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鈞 鐘新
【摘要】近年來,受到本土功能主義應用式傳播研究風氣的影響,相關研究對數字媒介生態理論維度和分析視角的革新、凝練和批判有所欠缺。文章在梳理對媒介生態學相關誤讀的基礎上,探討了從傳統媒介生態學到數字媒介生態的進化機理與內涵變遷。在此基礎上,引入數字可持續性概念,從數字平臺生態系統、數字媒介時間的生態學層面和數字保存、數字共享的傳播層面解讀數字可持續性的內涵和發展方向,關注在媒介生態變遷中如何延長數字壽命等問題。文章認為,數字媒介運作中物質與非物質、人類與非人類等因素如何在特定語境中通過組合實現持續性生長,是研究數字媒介生態時需長久關注的問題。
【關鍵詞】數字媒介生態 數字可持續性 媒介生態學 數字化傳播 媒介技術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4)1-092-08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1.012
自麥克盧漢提出“media ecology”一詞以來,經由尼爾·波茲曼等學者的進一步論述,媒介生態學開始將生態位、平衡、環境等生態學概念與傳播學研究結合起來,以求理解和闡釋人、媒介和社會文化間的動態關聯。媒介生態學的傳統觀點對技術發展持較為悲觀的態度,學者們認為媒介不僅是一種環境,也是理解社會和文化發展的一種范式,傳播與社會文化彼此共生、不斷互動。隨著電子媒介的興起,技術壟斷使得二者關系更加復雜。如今,基于網絡終端和算法的信息互聯使得媒介生態學者構造的生態系統社會中各領域間的界限漸趨消弭:全球與在地、民族與國家、公共與私人、生產與消費,甚至人際傳播與大眾傳播等的界限消失,這既是數字時代的標志,也預示著由媒介生態向數字媒介生態的理解轉向。在去邊界日常實踐的推動下,近年來,國內媒介生態研究多聚焦于媒體融合、傳媒產業的轉型與發展等主題,這些研究主題雖與界限模糊的媒介發展現狀相對應,但更多只是將互聯網作為環境,將社交媒體或短視頻與生態位等有關術語相結合。此類關注表層現象、挪用對策的研究范式受到本土功能主義應用式傳播研究風氣的影響,對數字媒介生態理論維度和分析視角的革新、凝練和批判有所欠缺。
本文嘗試在厘清媒介生態學既有脈絡及相關誤讀的基礎上,從數字媒介生態的宏觀背景出發,引入“數字可持續性”這一概念,回答數字媒介如何持續生長的問題。從當前的實際情況來看,區塊鏈、人工智能和物聯網等數字基礎設施相關規劃,“智慧城市”“數字化投資” “開放型數字知識”等數字化設想都是數字可持續性思維的具體體現,數字媒介生態的發展與革新也需要依托數字可持續性的構建與拓展。因此,研究和探討該問題有其學術意義、時代意義和現實意義。
一、傳統媒介生態學的研究范式與誤讀
媒介生態學源于麥克盧漢“媒介即信息”的著名觀點,媒介不僅是信息和知識的容器,還先于信息,這意味著在對信息進行編碼和解碼之前,須先擁有構造信息的代碼。就傳統媒介生態學的指涉而言,一方面,媒介生態學是一種融合了語言學、人文主義、建構主義、傳播理論、哲學和人類學的跨學科方法,它關注媒介如何影響人類的感知、理解,以及人與媒介的互動如何影響社會生活,如麥克盧漢所言,生態學本就意指對環境的研究(環境的結構、內容及對人的影響);[1]另一方面,媒介生態學包羅了非常廣泛的分析視域,將媒介視為一種能夠影響全球的文化,將媒介塑造的表演者和受眾視為文化生產的過程,因此媒介生態學的視野更為廣闊,關注媒介技術對社會文化的改造與型構。
