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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刀

2024-02-18 08:50:09熊生慶
福建文學 2024年2期

熊生慶

1

7月的一個傍晚,楊柳街突然鬧起來。人們都說,十九回來了,帶著一個苗族女人。女人身著盛裝,滿身銀飾叮當作響,像是剛從電視機里走出來。

十九是我三叔,小時背乘法口訣總記成三六十九,得了這綽號。我飛快地往家跑,打算告訴我爸。以往這時候,我爸通常在睡覺。他上晚班,晚八點到轉天八點,下班去公園下棋,中午回家。

院子里擠滿了人,氣勢洶洶地把我爸往院角逼。我媽一把將我攬入懷里,推進奶奶生前住的小屋,嘭的一聲關上門。奶奶過世還不滿年,屋子里殘留著中藥味。我眼睛泛酸,有點想哭。院子里吵得很兇,我趴在窗臺上往外看,認出了葉小歡的爸爸葉屠夫。他光著膀子,沖我爸說,熊秉明,趕緊交人。李洋洋的爸爸李大耳抓住我爸衣領,咆哮道,要么交人,要么還錢,你選。

我爸被逼到墻角,慌亂中,他抽出藏在衣服里的菜刀,指著人群:誰看見了,誰看見的?李大耳說,就是看見了。人們紛紛附和:肯定被你藏起來了。我爸將菜刀橫在胸前,怒道,誰過來我劈誰,看誰敢。葉屠夫冷冷哼聲,搶近前,左拳虛晃,在我爸揮刀的瞬間右閃撤步,順勢鉤住我爸脖子,把他摔倒在地,奪走了菜刀。

人群終于散去,我爸怒罵,慫貨,有種回來別躲著。我拿出鉛筆和作業本,趴在書桌上假裝寫作業。我爸把我拎起來,提著往外走。我媽跟在后頭。到街口李叔家羊肉粉店,我爸喊,老李,大碗兩個,小碗一個。我小聲說,媽,我也想要大碗。我媽說,兒子,你快些長大吧。

十九失蹤三年了,此前,他是廠里的過磅員。雖是臨時工,但提到他,廠子里沒人不知道。這主要歸功于兩樣事。

先說頭一樣,那幾年廠子里流行估重賭彩頭,兩伙人湊在一起,找個估重對象,說定要押的東西,一瓶酒、兩包煙、幾個罐頭之類,雙方各估個數,然后過秤,誰估的數最接近實際重量誰贏,反之則輸。玩這個,地上跑的、天上飛的、水里游的,三叔只消瞅一瞅,報個數,跑不了。石頭、磚塊這類笨家伙,三叔搭手一掂,八九不離十。廠子里剛傳出三叔名頭時,有人不服氣,專門在下班路上守他,跟他試手。結果可想而知。后來,人們再玩這把戲,誰也不讓他參加了。

另一樣是搖骰子,楊柳街人都說,我爸和三叔哥倆都癡,一個癡棋,一個癡骰子。我爸下棋有輸有贏,賭注小,當個愛好消磨時間。三叔不一樣,他搖骰子十有九輸,那幫喜歡搖骰子的主,他輸了個遍,人人跟前都欠錢。說來也是稀奇,三叔手準,按說搖骰子也該經常贏才對,可他在骰子上不僅嘗不到甜頭,還吃盡了苦頭。賭注越下越大,三叔輸了個底兒掉。我爸說,屢戰屢敗,有意思嗎?三叔說,這叫屢敗屢戰。后來大概為躲債,他悄悄離開楊柳街,從此音信全無。那時奶奶還在,她是個老中醫,街面上做得有人情,人們不像現在這么猖狂,敢堵我家的門。

三叔到底欠下多少錢,這始終是個謎,恐怕連他自己也沒算清楚。奶奶和我爸幫他還過些,見他越陷越深,便斷了經濟往來。三叔失蹤,債主們咬牙切齒,揚言要活剮了他。現在,他竟然回來了。我媽說,肯定是有人故意使壞。我爸說,無風不起浪,既然有人看見,可能真回來了。

吃過早飯,葉小歡和李洋洋來找我,約我去滾鐵環。路上,李洋洋指著一號冷卻塔大聲說,快看,有人。我們朝李洋洋指的方向看去,冷卻塔不再冒煙,高高的塔身上吊著兩個人,像兩只灰色蜘蛛,緩慢地向下移動。他們想偷塔,李洋洋說。李洋洋的話把我們逗笑了。葉小歡說,他們在檢修高塔,有什么好看的。我趁機說,還不如去看你爸賣肉。

楊柳街十八家肉鋪,每家都燃有一爐煤火,燒豬皮用的。肉沒賣完,爐火不會滅。閑時,葉小歡的爸爸會用竹簽穿上精肉,撒點鹽,架在火上烤。只消幾分鐘,精肉吱吱冒油,香氣四溢。葉屠夫烤的肉好吃極了,可惜我和李洋洋每次只能吃到一兩塊,不像葉小歡,可以隨便吃,把肚皮撐得滾圓。

葉屠夫忙著和人討價還價,切肉過秤,收錢找零,我們像三只嘴饞的狗子,齊刷刷站在肉鋪后頭,盯著葉屠夫看。我突然想起來,昨晚是葉屠夫把我爸逼到院角,奪走他的菜刀。雖然烤肉好吃,但我絕不能接受敵人的施舍,我準備回家。這時,街面上人頭攢動,接著傳來清脆的當啷聲,那聲音由遠及近,十分悅耳。正想看個究竟,葉屠夫一聲斷喝:站住。他操起案板上的砍刀,往街上一躍,橫刀立馬,截住來人。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三叔。

他真的回來了,帶著個滿身銀飾的女人。

街面上很快圍得水泄不通,葉屠夫滿臉漲紅:你還敢回來。三叔順手捉來張條凳,搭在街邊,手一伸,伴隨著清脆的當啷聲,女人穩穩地坐到條凳上。她不說話,淺淺笑著。三叔身形一轉,閃到葉屠夫跟前。他穿著白襯衣,袖子高高挽起,衣角扎在西褲里,腳上的皮鞋锃光黑亮。幾年不見,沒想到三叔變化這么大,如果不是有人叫他,如果不是他下巴上那顆肉痣,我已認不出他。

三叔兩手一拱,朗聲道,各位叔伯兄弟,之前是我的不是,這次回來,一定解決。他對著人群轉一圈,接著說,大家高抬貴手,欠下的錢,我盡快還清。人群一陣躁動。葉屠夫把砍刀一橫:不還錢,休想往前半步。三叔走到女人跟前,扶起女人,一步步朝前走去。站住,葉屠夫又叫了一聲。李大耳貼到葉屠夫身邊,手里握著把油亮的尖刀。三叔攤手,女人會意,側到一邊。他往前遞兩步,拱手問,葉大哥,欠你多少?葉屠夫冷哼一聲,看來需要我幫你回憶回憶。李大耳說,十九,我那錢……三叔對著葉屠夫豎起五個指頭,轉向李大耳,折起三根手指,是這個數吧?葉屠夫和李大耳同時點頭。半年,三叔說,給我半年。李大耳盯葉屠夫一眼,玩我們呢,他吼。李大耳右手一抖,刀背橫搭在屈起的左臂上,刀口正對天空,刀尖指向三叔,葉屠夫也拉開架勢,兩人撲向三叔。

