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集活動在李朝的傳播研究

摘要：現收藏于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朝鮮佚名畫家所作《同年宴飲圖岫》是描繪李朝耆英們效仿中國雅集類文娛集會創作的一幅立軸畫，他們不僅向往傳統文人的雅集觀念，并且從圖式進行效仿。本文以宴飲圖為例，通過文獻學的分析對比，探析雅集觀念在李朝耆英們之間的盛行，并結合時代背景分析此畫的創作緣由，期望促進中華傳統文化在周邊國家的傳播和研究。

關鍵詞：雅集；耆英；圖式；文化傳播

一、《同年宴飲圖岫》概況

《同年宴飲圖岫》（圖1）絹本設色，尺寸為209.6厘米×85.4厘米，現藏于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是創作于1551年的一幅雅集圖。畫面分為三部分，近景為畫面右下角，此處位于湖岸邊，地勢平坦，所繪數十人在古松下以環向排列，飲酒作樂，彈琴賦詩，極為高雅，童子和仆人左右侍奉略顯忙碌。中景以小寫意畫成，山高樹茂，水流夾擊，浪花澎湃，最終匯聚成湖。遠景為若隱若現的遠山，整幅繪畫呈“S”形構圖，上有題記和六枚印章。題記是由著名詩人、書法家、文官鄭世良（1491—1570年）所作，生動地記述了他與官友們飲酒賦詩的雅集，這些元素共同構成了朝鮮雅集圖像的特征。

二、雅集與文化傳播

何為雅集，雅集也稱“文會”，是古代文人聚會的形式之一，意指文人賢士吟詠詩文，切磋學問的聚會[1]。文會主要是指以文人士大夫為主舉行的群體性文學和藝術活動，主要包括吟詩對文、琴棋書畫等此類具有文藝性質的聚會，中國雅集歷史悠久，可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有學者指出《詩經》中就有對雅集的記載“酒既和旨”“我有嘉賓，鼓瑟鼓琴”等眾多描寫以文會友的場景[2]。提及雅集，最為著名的要數蘭亭雅集，蘭亭雅集中誕生了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它既是對蘭亭雅集的記載，也是蘭亭雅集的產物。圖像雅集以《西園雅集圖》和《杏園雅集圖》為典型代表。《西園雅集圖》主要描繪了李公麟與眾多文人雅士，包括蘇東坡、黃庭堅、米芾、蔡襄、秦觀等名流在駙馬都尉王詵府中作客聚會的情景[3]。《杏園雅集圖》（圖2）描繪了官吏楊榮、楊士奇、楊溥等在楊榮的杏園內聚會的情景，畫家謝環本人也在其中[4]。

宋元兩代雅集圖像只是繪畫的題材之一，到了明代，雅集圖像成為文人歌頌的母題。究其原因，一是文人士大夫對于儒雅的追求，二是本著以文會友的原則進行社會性交際，三是對整個文娛聚會的文藝化記錄。這種在人文群體中流行的文娛活動，在朝鮮也悄然盛行。

明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李氏王朝建立，李成桂取代高麗王室成為新帝王。為了穩定與明朝的關系，獲得大明王朝對李氏朝鮮的認可，一來穩定周邊，二來鞏固朝內，李成桂派遣使者入明自請封號，朱元璋特批“朝鮮”國號，寓意“朝日鮮明之國”。明朝曾對朝鮮要求三年一貢，但朝鮮主動提出一年多貢[5]。朝鮮來華次數不斷增多，既有進貢，也必有賞賜。為表示大明對藩國的恩賜，明代皇室對朝鮮軍事、經濟、貿易的資助自不必說，且朝鮮使臣在民間搜集各類書籍和字畫玉器古玩，帶回母國，加之此時朝鮮上層階級依舊使用漢字，不存在語言溝通障礙等，種種誘因使得朝鮮對中華文化向往與崇拜的風氣盛行。