1968年,尼爾·波茲曼提出媒介生態的概念,并將其定義為“媒介作為環境的研究”。隨后,波茲曼與克里斯汀·奈思卓、特倫斯·摩倫在紐約大學共同設立了媒介生態學博士課程,并將媒介生態學描述為 “一種擺脫僵化、割裂、專業化失調的研究,是物理科學和社會科學日益融合的新進展”。由此可知,媒介生態學學者的觀念還受到了芒福德、艾呂爾、德魯克等人對技術與機器的研究,翁、古迪、費弗爾、愛森斯坦等人對口語、書寫和印刷術的研究,以及英尼斯、霍爾、卡彭特等人對媒介與文化研究的影響。媒介生態學跨學科、多領域、融合性、歷史性的特征,決定了媒介生態學本質上是一種對語境分析的研究,[2]即人們并非將媒介生態學看作一種方法論,而是作為一種研究路徑,挖掘特定社會技術語境下媒介、群體和文化間的層次關系。
然而,當我們回歸和審視媒介生態學相關論述在研究中的運用時,可以發現,部分研究者在實際運用中陷入了以下誤區。
一是囿于批判麥氏媒介生態學觀點“技術決定論”“媒介決定論”的陳詞濫調。美國媒介理論家保羅·萊文森在攻讀博士期間曾給麥克盧漢寄送了自己的博士論文,麥克盧漢在回信中除高度評價萊文森關于媒介進化論的觀點外,還明確指出自己和英尼斯均非媒介決定論者。關于技術決定論的批判可能受到雷蒙·威廉斯《電視:科技與文化形式》一書的影響,威廉斯認為麥克盧漢斷言媒介的技術特征決定了人們的行為方式。麥克盧漢表達文風中攜帶的天馬行空之感,可能導致讀者對其文字斷言性意涵的誤解,“媒介即信息”只是一個比喻,而非一個嚴格的等式。麥克盧漢甚至從未使用過“決定論”這個術語,亦從未弱化人的主觀能動性,其自始至終都是在強調媒介對于人們理解文化的重要性,[3]目的是喚起對于媒介和信息之間復雜辯證關系的關注。對于批判者而言,有必要在充分了解被批判內容理論背景的基礎上,對相關觀點進行再審視,同時亦需汲取批判者提出的新觀點,如雷蒙·威廉斯在批判技術決定論的同時,提出了“技術應該被看作社會性的創造和再創造——它源于人類的興趣、意圖和能動性” 的觀點,[4]這無疑推動了媒介生態研究中對人與技術主體間控制關系的思考。
二是不假思索地批判媒介生態學學者對不同媒介類型差異的夸大。誠然,麥克盧漢、昂等媒介生態學學者看到了象形文字與表意文字、泥板與莎草紙、口頭表達與書面表達、印刷媒介與電子媒介的差異,如今這種差異也表現在現實媒介與虛擬媒介之間。媒介生態學或許被視為一個不如批判理論成熟的理論體系,但其是一個更加開放、適應性更強、不容易固化類別的體系。[2]因此,辯證性的對比是媒介生態學者慣用的研究范式,其目的不是夸大差異,而是為了讓人們感知媒體如何作為環境和系統而存在,從而理解“任何特定的時間都存有獨特的媒介環境”這一論斷。媒介不是以線性的方式產生影響,而是在特定的技術環境中,以特定的傳播形式、意識形態和文化表征,從特定的媒體生態中涌現出來并制造意義。如果我們不去把握和關注媒介形式間的差異,就會被封閉在舊媒介生態中,變為麥克盧漢所言的,媒介是人的延伸,但每次延伸也是一次“截肢”。
20世紀,中國傳播學界曾對“media ecology”有過一次命名之爭,最終的辯論結果是將媒介生態學的翻譯與媒介環境學等同,這一結果沿襲至今。環境本身隱喻著外化于人類群體的空間,具有一種區分人與非人的二分法特征,致使“媒介即環境”的觀點趨于靜態化,不斷強調新舊媒介的對比,使人受制于特定的媒介環境,[5]陷入一種文化保護主義的境地。如福勒所言,媒介生態學的任務是“對媒介生態中的一系列介質組成進行逐一考察,以期建立一種能夠理解其性狀及其相互關系的方法”。筆者贊同生態的說法,其強調在當前互聯網基礎設施和媒介形態高速進化背景下,一種不斷生成的、系統多樣的、復雜動態的關系調適,這亦構成了媒介持續進化的物質條件。
二、從傳統媒介生態學到數字媒介生態
20世紀八九十年代,伴隨互聯網的出現,電子媒介的繁榮給予了媒介生態學研究全新的動力。保羅·萊文森認為,互聯網的出現,使得媒介生態學“真正可用”。[6]一方面,互聯網匯集了幾乎所有舊媒體的功能,其自身的技術屬性使得交流更為多樣化,其交互性使得人們在互聯網上的行為方式無限近似于現實世界;另一方面,人們在使用互聯網時,依托其超文本結構,思維過程不僅具有聯想性,同時也近似于點對點發表言論這種原始的媒介使用形式,因此可以囊括全面的人類行為。Ruotsalainen和Heinonen認為,從數字共享的視角看,互聯網顯著降低了生產、分配、處理信息的成本,使得信息和文化相融,成為一種個體間可共享的數字資源。[4]數字媒介生態逐漸進入研究者的視野。