一聲驚叫,人們還沒反應過來,三叔已躥到兩人身后,手上多了兩把月牙短刀。李大耳摸摸腦袋,涼颼颼的,當啷,尖刀掉落在地,人跟著軟下去。人群里一陣驚嘆。三叔冷冷地說,能剃你們的頭發,就能摘你們的腦袋。這時人們才看清,葉屠夫和李大耳同時被剃掉了一撮頭發。三叔是從兩人中間躥過去的,身形極快,出刀奇準,仿如閃電。

我媽來到我身后,一把將我逮出人群,磕磕巴巴地說,快,去叫你爸。我朝公園飛奔而去。我爸和我回來時,葉屠夫還一動不動地站在街上,像尊泥菩薩。

2

她叫阿藍,三叔說。阿藍點頭,大方地笑了,露出兩排珍珠般的白牙。三叔摸摸我的腦袋說,叫三嬸。我怯怯地叫一聲,阿藍笑得更開心了。她還不會說多少漢話,三叔說。阿藍起身,從頭上摘下一枚銀簪,輕輕別在我媽頭上。

后來,我媽堅持認為是阿藍拿走了它,但我和我爸都清楚地記得,阿藍走后,我媽還戴過那銀簪幾次。其中一次是冬天,天上飄著星星點點的雪花,我們去火車站接三叔。從車站出來,雪花輕輕落在我媽頭頂的銀簪上,煞是好看。雪很快融化,南方的雪就是這樣,做做樣子。但路燈下雪花落在銀簪上的場景,很多年過去,我卻一直記著。

那天晚上,我媽做了桌好菜,我爸從箱子里拿出瓶酒,倒出兩碗,推一碗到三叔跟前。三叔拿過酒瓶,又倒了一碗說,她能喝酒。我媽拿過酒瓶,給自己滴了幾滴。很久沒吃這么豐盛的晚餐,我狼吞虎咽,根本顧不得他們在說什么。晚飯過后,我媽撤下碗筷,泡了壺茶,我這才注意聽我爸和三叔的對話。

三叔說,三年前,在西郊觀音山上碰到采藥的老嘎姆,打消了死的念頭。

老嘎姆是誰?

阿藍的父親。

然后呢?

老嘎姆帶我去山里,教給我一套刀法。

為什么要教你?

到山里我還是戒不掉賭,有機會就溜到鄉場上找人搖骰子。這套刀管住了我,學刀后,我一次也沒賭過。

我爸問三叔,怎么管住你?

三叔說,我每日揮刀四千下,揮完刀,便不想別的事,心思只在刀上。

那是套怎樣的刀?我爸又問。

三叔說,老嘎姆叫它苗刀。

我爸來了興致:這我知道,抗倭名將戚繼光獨創的戚家刀嘛,也叫御林軍刀,苗刀這稱呼民國年間才確定下來的。由于閑時愛看點武俠小說,讀些野史,我爸知道的掌故不少。

三叔搖頭說,不是,老嘎姆教給我的苗刀,只是個籠統稱呼,這套刀法用的是短刀,與你說的苗刀沒關系。

他們又喝了些酒。我爸問,在山里過得好嗎?

很好,三叔說。

那怎么回來了?

三叔朝阿藍努嘴,下巴上肉痣微抖,輕聲說,逃回來的。在那個叫海塞的苗寨,還沒有苗漢通婚的先例,老嘎姆死活不同意三叔和阿藍在一起。

我爸又問,還走嗎?

不走了,三叔說。

第二天清晨,院子里傳來一陣哼哈聲。我抻開眼皮,趴到窗臺上往外看,三叔裸著上身,扎著馬步,腰間系條白布帶,正在揮刀。刀很短,握在他掌中,朦朧的晨光里看不真切。我翻身下床,貓到院子里看他。看了會兒,恍然大悟,這不就是電視里的俠客嗎?我高興壞了,原本矮瘦黧黑的三叔立刻變得威武起來。

揮完刀,三叔滿臉漲紅,汗出如漿。他說,鐵蛋,吵醒你了嗎?我點頭,又搖頭。我問三叔,你會武功嗎?三叔一愣,拍拍我的腦袋說,練練身體。三叔的回答讓我非常失望。不過,三叔說,如果有人欺負你,我可以幫忙。我用力點頭,心想以后再也不用怕焦化山那幫小混混,再敢收我保護費,就讓三叔宰了他們。

三叔請來師傅,給奶奶住的那間屋子刷上灰漿,房間煥然一新。三嬸換下苗族服裝,穿上我媽買的休閑服。穿休閑服的三嬸也很好看。三叔拔掉后院菜地里的蔥蒜,砌上圍墻,弄成個大院子。他搬來口大鐵鍋,搭起灶臺,把鐵鍋架上去。院子中間支個木架,上面掛著十幾只鐵鉤,鐵鉤下是兩張結實的條案。水桶、鐵盆等用具也添置了不少,柴火碼得整整齊齊,一溜兒堆在屋檐底下,乍看像個生產車間。

這天早晨,我正要出門上學,三叔把我叫到跟前,交給我一沓紅紙信封,叮囑說,把這紅包發了,每家肉鋪一個,發完就走,如果退給你,千萬不能接,記住了嗎?我接過紅包,鄭重地點頭,有種肩負重任的興奮感。我問三叔,為啥給肉鋪發紅包?三叔說,告訴他們,熊十九要開楊柳街第十九家肉鋪,按規矩送上拜禮。我打開其中一個紅包,里面裝著三張嶄新的鈔票,一張十元,兩張一元。

三叔要開肉鋪,我失望了。我不喜歡屠夫,一個身懷絕技的俠客,怎么能去當屠夫呢?三叔以為我不敢去,問我說,鐵蛋,你行不行啊?這就去,我大聲說。發完紅包,有人追著要還我,有人當著我的面把紅包扔在地上,還用腳踩。我失落了一整天。放學路上,路過葉屠夫肉鋪時,一陣烤肉香味鉆進我的鼻孔,勾得我口水直流。這時我想,其實三叔當屠夫也有好處,以后,我就能像葉小歡那樣敞開肚子吃烤肉了。

礦區學校放假晚,7月末,才盼來暑假。本想睡個懶覺,哪知天剛放亮三叔就把我從床上拎起,讓我幫忙做事。我跟在他后頭,睡眼惺忪往街口走。來到倉庫前,“十九肉鋪”四個大字高掛在油布棚子上,棚里有張方桌,桌上擺著兩扇新鮮豬肉,一塊薄薄的案板和幾把形狀不一的刀。三嬸守在肉鋪前,見到我,故意扮了個鬼臉。三叔對她說,你回去吧。三嬸便笑盈盈往回走。三叔指著肉鋪邊的小火爐說,生火。見我不動,他又說,生火你會嗎?火燒旺,我問三叔,你啥時候學會殺豬的?三叔笑說,小孩子為什么總有睡不完的覺呢?我說,我也不知道。

肉鋪就這么開了起來,但要想順利開下去,似乎還不行。剛收拾停當,買肉的顧客還沒來,十八家肉鋪老板把三叔圍了。馮大拿挑的頭,他早年和人斗狠戳瞎了右眼,大家都叫他獨眼龍。獨眼龍往三叔肉鋪上一靠,指著自己的左眼說,十九,你當我全瞎了?三叔摸出一包丹霞山,笨拙地撕開盒子,散煙給大伙抽。沒有人接,一個也沒有。三叔轉向獨眼龍,賠笑道,馮大哥,兄弟早年不懂事,欠下一屁股債,現如今入肉行,找口飯吃,多擔待。獨眼龍一聲冷笑:我準了嗎?你當肉行都是軟柿子?街面上聚了堆人,獨眼龍高聲道,有人眼睛長到腦袋頂上,看不見人了,欺負我們都是瞎子呢,大家說是不是?屠夫們義憤填膺,大罵臟話。獨眼龍抬手,人群靜下來,他抵到三叔跟前,橫著眼說,你不是愛玩刀子嗎?睜大眼睛看看,肉行這幫老兄弟,哪一個不是跟刀子打交道的?三叔說,馮大哥,給句話,怎么著我才能開肉鋪?唰的一聲,獨眼龍從腰間抽出把亮晃晃的剔刀,往三叔肉鋪一指:贏了這把刀,否則,你開不了。三叔說,我不想動刀子。稍稍一頓,他說,但肉鋪我是開定了。獨眼龍怪笑:我看誰敢買。說罷揚長而去。