三、雅集觀念的向往

李氏王朝打通了與大明的往來之路，這一時期，文學藝術、農學醫藥等技術與文化在朝鮮迅速傳播。其中，文化方面李氏王朝也崇尚儒學，學習明代文人士大夫之間的文藝活動，以標榜自我的文人身份和儒雅之風，明代的雅集觀念也影響了異域文化，雅集在山川相連的朝鮮被視為高雅活動的象征，這一點也反映在這一時期的文娛創作中。

《同年飲宴圖岫》創作于嘉靖辛亥年臘月，即1551年，這時朝鮮與明王朝已建交163年。在這期間，明朝和朝鮮一直保持著和睦的關系，使臣來明次數增加，其中商貿往來更為頻繁，朝鮮對儒學文化也進行了深入和探索。商旅們回國會帶走各種各樣民間和官方書籍，加之儒學在朝鮮盛行已有一定時間，朝鮮文人對明代盛行的雅集觀念非常推崇，并且緊隨其后發展自身對雅集觀念的理解并且繪制雅集類圖像，這一點在《同年宴飲圖岫》的題記中不難發現。

“生同歲，內獲聯，肩龍虎；登明復先后，光景侵尋；開七秩，衣冠雅，古翠群；賢惠傾洛社，曾議俗圖；仿香山，正尚年，暫謝機；衡觴詠，罷并趨；曹省卯申纏，且從真率為寒儉；誰道崇高，易疾顛盛事；無詩當舉，白非才授簡；思惘然；嘉靖辛亥年臘月下浣。”

生同歲出自《后漢書·李燮傳》，漢時稱同一年被舉為孝廉者為同歲，即表明他們中有同一年入朝為官，在官場上認識開始交往；肩龍虎，寓意是他們都身居要職，李朝時期的官服左右袖子上有不同的補丁代表不同的官職，另一種說法是皇帝上朝時文官和武官左右排列，寓意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從皇帝袖袍中明顯可以看見兩邊不同的圖案，也間接證明了他們是朝廷重臣，地位非同一般。“開七秩，衣冠雅古翠群”，古時一秩等于10歲，是年齡單位，六十以外稱“開七秩”第七秩是60～69歲的意思。“衣冠雅，古翠群”說的是他們衣冠非常儒雅，宋代洪巽在《旸谷漫錄》中就有“容止循雅，紅衫翠裙”的表述。因為李朝官服仿造明代官服，從形制到款式再到顏色，甚至補丁都極其相似。另一種解釋更為直觀，“翠”通“萃”，“翠群”群指事業相同的人集聚在一起，加之他們都是官員，這一點似乎更有說服力。“登明復先后，光景侵尋”，“登明”意為進用賢明之人，意為他們先后做官，感嘆時光飛逝，年華易老。

“賢惠傾洛社，曾議俗圖”，這里是李朝文人對雅集觀念的推崇，賢惠即賢能才惠，可以和洛社相比。洛社是宋時歐陽修、梅堯臣等在洛陽時組織的詩社，效仿唐代白居易的“香山九老會”，取名洛陽耆英會，是洛陽社的簡稱。洛社聚會產生了兩件作品，一是書法作品《洛陽耆老英會序》，二則是《會約》，約定的內容共八條。

“一、序齒不序官；二、為具務簡素；三、朝夕食不過五味，菜果脯醢之類，共不過二十器；四、酒巡無算，深淺自斟，主人不勸，客亦不辭；五、逐巡無下酒時，作菜羹不禁；六、召客共用一簡，客注可否于字下，不別作簡；七、會日早赴，不待速；八、若有違約者，每事罰一巨觥。”[6]

對比《同年宴飲圖岫》可知，本次聚會官員位置不分主次，較為節儉，聚會器物也是按照《會約》中的規定，證明李朝文人雅集聚會并非無規則可循，而是按照《會約》舉行，也從側面反映了他們對儒家禮法的尊崇。