1. 互構與模擬:電子媒介、互聯網與數字媒介生態的進化
引起媒介生長并保持相對持續性[7](116-119)是媒介生態研究的重要出發點之一。在數字基礎設施和媒介景觀的不斷演變中,數字媒介生態在媒介的革新中不斷調適自身,整合進化。數字媒介生態的進化可從“補救媒介”的觀點出發,正如萊文森所說,一切媒介都是補救性媒介:補救舊媒介的不足,使媒介人性化。在此基礎上,Bolter等人對補救媒介的闡釋更多探討媒介間的相互重塑,[8]認為計算機網絡補救了幾乎所有其他舊媒介,而舊媒介的內容也補救了計算機自身(如電視中的影片現在也是人們使用計算機搜索觀看的主要內容之一)。由此,理解數字媒介生態進化的關鍵在于,理解在數字化傳播環境下,當一種舊媒介成為另一種新媒介的內容之時,舊媒介如何作為新媒介的內容轉型、生存甚至有效地消費新媒介的內容;同時新媒介如何借助數字網絡的優勢在日益模糊的媒介界限中整合舊媒介的內容,形塑新的社會文化,最終達到媒介生態、網絡生態、社會生態的融合,實現媒介景觀的生態化。在新舊媒介自我整合過程中,當新媒介試圖在媒介生態中構建自己的生態位時,或當舊媒介試圖通過模仿新媒介尋求生存時,模擬的過程就會發生,數字媒介生態的革新與進化在模擬中得到催化。
(1)當一種新的數字媒介生態開始形成時,此時新媒介剛剛出現、舊媒介依然具有支配能力。這一階段,舊媒介努力適應新變化以尋求生存;新媒介則依賴對舊媒介文本的模擬,利用自有資源完成舊媒介正在做的事情,這種模擬的范圍涵蓋了從媒介內容到符號交互形式等多個方面。如20世紀末,網絡報紙剛剛出現,其主要復制和模仿印刷報紙組織文本的方式、更新頻率、商業模式等,直到在線技術逐漸成熟后,網絡報紙出現了交互、實時更新等新特征,開啟了對紙質報紙的迭代。
(2)當新的數字媒介生態呈現系統性特征時,新舊媒介間的根本游戲規則被改變。Web2.0作為一種元媒介環境,促使維基百科、微博、社交媒體等多種元媒介出現。在此背景下,舊媒介面臨生存或滅亡的挑戰,因此往往需要模擬新媒介的連接方式、生產模式、消費模式等;新媒介則借助其技術優勢模擬并整合舊媒介的內容,同時逐漸將多個技術實踐融合為一個復合型的技術網絡。這一網絡中既包括新媒介的技術模式,也包括舊媒介甚至已滅亡媒介的交流形式。因此,以模擬為出發點的媒介生態進化是一個高密度、多維度的進化網絡,而非一個達爾文主義式的線性組合。
2. 演化后的新面向:數字媒介生態與新媒介研究
當舊媒介生態演化為一個以多維度、復合型技術網絡構成的數字媒介生態后,如何從媒介研究的角度看待數字生態與社會互動間的關系?不妨暫時剝離媒介,關注數字生態。數字生態意味著一種以環境科學為主要組成部分的科學社會學,如信息基礎設施生態學(the Ecology of Information Infrastructures,簡稱EII),它將數字技術看作一個重要但欠穩定的信息基礎設施,關注技術使用中涉及的動機、價值觀、關系網絡。[9]在此基礎上,將媒介研究納入考量,把握數字媒介生態最基本的關注點,即生態與個體參與的關系。借助拉圖爾等人的行動者網絡理論,將數字媒介視為一種混合型的社會技術網絡,其中,人類行動者和非人類行動者在不同的邏輯中參與互動,共同面對作為環境的媒介技術網絡中的危機。由此,理解互聯網背景下的數字媒介生態,離不開媒介研究中的兩個重要維度。
(1)數字設備和媒介基礎設施的影響。在數字化和移動化的趨勢下,大量信息流經由技術中介涌入媒介環境之中,創造了新空間,重置了舊空間,不同群體在數字媒介中的行動過程就是在使用數字設備的同時,將其“透明化”①并型構為自身技術框架的過程。[10]近年來,當數字設備和基礎設施趨于合理化、合情化,數字媒介生態研究開始與國家治理掛鉤,關于網絡基礎設施空間化及本地化數字媒介生態的實證性研究開始勃興。