一上午過去,果真沒人來買肉。

晌午時分,李大耳來到肉鋪前,似笑非笑地說,獨眼龍讓我問你,到底敢不敢比刀。三叔說,不怕我傷了他?李大耳一愣,說,你不知道肉行怎么比刀?三叔問他,怎么比?李大耳搖頭,鉆進肉鋪,在條凳上坐下來,給三叔講比刀的事。

3

黃昏,黑云密布。

獨眼龍一聲吆喝,十八家肉鋪早早收攤,集中到三叔肉鋪前。獨眼龍走到三叔跟前,往他口袋里塞了幾張票子,說,贏了,這是入行開張紅錢;輸了,是打發你的盤纏,打哪兒來,回哪兒去。人群掌聲響亮。李大耳說,十九,這是肉行最高禮遇啦。三叔雙手拱起,朗聲說,講究。李大耳朝肉鋪努嘴,兩個后生進前來,把鋪子上的豬肉抬走。

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傳下來的規矩,肉行比刀,是在豬白條上拼功夫,誰最短的時間內漂漂亮亮解好豬白條,就算誰贏。此前獨眼龍說比刀,三叔還以為要打架,因此有所顧忌,李大耳說后他才明白原來是解豬白條。我問三叔,你解過豬白條嗎?三叔說,算不上。我說,那你還敢答應?三叔抬起他油膩膩的手,又想拍我的頭,我趕緊躲開。

解豬白條有講究,說的是“骨歸骨,肉歸肉,五臟六腑得鉆透;一刀富,一刀窮,不砍不剁不沾油”。骨歸骨、肉歸肉,即肉和骨頭要分開,考驗剔骨頭的功夫。五臟六腑得鉆透,說的是切開豬白條后,豬肚子里的五臟六腑不僅要完整地刨出來,還得把心肝肚肺腸等分門別類拆開,交給學徒或者伙計清理。一刀富、一刀窮,說的切肉本事,會切肉的人,一刀下去,干凈利落、圓潤飽滿,沒有半點余肉,客人能全買光;不會切肉,刀子拖泥帶水,刀口橫七豎八,顧客挑來揀去,最后留下一堆“爛肉”沒人要。不剁不砍,是說解豬時全程不能用刀剁,也不能硬砍,只能用刀拆。不沾油,是說豬板油要剔干凈,不能殘留在內臟及胸腔肉上,還有一層意思是說殺豬的人不沾油,要讓屠夫看起來不像殺豬的。這有些玄乎。

四個漢子扛來兩頭鼓囊囊的豬白條,獨眼龍挽起袖子,走到三叔跟前說,湊彩頭吧。三叔一愣,沒聽明白。屠夫們哄堂大笑。李大耳湊到三叔身旁,快速解釋一通,三叔這才掏出錢,塞到豬嘴巴里。原來,肉行比刀要先掏錢,豬白條的錢。比贏了,豬嘴巴里塞的錢和肉都是自己的;輸了,不光錢拿不回,肉也得不到。

獨眼龍那把明晃晃的剔刀已攥在手上,他用刀背輕拍豬屁股,幽幽地說,肉行比刀,都怕打頭陣被人瞧走刀法,我不怕,讓你一手,免得大伙笑我欺你手新。說罷,他朝人群中掃一眼:誰來計時?慢著,三叔說。他站到肉案子前,拱手道,馮大哥,我先來。獨眼龍似笑非笑,你確定?三叔點頭。

起風了。

涼風過處,泛起陣陣煙塵。

三叔彎腰,手里多了兩把黑黝黝的鷹爪小刀,刀尖如刺,刀身極窄,只巴掌長短。那刀攥在手里,不細看,很難察覺。我離得近,看清了,正是削掉葉屠夫和李大耳頭發的那兩把刀。三叔縮手,連掌帶刀退回袖子里,朝獨眼龍側身,低聲說,見笑。“笑”字出口,他朝豬肚子閃電般揮出個“十”字,眨眼之間,他已收刀回袖,側立在旁。

獨眼龍眨巴著左眼,有些犯迷糊。他催促,動手啊。說話間,豬肚子上滲出兩條細細的十字紅線。獨眼龍湊近看,淡紅色血水緩緩流出來。獨眼龍伸出兩根手指頭,往十字紅線交叉處輕輕一戳,露出白生生的肥肉。再一掰,豬肚子已順著十字紅線切開,連肚子里那層白色的油脂都切開了。獨眼龍又掰了掰,大腸小腸現出來。刀口齊齊整整,深度恰好,內臟并未損傷分毫。

獨眼龍張大嘴巴,盯著被剖開的豬肚子。良久,他抬頭,傻愣愣看著三叔。三叔搓手說,來吧,我接著忙活。獨眼龍站在肉案前,挪不動步。三叔靠過去,輕輕推他:馮大哥?這一聲把獨眼龍叫醒了。他揮手,將剔刀扔給身邊人,一言不發,消失在街頭。

閃電刺破黃昏,雷聲滾過,轟隆不止。

人群聚得快,散得也快。空蕩蕩的街上只剩下我和三叔。他鐵青著臉,不說話,雙手顫抖不已。長大以后,當我又一次問及那次比刀,三叔說,鋌而走險唬人罷了,要來真的,我必輸無疑。說這話時,三叔的肉鋪已歇了好些年。

出了風頭,廠子里外都知道三叔回來了,肉鋪一炮而紅。三叔每天守在肉鋪前,也不多話,割肉收錢,找零送客。賴著手上估斤兩的本事,他的肉鋪不怎么用秤,只消過手一掂,只多不少。為此,市電視臺專門來楊柳街采訪三叔,給他做了期節目。漂亮的女主持人拿三叔和庖丁作比較,說古有庖丁解牛,今有十九解豬,讓三叔火了一陣。市中心有不少人專門來楊柳街買肉,就為看一眼三叔切肉,看他掂斤兩。

甭管生意多火爆,三叔堅持每天只賣兩頭豬,多一斤也沒有。伙計小吳不解,說,看看獨眼龍,每天賣那么多。三叔搖頭:肉行就一碗飯,得分著吃,吃獨食容易噎著。三叔的話傳出去,不少人豎大拇指,人們重新接納了他。

當上屠夫,三叔不揮刀了,他請街東頭甑鐵匠打了兩把笨重的剁肉刀,在后院柴堆旁支了塊厚厚的老梨木墩子,每天早晨在上面剁肉末。每次五斤,剁得極細,半斤留家里吃,剩下四斤半給街脖子周三包子鋪。周三為人老實,老婆跟人跑了后,一個人開包子鋪供倆娃讀書。用了三叔的肉末,原本冷清的包子鋪紅紅火火,周三那張苦大仇深的皺皮臉上泛開笑容。