“曾議俗圖”是談論畫的雅俗，關于這一點對比，從《杏園雅集圖》不難看出，文人團體聚會時對雅俗的評判也是其聚會內容之一。“仿香山，正尚年，暫謝機”，意為效仿香山九老的聚會，“尚年”意為尊崇年長者，“暫謝機”是暫時放下日理萬機的朝政，描寫他們聚會中其樂融融、尊老愛幼的文娛場景。“衡觴詠，罷并趨”，“觴”為古代酒器，“詠”為唱的意思，“罷并趨”為坦誠之意，意為大家一邊舉著酒杯一邊吟詩，非常坦率，不受拘束。“曹省卯，申纏且從，真率為寒儉”。“曹省卯”為官名，“申”通“呻”，引申為吟詠，纏指糾纏，又引申為打交道、應付[7]，“寒儉”意為詩文不體面，這句是說曹省卯以詩文社交，且在真率會上大膽承認自己詩文淺陋。“誰道崇高，易疾顛盛事”，誰知道地位越特殊越容易得病。“崇高”指地位特殊，這里有兩層含義。其一，李朝史書記載，1551年李朝第十二任君王仁宗因病去世，在位僅八個月，“顛”為顛覆、毀壞的意思，“盛事”通“盛世”，這里委婉說明了君王的病情。其二，是耆英們暗指自己朝堂地位特殊且年過六十，身體容易患病。“無詩當舉，白非才授簡”，沒有詩才罰酒，并非因為無才，讓其作詩故意刁難。

通過對題記的解讀，可見李朝文人對“洛陽耆英會”“香山九老會”等文人雅集聚會的向往，并且大肆效仿，從側面也反映了李朝文人對雅集觀念的推崇。他們以儒家禮法約束自我，向“洛陽耆英會”“香山九老會”等雅集聚會看齊。

中國16世紀以前的雅集圖像畫家及其繪畫并不在雅集現場[8]，雅集畫作只是文人文娛聚會的一件紀念品，而最重要的是雅集活動中的詩文切磋。進入16世紀以后，繪畫成為文娛中的另一個重要因素。隨著詩書畫印四者結合，文人雅集中也吸收了繪畫元素，加之文人畫家團體修養的提高，繪畫作品開始大規模進入雅集流程，一來不用委托其他畫家，二來文人畫家在場能以文人方式更好地記錄雅集場面。上文已經提及李朝的繪畫緊隨明朝，在《同年宴飲圖岫》中也能看到，文人吟詩對酒，畫家在場記錄，背對著雅集團體獨坐在樹下，旁有一冊子。關于這一點，畫家借此隱喻自己雖然可以進入雅集聚會，但在雅集中只是和其他童子一樣，是雅集中忙碌的工作者而非參與者，也說明了當時畫家的身份地位并不高。

綜上所述，通過對《同年宴飲圖岫》的分析，筆者得出一定結論。從宏觀上談，第一，雅集觀念普遍影響了李朝耆英們，引發了他們對于中國傳統文人雅集的向往，包括“洛陽耆英會”“香山九老會”等。第二，他們根據中國傳統文人雅集的集會形式、要求、內容進行仿造。第三，他們借鑒了傳統雅集圖畫的圖式進行創作。從微觀上看，此次雅集是李朝耆英們春節之后的首次集會，也是他們對耳順之年的歡迎會。年齡的增長和身體的抱恙激起了耆英們對人生無常的感嘆，他們以文人的方式及時行樂。高山流水，松下集會，則表現了知音難覓的隱喻主題，通過文字與圖像的對比互證，創作者為我們展示了李朝文人對異國文化的向往之情，也證明了中朝兩國友好往來的歷史關系。

作者簡介

牟研沖，男，漢族，陜西西安人，碩士研究生。

注釋

[1]常雷.文會圖茶事探析[J].西北美術，2018（2）：110.

[2]熊海英.北宋文人集會與詩歌[D].上海：復旦大學，2005.

[3]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中國繪畫全集[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00：42-43.

[4]蔣文光.中國歷代名畫鑒賞（下冊）[M].北京：金盾出版社，2004：1192.

[5]丁晨楠.海東五百年：朝鮮王朝（1392—1910）興衰史[M].桂林：漓江出版社，2021：4-5.

[6]鄧廣銘.宋史十講[M].北京：中華書局，2008：226.

[7]谷衍奎.漢字源流字典[M].北京：語文出版社，2008：1657.

[8]范景中，曹意強.美術史與觀念史（七）[M].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