(2)數字媒介的非人類物質性力量與新唯物主義。21世紀以來,媒介生態的標簽開始被新一代學者重新使用,他們提議從生態媒介、[11]藝術與技術文化、[7](1-11)媒介考古學[12]等角度看待媒介生態,通過關注非人類實體力量自我組織、創造、組合并影響人類的能力,在媒介生態學基礎上提出媒體研究的新唯物主義框架。新唯物主義允許對電子媒介進行政治經濟學分析,如對電子媒介垃圾的物質性、數字產業與工業資本主義的研究;批判研究領域關于生態危機和數字媒體物質性的研究,如邁克斯韋爾和米勒的《綠化媒體》(Greening the Media);Fuchs及Negri等馬克思主義學者關于數字勞動和如何通過數字媒介創造非物質產品(如知識、信息、交流、關系或情感反應)。[13]
因此,數字媒介生態不僅關注數字技術及媒介環境本身,還關注如何聯結技術設備的物質性本體和人類社會生活的生態紐帶。由此,數字媒介生態研究開始遠離由“云”和無規則流動型構的非物質化社會,開始關注數字技術、媒介觀念等人類與非人類的媒介使用之于人類社會發展中出現的可持續性問題。即如克里斯蒂安·福克斯所言,除非將媒介環境(生態)問題視為社會問題,而非技術問題,否則可持續發展的信息社會將是天方夜譚。
三、數字可持續性作為理解數字媒介生態的新視角
從數字媒介生態面臨的現實問題來看,數字可持續性作為一個聚焦于數字信息和技術壽命、具有未來意義的視角,有著極為重要的現實意義。
目前,數字媒介生態在信息生態環境、傳播生態方面存在一定問題,亟須關注其未來如何實現可持續發展。其一,海量的數據需要流動和存儲,在此過程中會產生大量冗余信息,致使信息環境中對數字污染的治理產生巨大的生態成本;其二,數字媒介生態的多維生長也加劇了傳播環境中的不確定因素。在社會結構性因素的作用下,數字鴻溝、算法意識鴻溝等數字不平等現象,成為數字媒介生態發展過程中需持續面對的問題。2021年,數字不平等已成為西方傳播學領域關注度排名第二的重要話題。[14]除此之外,全球范圍的技術霸權和新殖民主義思想存續,數據泄露、數字監控、假新聞等現象不斷變換表征,成為阻礙數字媒介生態可持續發展的主要因素。當前,從媒介與傳播視角探討數字可持續性的研究較少,僅有Garcia、Zheng、Fortunat、Calcagn幾位研究者從數字媒介的可持續性角度論及此問題。[15-18]因此,數字可持續性作為一個新且重要,同時與數字媒介生態可持續發展息息相關的研究視角,需引起關注。
數字可持續性的說法大約在21世紀初逐漸進入研究者的視野。最早提及數字可持續性的文章源于歐洲,主要論述歐洲的數字經濟發展如何減輕環境問題面臨的壓力。直到2007年,有學者從數字保存的角度重新定義了數字可持續性,認為數字保存作為數字可持續性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延長數字信息生命周期的關鍵環節。[19]其后,關于數字可持續性的論述多集中于跨學科視角,可大致分為數字商業的可持續性、歷史物品和遺產的數字保存、保存數字信息的安全措施、數字產品及平臺生態系統的可持續性、數字治理如何促進可持續發展等主題。
從數字媒介生態的角度來看,特別是當媒介具象化為大眾傳播媒介后,數字可持續性兼具了生態意義和傳播意義。從生態學的意義維度來看,數字媒介的生態化使得越來越多的媒體景觀出現在物理空間中,正如尼葛洛龐蒂曾言的超媒體環境對現實生活的統攝。這里的數字可持續性可看作一種應對數字污染、媒介信息過載和人類生活可持續發展的生態策略。從數字化傳播的維度看,數字可持續性可以被看作一種通過兼顧媒介內部數字保存和媒介外部數字共享,以提升媒體數字資源的再生能力、儲存能力,促進媒體資源流動和改善數字不平等生態的基礎策略。
四、數字媒介生態視角下數字可持續性的解讀
1. 生態學意義解讀:數字平臺生態系統與媒介時間占用
媒介生態描繪了媒介環境的規制,同時也通過關注媒體研究,維持一種相對穩定的人類文化觀和生活觀。從傳統的生態學視角來看,媒介的數字可持續性可以理解為對物質性資源的數字可持續性治理和對非物質性資源數字可持續性實踐的關注。