我問三叔,為啥每天剁五斤?三叔只是笑。后來,不光我問,我爸我媽以及楊柳街知道三叔剁肉末的人都在問。一天早晨,我起床尿尿,三叔突然叫住我說,想不想剁肉末?我走到三叔跟前,認真看了會兒。他剁得并不快,刀子剁在豬肉上,吃進案板里,又重新拔出,舉過眉頭再剁,如此循環往復。我搖頭說,不想,不好玩。三叔鼓起青筋,猛一揮手,雙刀飛出,咔嚓,兩把刀齊刷刷釘在院子中間的木架上。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么每天剁五斤肉末嗎?三叔說。我被嚇傻了。他說,每天四千下,不多也不少。說罷,他從木架上抽出刀子,自言自語道,沒有肉末,只有刀。

4

在我媽的幫助下,三嬸很快適應楊柳街的生活。早晨,她和我們一道出門,我去學校,她和我媽去市場。午飯后,她們各自收拾些家務,我媽有午睡的習慣,三嬸從不午睡,她愛做針線活,好像總有做不完的針線活。她給我們每個人都做了鞋墊,鞋墊上繡著漂亮的蘭花。她還縫了很多小孩穿的衣裳,色彩鮮艷,別致又喜慶。

傍晚,我媽一準要去體育館門前跳廣場舞。三嬸不會跳,她說,她只會跳蘆笙舞,在她的家鄉每個人都會跳蘆笙舞。說到興奮處,她甚至想給我們跳上一段。我媽適時制止:身體要緊,得保護好肚子里的小家伙。我媽這么說,我才知道原來三嬸肚子里已經有了小孩。

在我媽的指導下,三嬸學會的漢話越來越多,她的肚子也越來越大。倒像是新學會的漢話把她的肚子給撐大了。這天凌晨,劇烈的哭喊聲將我從睡夢中驚醒。不多時,傳來嬰兒的啼哭聲。我媽走進房間,笑盈盈地說,鐵蛋,你當哥哥啦。

有孩子后,三叔脾性變化不小。怎么說呢?有時肉沒賣完,他就收攤回了家,有時早上遲遲不出門,伙計小吳等得不耐煩,故意在院子里大聲咳嗽,三叔這才出來,和小吳一道往肉鋪去。有段時間,連著五天三叔沒剁肉末,周三等得不耐煩,找上門來,一個勁催促。三叔說,天大地大,我兒子的事最大,鐵頭感冒,得照顧他。這兩年,周三的生意一日好過一日,三叔給的那點肉末早不夠賣了,他悄悄買了絞肉機,自己絞肉末。說也奇怪,竟沒人嘗出來。一次三叔請周三喝酒,喝醉后周三把這事抖了出來,三叔說,以后你用絞肉機吧。周三情知不妙,趕忙求情,并發誓第二天就砸了絞肉機。沒有三叔的肉末,包子鋪開不下去。他問三叔,你兒子得個小感冒,大驚小怪干嗎?三叔說,你要是到我這年紀才有兒子,你就知道了。這話給我媽聽見了,她喃喃道,是啊,十九都快四十啦。

三叔四十歲這年,我們家發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是我爸和三叔湊錢把老平房掀掉,蓋了棟三層小樓。三嬸沿圍墻辟出個長長的花池,種了很多草藥。她說,多種一些總是好的。奶奶早年教我認過些簡單的草藥,三嬸種的草藥中,有芍藥、天門冬、商陸等,品種很多。三嬸說,她父親是苗醫,原打算教三叔學,可三叔從小在奶奶藥罐旁長大,對行醫用藥很抵觸,沒學。

第二件事跟三嬸種的草藥有關。鐵頭滿兩歲,三嬸忙時,漸漸撒開手,院門一關,讓他自己玩。好巧不巧,那天三嬸正忙做針線活,鐵頭竟翻進花池,看著商陸枝頭密密麻麻的紫紅色小果子,他伸出肉乎乎的手,摘下來往嘴里送。他噘起小嘴,嚼得津津有味,直到他發現自己的肚子咕咕叫,并疼起來,才丟下商陸果,哇的一聲哭出來。商陸果汁液呈血紅色,聽到鐵頭哭聲的三嬸從屋里沖出來,看到滿嘴血紅的鐵頭,還以為在吐血,魂都嚇丟了。待反應過來,三嬸把手指頭伸進鐵頭喉嚨里攪動,鐵頭吐了一地。不多會兒,鐵頭開始拉肚子。我媽從三嬸手里抱過鐵頭,急匆匆往醫院跑。

說起來,鐵頭誤食商陸果并不是什么大事。醫生給他洗胃,輸了兩天液,很快恢復如初。可從醫院回來,鐵頭每天半夜都會驚醒,然后啼哭不止。嬰孩夜哭,起初大家都認為正常,時間一天天過去,鐵頭夜哭的毛病不但沒好,還越來越嚴重。我媽和三嬸只好又帶他跑醫院。

穆奶奶說,嬰孩夜哭,是有人記掛他。只要見到那個人,夜哭的毛病自然會好。這話三嬸不敢給三叔說,經由我媽傳到三叔耳朵里,他憤憤地說,哪有這么玄乎的事,穆老婆子瞎說。我媽說,就算穆奶奶說得不對,你帶阿藍再去一次海塞也不會掉塊肉。這樣,三叔三嬸回海塞的事情再次提上日程。

三嬸剛懷上鐵頭不久,三叔就專門雇了輛車,帶她回過海塞。見到三叔和挺著肚子的三嬸,她母親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將兩人往屋里迎。屁股還沒坐熱,老嘎姆采藥回來,臉色一沉,罵道,滾出去。他們在家門前跪了很久,直到黃昏降臨,天色暗淡,老嘎姆依然不為所動。阿藍的弟弟阿雕心疼姐姐,幾次來扶他們。那時阿雕已滿十八歲,長成小伙子了。阿雕說,老嘎姆是個臭屁蟲,又老又臭,繼續跪是沒用的,不如先回城,以后見機行事。他們聽了阿雕的勸。阿雕把他們送到村口,黑暗中,阿雕無奈嘆息:你們離開海塞后,老嘎姆經常在夜深人靜時獨自坐在家門前抽旱煙,有時還會掉眼淚。阿藍問弟弟,你在家都做些什么?阿雕說,跟著老嘎姆學刀,學苗藥。頓了頓,阿雕懨懨道,我不喜歡學這些,我想到城里打工掙錢,老嘎姆非逼著我學,哪兒也不讓我去。回城后,三嬸把自己關在屋里,哭了一整天。

我爸說,作為長兄,他早該帶著我媽去看望三嬸父母了。三嬸堅持不讓,她說,在苗族風俗里,沒得到父母同意前,不能帶男方的親人進家。我爸不好堅持,只得打消念頭。

如果我爸去海塞,第三件事便不會發生了。那天早上我爸下班,去筆架山公園下棋路上,被候在巷子里的兩個蒙面大漢截住。蒙面大漢搜遍我爸全身,只二十塊錢,見他拿的保溫茶杯不錯,也給搶走了。我爸以為這就完事,在心里罵了幾句,準備回家睡覺。這時,蒙面大漢折回來,一人拿刀抵住他的腰窩子,一人逼他脫衣服。他們要那套七成新的藍色工裝。我爸惱了,脫掉衣服怎么回家,路上怎么見人?苦于腰窩子被刀抵住,動彈不得。臉上挨了一耳光,我爸遲疑著脫下上衣,遞給身后拿刀那位。趁他伸手接衣服,我爸飛快閃身,對著劫匪下巴來了個飛肘。經年累月的鉗工活給他練出兩條樹干似的手臂,飛肘上去,劫匪當場倒下,匕首啪嗒一聲掉落在地。幾乎同時,我爸大腿一熱,被另一個劫匪捅了。伸手摸,匕首還插在大腿上,是當時最流行的牛角刀,也叫牛百葉,本地人叫“牛款”。這種刀刀片薄而寬,刀身細長,刀腹呈弓形,異常鋒利,拔刀時稍一用力就會帶出個大豁口。劫匪來不及拔刀,扶起同伴溜了。

