。因為根據墨子沙龍在《奇妙量子世界》一書中的描述,拓撲學的“整體思維”可以不用關心對象是圓是方,是軟是硬,是粗糙是光滑,關心的是它們到底有沒有圓的“洞”和有幾個“洞”,所以拓撲學為量子比特的計算解決了難題。
在王春元和錢中文主編的《美國作家論文學》一書中,按惠特曼的說法是,“精確科學的成就及其實際運用,對偉大的詩人不是干擾而是靈感和朝氣的源泉”。把“一體化”或“整體性思維”原理置于兩個學科之間,或許“詩化學”的冰山一角就能浮出海平面。正宗的化學跨學科一抓一大把,如物理化學、生物化學、海洋化學、環境化學、材料化學、計算化學……新興的跨學科也時有耳聞,如神經化學、量子化學、超分子化學、微波化學、納米化學、光化學、油藏地球化學、飛秒化學……這從另一側面證明了化學的“廣結善緣”,體用無量。而“詩化學”的自洽性追求正是借助某種可能的天然優勢,不過充其量也只是開了個頭;歸根結底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借化學之“拐棍”走詩學自己的路。
本文系2019年國家社科基金《現代詩:元素化合研究》(40萬字·19FZWB019)之余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