(1)數字平臺生態系統:物質性數字資源的可持續性治理。首先,對物質性資源的數字可持續性治理主要依托于媒介數字生態系統的規制,創造可持續發展的數字媒介環境,主要體現為數字平臺生態系統的可持續性治理。
一方面,從平臺治理主體的角度而言,數字平臺生態系統由無數數字人工制品集合而成,平臺通過簡化信息搜索過程,以集成、交互、算法淘汰等方式優化信息流動的效率。同時,平臺作為數字生態系統的一種治理方式,通過算法調適重新配置或改變了數字生態系統的運作形式及參與者的參與方式,在動態平衡中提升了數據迭代的效率。不過,平臺在運作和治理中亦整合了互聯網信息社區中的政治、經濟與文化場域,一定程度上促進或阻礙了全球層面的信息實踐和權力分配。[20]
另一方面,平臺信息系統可理解為一種社會技術系統,其中,平臺的技術組成部分離不開其與人類行為者的相互作用。從人類行為者的角度來說,API、大數據、云計算等人工技術賦予多元主體對平臺數據便捷且同質的可操作性,使得人類行為者在全球數字生態系統中成為人機共生體。人類的主體性與用戶所需的硬件設備、程序和數據文件深度綁定,當技術設備迭代導致的“技術過時”出現時,所有受到影響的數字制品都將被廢棄,對數據的長期保存構成了重大威脅。因此,在技術周期縮短和人類消費主義需求的影響下,電子媒介垃圾成為數字可持續性發展和治理過程中的重要生態問題。電子媒介設備被設計成壽命短、需頻繁更換、維修成本高的樣式,使電子垃圾的生成與消逝得到了消費主義及其驅動下的“丟棄文化”的進一步支持。[21]在全球風險分配差異化和經濟不平等的背景下,電子媒介垃圾伴隨著合法與非法形式重疊和再生產,從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進行空間轉移,型構了技術政治政權引導下的“廢品政權”。[22]
從電子媒介垃圾的例子中可以看到,物質性數字資源的保護與規制離不開秩序、觀念、社會結構等非物質性因素的作用。媒介生態學意義上的數字可持續性,不僅包括技術本身和具身性體驗的可持續,還不能簡化為環保主義的生態維度,且同時需要關注難以感知的、無形的但卻實際存在的甚至邊緣性的非物質資源的生態可持續性。
(2)數字媒介的時間生態:非物質資源的可持續性關系變動。從媒介社會學的角度來看,新舊媒介交替的加速不僅改變了社會生活的節奏,更導致了時空的壓縮。大衛·哈維認為,空間在時間的加速過程中得以消滅,在此情況下媒介對于人們生活時間的占用以及加速成為可持續傳播的重大挑戰。當人類步入現代社會,參與時間密集型工作成為高社會地位的象征,速度成為個體成功的社會性符碼,在以永遠在線的媒介文化為特征的時代中,時間成為人類最重要的可持續性資源之一。
從數字媒介使用的角度來看,媒介自有其較為固定的時間慣例,如固定時段播出的電視或廣播節目、固定時間印刷的報紙等。如今,這種時間慣例被永久連接、永久在線的時間體驗所代替,高強度的媒體消費壓縮了人們的空閑時間,也助長了個體的時間壓力,加劇了媒介使用時間占據日常時間所帶來的生態失衡。在加速的社會結構變動趨勢下,人們對于數字媒介的使用時間伴隨著對錯過的恐懼、對聯系的渴望,因此在討論時間、可持續性和數字媒介使用關系的研究中,媒介時間常常與數字福祉聯系在一起。[23]由于媒體使用時間的無限增加,諸如多任務處理、碎片化時間處理等方式,逐漸成為應對時間壓力的策略,不過這些策略并不能提高用戶的生活質量。因此,以減少媒體使用、強化真實時間感和放慢速度為特征的“數碼排毒”成為國際上可持續性數字時間管理的風靡形式,如德國的“數碼排毒”在線平臺thedigitaldetox.de就以“sustainability”為宣傳標語,以此為代表的“減速行動”體現了數字媒體用戶如何批判性地反思自身使用數字媒體的時間。由于“數碼排毒”的服務需要收費,以及人們更為重視滿足其社會生存基本需要等因素的影響,愿意和有能力接受“數字排毒”的用戶都是較為富裕的個體,這也變相加劇了數字不平等。