得知我爸被捅時,他已被治安巡邏隊送到廠區醫院。我媽哭個不停。我攥緊拳頭站在床邊,臉上一陣火辣。醫生說,刀尖刺破腳筋,出院后走路會受影響。我爸會變成瘸子嗎?我問。醫生說,那倒不會,只是康復的時間有些漫長。

消息很快傳遍楊柳街,傳遍廠子里外。有人憤憤不平,也有人幸災樂禍,更多的是恐懼。廠區打架斗狠、小偷小摸的事情時有發生,但大白天公然搶劫,還把人捅了,近些年是頭一回。派出所來過幾次,雖然搜集到不少證據,但那條小巷子非常偏僻,沒人看清楚劫匪。那會兒監控還沒普及,兇手逍遙法外,辦案民警一籌莫展。

5

三叔回城,怒火中燒,他認為,捅我爸的劫匪是沖他來的。他會使刀早已盡人皆知,他覺著這是有人不服氣,故意捅我爸。三叔問,刀呢?我爸說,什么刀?三叔說,捅你的刀。我爸說,警察收走了。那段日子,三叔不殺豬,也不賣肉,見天和我爸在廠區周圍躥。我爸瘸著腿跟在三叔后頭,樣子十分滑稽。

三叔放話,誰提供兇手線索,他獎勵三百元。為此,派出所老黎來找三叔談話,說,都知道你會耍刀,如果你敢傷人,法律是不會放過你的。三叔瞪著老黎說,你不信任我。老黎說,之前你剃掉葉屠夫和李大耳的頭發,還和獨眼龍比刀,這些事誰不知道?三叔說,如果剃頭也犯法,我可以幫你把楊柳街所有的剃頭匠都抓起來。老黎說,胡扯。三叔說,如果屠夫比試殺豬的武藝也犯法,請問廠子里年年搞“大比武”算什么事?老黎憤憤地走了,撂下句話,你別落我手上。三叔說,有本事抓兇手去。

我爸和三叔找了一個星期,兇手蹤跡全無,只好暫且放下。我突然意識到鐵頭從海塞回來后,夜哭的毛病好了。我問三叔,老嘎姆原諒你們了?三叔點頭。我心頭一喜,又問,他愿意讓你們進家門了?三叔繼續點頭。我接著問,鐵頭的病是老嘎姆治好的嗎?三叔不說話。我說,那你和三嬸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三叔站起來,不耐煩地說,話多。

三叔回屋睡覺后,我媽對我爸說,阿藍的弟弟和人打架,失手傷人,被判刑四年。我爸哦一聲,說,怪不得兩人愁眉苦臉。老嘎姆就一個兒子,我媽說。我爸說,老嘎姆愿意原諒他們,這是好事。我媽說,阿藍講,海塞又有兩個女孩和漢族小伙通婚,老人們才慢慢轉變觀念。我爸說,社會在進步,人的想法也在變。我媽說,阿藍想跟老嘎姆學苗藥,在楊柳街開個苗藥鋪子,你覺得能行嗎?我爸搖頭,苗藥好是好,可現在人們都習慣進醫院看西醫,鐵蛋奶奶的中藥鋪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我媽說,阿藍著急,老嘎姆年紀越來越大,阿雕刀沒學好,苗藥也沒學到,往后怕是要斷。我爸不再說話。

小車庫又發生一起搶劫案。被搶的還是鋼廠工人,一個四十多歲的焊工。焊工比我爸慘,被捅了一刀后,身上的工裝也被剝去。保安老秦發現焊工時,他躺在崗亭右側百來米遠的地方,由于失血過多,人已昏迷。

據焊工回憶,劫他的也是兩個蒙面大漢,瘦的那位從始至終沒說話,壯的那位聲音發甕。焊工那天早上去周三包子鋪排隊買包子,回家路上,劫匪突然從巷子里閃出來,用牛角刀一前一后抵住他,讓他脫衣服。衣服脫下來,交到劫匪手上,焊工感覺大腿一熱,被什么東西扯住似的,血很快噴出來,人跟著趴下去。劫匪用的是牛角刀,這次刀拔走了。焊工喊了幾聲,沒人應,大清早的,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家里頭沒人。他的喊聲引起一條狗的注意,那狗大搖大擺走到焊工跟前,叼著包子走了。焊工往小車庫方向爬,叫保安老秦,還沒爬到就昏迷了。

跟我爸被捅一樣,大半天工夫,消息傳遍了廠子。人們三五成群湊在一起議論,都說劫匪是上次捅我爸那兩人,他們咬定水鋼了。已經有五年沒再給人算卦的彭二先生從病床上爬起來,對大家說,他卜了一卦,劫匪還會來,時間不超半個月,還會接著搶水鋼工人。為此,派出所老黎專門去彭二先生家,警告他說,你這是造謠,蠱惑人心,要不是你病成殘疾,是要扭送派出所的。彭二先生不惱也不怒,對老黎說,殘疾好歹能算算卦,你要是抓不到兇手,連殘疾都不如。彭二先生的話很多人都聽見了,氣得老黎當場罵娘,發誓抓不到兇手他就不再當所長。

轉天一早,廠里召開緊急會議,增加治安巡邏隊人手,聯合派出所和楊柳街居民成立治安聯防隊。三叔踴躍報名,加入聯防隊。我爸也報名,但他腿傷沒好全,走路一瘸一拐,人家沒要他。聯防隊五人一組,半小時巡邏一遍,三叔理所當然成為他們那一組的組長,白天要賣肉,便選在晚上巡邏,他那一隊每晚巡邏三遍。晚上吃飯時,三叔說,干脆你也加入巡邏隊,多個人多雙眼睛,萬一恰好瞅見劫匪呢?我爸想都沒想馬上答應,我媽將我薅到跟前,氣咻咻地說,熊十九,再打鐵蛋主意我跟你急。我爸和三叔對看一眼,閉了嘴。

巡邏隊成立那會兒,人們熱情高漲,巴不得馬上把劫匪逮出來。才過一個星期,有人就泄氣,說這樣大張旗鼓地搞,劫匪根本不敢露面,得悄么聲候著。這么想的人包括三叔那一隊里的兩個汽修工,三叔指著兩人罵了一頓,一氣之下,連他也不干了。三叔憤憤地說,聯防隊這幫孫子都是小膽鬼,誰也指望不上。我爸提醒他,劫匪在暗處,大伙在明處,多小心為好。三叔說,就怕劫匪跑路,不敢再來水鋼。

6

這天放學,家里一個人也沒有。我放下書包,跑到街上想看個究竟。李洋洋飛快地跑來,喘著氣說,你怎么還在這兒?我被他問蒙了。李洋洋拉住我往街口跑去。去哪兒?我邊跑邊問。獨眼龍家,李洋洋說。我納悶,去他家干嗎?獨眼龍的老婆被人那個了,你沒聽說嗎?哪個了?我問。就是那個了,李洋洋說。我還是不明白,心想獨眼龍老婆被人那個了關我什么事。我停下來,李洋洋回頭看我一眼,搖搖頭,繼續往前跑。我突然想,我爸媽會不會也在獨眼龍家?

獨眼龍家大門緊閉,根本沒人,連李洋洋也沒見著。我想多半被李洋洋耍了,他跑那么快,弄不好正被他爹追著打呢。我感到肚子有些餓,便去李叔叔家羊肉粉店,用攢下的零花錢點了個大碗的羊肉粉。鄰桌坐著三個年紀跟我媽差不多的女人,她們正嘁嘁喳喳說著什么。仔細一聽,是獨眼龍老婆的事,那個嘴角長痣的女人說,天殺的劫匪,無法無天,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那個。另一個女人說,聽說獨眼龍叫了不少人去派出所鬧,指不定弄出多大事來。難怪獨眼龍家關門閉戶。李叔叔端粉來時,我本想問他那個了是怎么回事,想了想沒開口。大碗的羊肉粉實在太多,我沒吃完。

回到家天已黑盡。我媽虎著臉罵,兔崽子,成天瞎跑,遇上劫匪不把你給燉了。罵完我,他們繼續聊天,說的也是獨眼龍老婆。我問我媽,那個了是哪個了?我媽看看我爸,我爸看看我,三嬸突然大笑,三叔也笑,邊笑邊說,就像你爸一樣,被搶了。我爸瞪三叔一眼,說,你才被搶了。

人們想起了彭二先生,想起他算的那一卦。獨眼龍老婆被搶這天,距上次事發正好半個月。好事的跑到彭二先生家,讓他算卦,預測劫匪下次動手的時間。彭二先生瞇著眼,故作高深道,天機不可泄露。他的老婆子,剛過完五十二歲生日的花伯娘罵道,老東西,趕緊算吧,萬一下次我也被那個怎么辦?彭二先生惡毒地說,我剛算了一卦,你這輩子都不會的。

老黎不由分說把彭二先生從床上架起來帶走,我們一群小孩趴在派出所窗戶下,聽老黎審問彭二先生。老黎說,彭二蛋,你老實交代,否則沒你好果子吃。彭二先生輕咳兩聲說,請注意你的措辭。老黎點了根煙說,好吧,彭二先生,說說,你怎么知道劫匪會在搶焊工后半個月行動?彭二先生說,我沒這么說,我說的是不到半個月。老黎罵了句臟話,吼道,別耍花樣。彭二先生說,我算錯了。算錯什么?老黎問。彭二先生說,獨眼龍的老婆不是工人。老黎和彭二先生你一言我一語,推磨似的。葉小歡說,真沒意思,這么久不見動手。我們都以為,彭二先生會被老黎狠狠教訓一頓。

葉小歡說,與其在這兒聽他們瞎侃,還不如回家看《小李飛刀》。葉小歡弄到全套《小李飛刀》碟片,瞅準他爸媽不在我們就去他家看電視。那年《小李飛刀》剛出,走在大街上都能聽到人們聊李尋歡,全世界的人都在看這部劇。那段時間,不管在學校還是在外面,葉小歡三句話不離《小李飛刀》。李洋洋問,你媽讓看嗎?葉小歡說,我媽比我還愛看,好幾次我半夜醒來,她和我爸還在悄悄看電視呢,只不過他們更喜歡看兩個人脫光衣服打仗那種碟片。兩個人脫光衣服打仗的碟片我們沒看過,但聽到可以看《小李飛刀》,我們便丟下老黎和彭二先生,興沖沖往葉小歡家走。

楊柳街再次陷入恐慌。獨眼龍糾集肉行一幫弟兄,整日在街上躥。他放出話,誰能提供兇手線索,他獎勵六百元。劫匪身價漲了一倍,六百元,那是我爸一個半月的工資啊。三叔同情獨眼龍,每次巡邏,他都和獨眼龍并排沖在前面。劫匪點燃了他們胸中的怒火。三叔說,連女人也搶,這樣的人該死。三嬸勸他,怕他像阿雕一樣做蠢事。三叔說,你管好鐵頭就行,我有分寸。鐵頭身體不好,經常生病。巡邏的日子,三叔整日不著家,有時深夜回來,喝得醉醺醺的,和他說話也不答應。應該就是從那時開始,三嬸臉上慢慢爬上了陰云。

接連發生三起搶劫案,市局派來了刑偵隊。不多久,楊柳街和小車庫、焦化山一帶都安裝了攝像頭。每次從攝像頭下走過,我都有種莫名的恐懼感,總覺得有人在看我。沒人見過刑偵隊的人,聽說,那些人穿著便衣,混跡在人群中悄悄保護大家。我爸已回廠上班,晚飯時,他對我媽說,別不信,指不定你出門就有個便衣在后頭保護你呢。不過,我爸說,還是少出門,劫匪畢竟還沒抓到。

7

這年冬天比較暖和。一個日光和煦的下午,我們家來了位特殊客人。當時我正在院子里幫我媽擇菜,每個月我媽都要做酸菜,這次做的酸菜是要吃到第二年的,很快要過元旦了。電視上說,今年的元旦叫跨世紀,我沒弄明白,只是感覺要比往年熱鬧,廠子里早早掛起燈籠,街上慶祝元旦的大紅條幅也比往年更多。水城人愛吃酸,吃那種漚得黏乎乎水汪汪的清湯酸菜,或是用番茄酵成紅彤彤的紅酸湯,把菜或肉下在里頭煮著吃。做酸菜需要酸本,即把上次吃剩下的酸菜勻一缽出來,待新酸菜做好裝壇,再將那缽酸菜淋在上面,以幫助新酸菜發酵。我媽舀了一大缽酸本放在方桌上,整個院子外彌漫著濃郁的酸味。一道修長的身影從大門里飄進來,我抬頭,一個頭戴狗皮大棉帽,身穿軍綠色齊膝羊皮襖的漢子踏進來。那人奇高,手里提著條手腕粗的火棘棍子。漢子吸吸氣,用手捂住鼻子,打了個響亮的噴嚏。他指著方桌上的酸本說,咋這么臭?漢子說的是普通話。我媽從屋里出來,上下打量漢子一番,問他,你找誰?熊十九,漢子說。我媽說,你是十九的朋友吧?漢子不說話,在花池邊坐下來。十九一家進城買東西,得傍晚才回來,我媽說。漢子說,我等著。

我繼續擇菜,我媽把我爸從床上叫起來,我爸沏了壺茶,和漢子并排坐在花池邊喝。漢子摘下頭上的棉帽,一顆圓圓的大腦袋锃光發亮。我爸問他,你是外地人吧?漢子點頭。我爸說,從哪兒來?北方。漢子的回答異常簡潔。我媽把他們叫到屋,她已經焙好一海碗蛋炒飯,盛了缽素瓜豆,擺在我們家餐桌上。漢子憨笑,說聲謝謝,埋頭便刨。眨眼工夫,那碗飯就見了底。漢子喝完湯,問,還有嗎?飯是沒了,我媽又下了碗面條,外加兩顆煎蛋。吃完,漢子滿足地抹嘴,說,南方的面條。我爸說,南方面條怎么了?漢子說,沒事兒。說完,倒在我們家沙發上閉眼就睡。我爸對我說,去,找你叔。