因此,時間的可持續性不能僅囿于個體的實踐,還需在同他者的關系化實踐中規制數字媒介的時間生態。數字媒介作為中介溝通的載體,必然聯結兩個及以上的參與者,人們對于時間的失控也主要來源于對脫離“與他者同步”的恐懼。正如柏格森在綿延時間概念中強調的,“在綿延中,所有的狀態都互相滲透、互相交融,最終形成一個整體,從而不可能從中抽離出任何一個部分作為一個獨立的原子狀態”。[24]因此,媒介時間的可持續性不僅需關注其他參與者在加速或減速實踐中的相關性,還需考慮私人媒介時間、他人媒介時間與公共媒介時間的關系變動。如勞動控制研究中關注公司在非勞動時間通過電子郵件、社交媒體對員工私人時間的干預,以及網絡傳播研究中關注用戶如何通過操縱個體媒介時間,避免公共媒體時間被標準化、商品化的危險,賦予共同體想象空間。[25]媒介時間的可持續性聯結著數字媒體的微觀使用生態和宏觀環境生態,對其可持續性的理解,不僅在于承認技術對時間改造的關鍵作用,也說明了亟須開展時間、可持續性、數字媒體使用三者關系的實證研究,加大對媒介時間與社會結構、時間感、時間觀以及由此衍生的時間儀式和行為方式的關注。
2. 傳播意義解讀:數字保存與數字共享的雙重面向
相較于生態學意義解讀上的數字可持續性,傳播層面上的解讀更貼合中觀或微觀視角,關注數據自身生產和傳播的可持續性。對此,可從數字保存和數字共享兩方面進行解讀。其中,數字保存是從媒體技術革新、媒體數據存儲的內部維度對數字可持續性的闡釋,而數字共享則是從外部維度探討如何從數據資源的開放可用性、使用公平性和風險抵御等層面構建數字可持續性。
(1)數字保存:數字可持續性內部調適的自我優化路徑。Web2.0興起之時,數字保存作為數字可持續性的重要組成部分被提出,隨著技術環境的迭代,媒體的傳播體系迅速互聯網化,越來越多的媒體在資源型轉型中尋求可持續發展,將自身的資源盤活為跨區域、跨媒體層級的動態資源,這就要求媒體具備在云空間中整合和存儲大數據的能力。在數字媒介生態中,通過數字化保存實現數字可持續性需考慮媒介在與用戶以及社會文化互動的過程中,如何通過延長生命周期、契合社會技術背景、推動知識持續創新等方式,解決如何創新性地存儲數據、可持續性地處理冗余性數據等問題。新媒介生態下的數字化保存主要通過數據內容再生能力和吸收能力的轉換,推動數字可持續性建設。
21世紀以來,媒體的數據管理者不再依賴于尋找所謂的運營商,而是開始加大對媒體系統的可靠性投資。自此,可以永久存貯的容器不再是物質載體,而是一種具有再生意義的遷移能力,即將數據流從被替代的載體遷移到后續存儲系統的能力。但數據遷移帶來的載波故障和文件格式失真等問題,使得仿真、[26]數字存儲庫[27]等方式相繼出現,這些存儲方式基于源數據、再生可用的新數據,更好地保留了數據創建者的意圖,并能夠提供訪問、跟蹤變動。由此,數字保存的重點由對數據形式的保存轉移到了對數據內容的保存。
如今,對數據內容的保存仍是核心,但隨著媒介環境中的系統架構、存儲標準、元數據和技術工具的地位日益提升,數字保存的再生能力已不再完全聚焦于如何儲存海量數據,而是轉向數據保留期、知識創新等關乎數據吸收能力的問題。一方面,媒體在數字化轉型后面臨著信息超載的現實問題,數字存儲的成本較高,也并非所有數據都值得被長期保存。因此,適當地設置數據保留期具有“放流舊數據、‘再生’新數據”的數字可持續性意義。另一方面,隨著傳受者二元關系的變化,每個個體都可以參與到數字信息和數字媒體產品的生產與傳播過程中,因此媒體如何吸收其數字實踐中產生的隱性知識、互動習慣等數據,成為其維持自身資源創新意義、發展意義的關鍵。吸收和使用用戶互動產生的多元形式數據、替換與生態要求不匹配的數據,是數字媒體延長生命周期、維持數字可持續性的重要途徑。