黃昏時分,三叔和北方漢子見面了。我和三叔回來時,漢子已經候在院里。漢子上下看了遍三叔,說,你是熊十九?你是哪位?三叔問。原來他們并不相識。漢子走到院門前,輕輕關上門,轉過身說,我走南闖北,啥也不愛,就愛玩個刀,聽說你使刀利索,咱比畫比畫。漢子輕輕摩挲手掌,補充說,不耽擱時間,我看這兒挺好。三叔松了口氣,嗔怪道,大白天你闖我家來,我還尋思是不是得罪人了。說著,三叔走到院門邊,打開院門。漢子說,聽說你使苗刀。三叔說,你可以走了。漢子說,看不上我?三叔說,我只是個殺豬的。漢子朗聲一笑,火棘拐杖往前一杵,說,不斗狠,不傷人,分了輸贏馬上走。三叔說,你使長刀,一板一眼有個說法,我使的是巴掌大小的玩意,入不了眼,出了門,你就說我輸給你了。漢子一愣,說,你不是使苗刀嗎?此苗刀非彼苗刀,三叔說。漢子嘆一聲,收起拐杖。

本以為漢子第二天會離開,可早晨我起床,發現他已經在后院幫三叔干活了。他們用板車裝好新鮮的豬肉,正出門往肉鋪送。早飯時,我媽問我爸,要不要報警?我爸說,看樣子那人沒惡意。三嬸說,報警干嗎?如果想動手,大不了跟他干一仗。

漢子住了下來。他幫三叔殺豬賣肉,把這兒當自己家。每天清晨,他們并排走在楊柳街上,一高一矮的兩個背影看起來十分滑稽。后來,彭二先生對楊柳街的人說,看到三叔和北方大漢一高一矮走在街面上,他就已經算到會發生什么。不過,彭二先生說,從派出所出來后,身體垮了,整日躺在床上,沒來得及告訴大家。花伯娘罵他,既然你終日躺在床上,是怎么看到人家在街上走的?

過了小年,年味越來越濃。這天晚飯時,三叔問北方大漢,你不回家過春節?漢子說,沒家,老爹老娘走得早,有個哥哥,前些年進山給木材老板當保鏢,進去便沒出來。三叔夾了塊肉,仔細嚼著,吃完那塊肉,他說,你這意思,要長住?漢子放下碗筷,笑說,你啥時候跟我比刀,我啥時候走。三叔把碗一扔,說,刀法早忘了,你怎么不信呢?漢子笑,你讓我怎么信?三叔說,你想怎樣?漢子說,本來我快信了,見你家后院剁肉末那塊老梨木案板,見你賣肉從不用秤,沒法信。三叔說,你上街問問,我這估斤兩的本事老早就會。漢子說,使刀講究穩準狠快,你身子骨瘦小,速度快,賣肉不過秤,這是準。據我所知,你賣肉沒幾年時間,那塊老梨木案板,正常情況十年以上才能砍那么深的凹痕,說明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剁的不是肉末。三叔額頭上滲出汗粒,癡癡地盯著漢子。漢子說,還要我繼續說嗎?

當啷,我爸的飯碗掉到地上,碎了。啊呀,我爸說,只顧聽你們聊天,碗都掉了。我媽趕緊找來掃帚,打掃地上的碎碗。三嬸放下碗筷,把鐵頭叫回了屋。我爸對漢子說,你知道前段時間出的事吧?漢子搖頭。我爸重新盛了碗飯,把連環搶劫案給漢子說了一遍。漢子怒目圓睜:有這種人渣?三叔咬牙切齒地說,最好別落在我手上,否則我非剮了這倆畜生。我爸放下碗筷,緩緩說道,你們練了一身武藝,依我看,比刀沒趣,要能把這倆禍害逮出來,那才算本事。啪,漢子一掌拍在桌上,湯水四濺。

8

年關前夕,每家每戶都要熏臘肉、做臘腸,正是豬肉旺銷好時節。三叔終日魂不守舍,清早用板車把肉拉到肉鋪,賣肉的活便交給伙計小吳,轉眼就沒了蹤影。三嬸嗔怪我爸說,不該在這節骨眼上出這餿主意。我爸說,這是為十九好,北方大漢一看就是練家子,動起手來,傷到誰都不好。那些天,漢子神出鬼沒,我們都摸不準他什么時候出門,什么時候回來。

除夕早上,吃過湯圓,我媽著手準備年夜飯,我爸帶著我打掃衛生。收拾后院時,我特意看了看那塊梨木案板,中間凹下去倆拳頭那么深,像個木盆。打掃完衛生,我爸帶我上街,買了春聯、燈籠、炮仗、香蠟紙燭,還買了兩箱煙花,準備吃過年夜飯后放。到家后,我爸攪了糨糊,帶著我貼春聯,掛燈籠。三嬸把洗衣機搬到院子里,她把家里臟衣服全收出來堆在旁邊,開始洗衣服。臟衣服堆得小山似的,鐵頭在衣服堆里打滾,樂得嘿嘿傻笑,邊笑邊流口水。

下午,街上刮起風。我爸說,春風吹,又一春。年還沒過呢,我說。我媽說,鐵蛋,你又長大一歲。我心里歡喜莫名,楊柳街的時間太漫長,我希望自己快些長大。三嬸說,過不幾年,鐵蛋就要娶媳婦啦。我爸媽笑起來。我本想說到時也要娶個三嬸這么漂亮的媳婦,沒好意思。廚房里飄來血豆腐的香味,我正要沖進廚房,街面上傳來高亢的歡呼聲。

人群洪水般涌來,打頭的是獨眼龍和三叔,他們簇擁著北方大漢,漢子胸前戴著大紅花,極不自然地笑著,朝我們家走來。葉屠夫和李大耳不知從哪弄來兩面軍鼓,捶得震天響。人群很快涌到門前,有人在院門上拉了條幅,上面寫著八個大字:“勇擒劫匪,為民除害。”不一會兒,廠領導和派出所老黎也來了。老黎激動地對北方大漢說,劫匪已解送市里,你耐心等待,爭取為你辦個表彰大會。漢子憋紅了臉,他把胸前的紅花摘下,順手掛在院門上,湊到三叔耳邊說了幾句話。三叔接過李大耳手中的鼓棒,幾聲重錘,人群安靜下來,他說,劫匪逮了,天也要黑了,各回各家,年夜飯我們家不管。

有消息傳出來,說劫匪是1992年冬天私賣廢鐵被抓的那兩位,這案件當年廠子內外盡人皆知,兩人被抓后,吃了幾年牢飯,受了不少苦,出獄后懷恨在心,又沒了飯碗,便鋌而走險,盯著水鋼作案。我爸問漢子,你是怎么找到劫匪的?漢子指著鼻子說,一個字——嗅。這事湊巧,通過周密工作,警察終于查到劫匪落腳處,選在那天中午動手抓人。倆劫匪力氣大,掙脫警察奪路便逃。北方大漢撿了個便宜,堵住劫匪,和警察一道把人給逮了。

年夜飯已經備好,有豬肘子、辣子雞、蒸鱸魚、老水鋼烤鴨子等,我數了兩遍,一共十六道菜。我爸從柜子里摸出兩瓶老酒,滿滿當當倒出四碗,又給我媽勻了幾滴,屋子里溢滿酒香。燒過紙錢,供過祖宗,正式開始吃年夜飯。老水鋼的春節,數這頓年夜飯最隆重,最講究。街面上陸陸續續響起炮仗聲,年夜飯吃得早的人家,已經開始放煙花。人坐齊,北方大漢率先端起酒碗,朗聲說,這碗酒敬你們。言罷,漢子一仰頭,酒入喉嚨,碗已見底。他站起身,退到一側,兩手一拱說,多有打擾,見諒,我這就告辭。三叔攥住他,嗔怪道,這是鬧哪一出?漢子握住三叔手說,我一個浪蕩子,不喜歡團聚。三叔坐下,悠悠地說,你不是想看我的刀嗎。漢子一愣,想,他說。