(2)數字共享:數字可持續性外部傳播的社會性意義構建。數字共享內涵的源頭可追溯到Dapp從數字資源社會效用的角度對數字可持續性概念的擴展。Dapp認為如果數字資源盡可能多地被訪問,且在盡可能少的限制下被重復使用,那么就可提升數字資源的使用效率。[28]開放性是實現數字可持續性的先決條件,但數據內容、源代碼和數據源的無限制訪問和修改只是“烏托邦”式的幻想,并不能抵御數字媒介生態中廣泛存在的信息盜獵、隱私竊取等數字異化行為的產生。因此,通過數字共享建設數字可持續性,應從推進數字平等和降低風險水平兩方面切入。
首先,對于數字共享而言,數字不平等是最主要的挑戰。數字可持續性的概念強調數字技術對社會、個人、環境等的潛在負面影響。如今,數字技術的掌握能力和互聯網的運用能力成為影響人們生活質量的關鍵,數字不平等所引發的社會不平等現象也較為常見。獲得數字技術、使用數字技術的能力、通過使用數字技術生存的能力所指涉的三級數字鴻溝成為如今開展數字共享、構建數字可持續社會的嚴峻挑戰。如何實現部分數字產品的免費共享,建立可促進自由訪問信息和媒體資源、平等使用互聯網分發渠道的機制是發展數字可持續性長期面臨的問題。
其次,對數字媒介技術和數字產品的使用必然涉及諸多風險。以在線為特征的網絡媒介生態提供了一種“多對多”的溝通結構,但這種結構背后對應的網絡管理系統并不是分層的。 [29]因此,當面對強大的信息流時,數字媒體系統表現出較弱的抵抗能力。尤其是在數字行動主義和虛假信息、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合流的社交媒體平臺,不僅媒體的功能可能被極端化,數字寡頭集團也能夠更隱蔽地開展數字殖民活動并擾亂數字平臺生態的進化趨勢,數字共享的價值和意義大幅降低。因此,在當下的數字媒介生態之中,數字可持續性的概念需要被重新審視和構建。
因此,后續關于數字可持續性的研究,可圍繞下述問題開展理論探索和實證檢驗。其一,如何平衡數字媒介技術的積極影響和全球性認知失調;其二,如何控制網絡信息泛濫,設置動態、高效的數據放流及再生機制,并在搜索引擎、社交媒體等平臺化設施中設置合理透明的信息搜索機制;其三,如何以高效的方式編織協調、互補的數字平臺生態系統,[30]關注媒介數據與全球權力分配問題,調和數字垃圾的差異化跨域流動,防范數據殖民主義風險;其四,在后疫情時代,如何通過數字平等賦權和數字共享,加強用戶的個人保護能力和價值創造能力。
結語
馬修·福勒曾以海盜電臺為例闡釋媒介生態如何持續生長。海盜電臺是20世紀60年代影響英國幾代人的音樂電臺,彼時的BBC每天播放流行音樂的時間不超過45分鐘,因此在英國公海的輪船上出現了向全國播放搖滾音樂、近半數英國人每晚必聽的電臺。海盜電臺作為一種媒介生態,其成功在于相對持續性。一方面,海盜電臺站在了形質論的反面,即避免內容為形式所統攝,通過個體化的路徑,采取多樣化媒介形式,排列于多樣化制作網絡和多樣化運行地點之中;另一方面,海盜電臺的運行者是一群理解彼此、集體合作的團體,其通過使用多樣的機器不斷自我補充、持續更新。這種引起媒介持續生長的能力說明,一個整體性的媒介生態是由各部分之間的斷裂式組合所形成的,媒介生態的統一根植于一種不穩定的狀態,一種時刻處于不均衡、不對稱的關系。也正因如此,每一個媒介元素都如海盜電臺一般,擁有作為構成部分,內嵌于特定語境中的個體生發能力。本文在論述中有意識地提及物質性與非物質性、人類的與非人類因素對數字媒介生態的影響,其意在表達,媒介的物質性存在于周遭形態生發出的、非物質的可供性關聯之中,并由此生成或革新自身。在關注數字媒介生態問題時,不應囿于對技術決定論、辯證性比較等的重復,也不應囿于功能主義的研究范式,追求數字媒介生態對現實媒體生產活動的指導與統攝,而應在把握媒介生態進化歷程的基礎上,關注數字媒介運作中物質與非物質、人類與非人類等因素如何在特定語境中通過組合實現相對持續性的生長,這也是引介并關注數字可持續性的用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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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 New Media Achieve "Continuous Growth" : Digital Sustainability under the perspective of Digital Media Ecology
JIN Sheng-jun1, ZHONG Xin1,2(1.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2.Research Center for Journalism and Social Development,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Abstract: In recent years, influenced by the practical communication research ethos of local functionalism, innovation, refinement and criticism of the theoretical dimension of digital media ecology are not well-developed. On the basis of trying to sort out the misunderstanding about media ecology,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evolution mechanism and connotation change from traditional media ecology to digital media ecology. Based on this foundation, drawing on the concept of digital sustainability, this research interprets the meaning and developmental direction of digital sustainability from the ecological dimension of digital platform ecosystems and digital media time, as well as the communicative dimension of digital preservation and sharing, focusing on issues relevant to how to extend the digital longevity in the context of media ecological transitions. This research also considers that understanding how material and non-material, human and non-human factors combine and operate in the context of digital media to achieve sustainable growth is a long-term concern in the studies of digital media ecology.
Key words: digital media ecology; digital sustainability; media ecology; digitalized communication; media techn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