三叔正襟危坐,道出了刀法淵源。

清初年間,平西王吳三桂征剿水西,水西宣慰使安坤節節敗退,引兵據守水城阿扎屯。安坤憑借阿扎屯四周天險,緊扼山門要道,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平西王久攻不下,戰事陷入膠著。

這一晚,三更時分,平西王近侍奢那沙接到密令,要他連夜啟程,潛往烏撒衛尋找一個叫熊希野的私塾先生,此人熟諳水西地形、頗有謀略,且曾被安坤驅逐,或有破敵之策。奢那沙原是蜀人,練得一身好武藝,使一手武威的斬馬刀,一刀在手,勢大力沉、威風赫赫,雖百十人亦不能近身。哪知奢那沙行至阿佐,突然風雨大作,電閃雷鳴之際,馬失前蹄,跌到深溝中,被安坤手下先前沖散的一股散兵拋網困住,抓了個現成。

探知安坤被困,那股散兵就近遁入深山,按兵不動,一連躲了五日。奢那沙暗自尋思,期限已過,就算找到熊希野,也免不了受罰,一旦平西王撤圍,這股散兵勢必去尋安坤,那時候,只怕性命不保。左右不是辦法,他想到了第三條路——逃。趁守兵換防之際,他掙斷繩索,連滾帶爬躲進密林之中。

逃離險境的奢那沙找來本地土人服裝穿上,扮作收藥材的商人一路往北走。不知走了多久,在一個叫也里古的村子里,他終于聽到人們說起那場戰事的結局。不出所料,平西王大獲全勝,安坤兵敗被俘。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如果安坤得勝,他大可逃回蜀中,重新開始生活,而今平西王掃平水西,固守西南、放馬蜀中之勢已成,中原也盡是其耳目,他無路可走了。奢那沙萬般絕望之際,十萬烏蒙大山張開無私懷抱,將這個無路可走的人藏進深山。

那個戰亂頻仍的年代,山里也不太平,匪盜四起,打家劫舍之事時有發生。為防暴露身份,大刀斷然不能再使,奢那沙從山里人用的手鐮得到啟發,打造了兩把鷹爪刀,采眾家所長,糅合所學武藝,自創了一套攻守兼備的近身刀法,這便是這套刀的由來。

奢那沙娶了個當地女人,在山里成家立業、生兒育女,慢慢斷了回蜀地的念想,后半生過得還算平穩。臨死前,他把兩個徒弟叫到跟前,專門交代要把刀法傳下去。他規定,每一代只傳兩人,傳男不傳女。念及當年逃亡時的艱難困苦,老人特意交代,對身逢絕境、天資聰穎的后輩,要優待一分、厚看一眼。后人恪守奢那沙遺命,于十萬大山之中,茂林掩映之下,秘密傳承著這套獨門刀法。到老嘎姆這里,已經是第九代。

奢那沙創刀之初,并未給刀法命名,傳到第四代,因翁達老師祖是苗族人,后人方便起見,就把這套刀稱作苗刀。到老嘎姆這一代,師兄突患暴疾,還未及傳刀便英年早逝,因此,培養苗刀第十代傳人的任務落到了老嘎姆頭上。天可憐見,西郊觀音山上,正在采藥的老嘎姆遇到準備跳崖自盡的三叔。老嘎姆說,三叔手準,是學刀的好料子。另一個傳人,是他的兒子阿雕。

這刀法創立之初其意便不在攻,而在守,守護亂世中的生靈,守護妻兒老小,守護手里的飯碗,守護沉默的群山……

三叔眼中有淚光閃過,噼里啪啦的炮仗聲陡然傳來。喝完最后一碗酒,北方大漢起身告辭。他對三叔說,我的刀,和你不同。言罷微微欠身,消失在夜色中。

三叔跟了出去。夜漸深,細細的雪花稀稀疏疏灑落。

三叔直到午夜才回來。他撣掉身上的雪,問我爸要了根煙。那是我第一次見三叔吸煙。吸完煙,三叔說,北方的刀,霸道。說完他回屋睡了。

第二天,三叔告訴我們,漢子名叫宮延武,人稱宮一刀,沈陽人。

9

春天像姑娘臉上的紅云,幾陣風吹過就沒了。夏初,午夜玫瑰開業,請阮香兒獻唱,大半個楊柳街的人都去了。水城是集餐飲、住宿、棋牌、卡拉OK、舞廳等于一體的去處,午夜玫瑰是頭一家。

聽說有外地棋手來,我爸心癢癢,提前調休等著去看棋。廠子附近下棋,轉來轉去都是那撥人,偶爾有個生面孔岔進來,能高興好幾天。午夜玫瑰請了外地棋手,我爸和他那幫老兄弟斷不會錯失良機。在我的軟磨硬泡下,我爸答應帶我去溜一圈。我媽雖然愛跳廣場舞,但對唱歌沒啥興趣,她覺得阮香兒唱歌也就那樣,本地頻道看看就行,她更愿意和三嬸一起去逛市場。

我爸還是那身老工人行頭,多年養成的毛病,不修邊幅,不愛打理。三叔換了身筆挺的黑西裝,皮鞋擦得油光锃亮,還噴了香水。他說香水可以蓋住身上的豬肉味。午夜玫瑰門前,歌聲婉轉,人群歡呼聲此起彼伏。阮香兒已經開唱。我仔細數了數,大樓有十二層,最頂上用彩燈拼出“午夜玫瑰”四個大字,從高往低拉滿大紅條幅,寫著開業大吉之類的祝詞。一樓入口處,是個巨大的旋轉玻璃門,鑲著金黃色包邊,院子左側是籃球場,搭成臨時舞臺給阮香兒唱歌,已人滿為患。

看過指示牌,我爸把我交給三叔,上樓去看棋。我跟在三叔后頭,進樓坐上了電梯。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電梯,激動得直冒汗。三叔帶我慢悠悠地轉,我們參觀了豪華的卡拉OK包廂,聽陌生男女們吼了一陣,又去二樓的餐廳領取免費晚餐。到餐廳才知道免費吃喝都是騙人的,所謂免費吃喝,是購買快捷套餐后,米飯和高橙可以免費。

回到院子里,三叔帶我擠進人群,聽阮香兒唱歌。剛站住腳,人群一陣驚呼,有人喊,打人啦、打人啦……三叔拉住我迅速后退,臺上歌聲停了,人群圍成一個圓,中間躺著個呻吟的男人。那人雙手抱頭,頭上血流如注。男人身后,一個身材魁梧、滿面黧黑的大漢扣住一個面如死灰的女人,大漢左手箍住女人脖子,右手拿刀,一把黑亮狹長的尖刀死死抵在女人脖子上。漢子挾持女人慢慢后退,退到墻角,他厲聲大吼,滾,都給我滾。有人小聲議論,漢子劫持的女人是他老婆,他老婆和地上的男人有問題,方才漢子逮住兩人手拉手聽阮香兒唱歌,一怒之下動了手。

地上那位很快被人抬走。警笛聲響起,漢子驚恐莫名,用手里的尖刀指著人群大吼,誰敢過來我宰了他。警笛聲由遠及近,漢子狂叫一聲,罵道,橫豎一死,不如先宰了你。緊急關頭,三叔一聲斷喝:慢著。他慢慢走向漢子說,兄弟,放過她,你還能重新開始。站住,漢子吼,聲音在顫抖。

警察到了,將人群疏散到院子外,把三叔和那兩人圍起來。一個戴眼鏡的警察拿起喇叭,一邊讓三叔退出來,一邊疏導漢子,要他放下手里的刀。漢子愈發暴躁,刀尖已刺進女人脖子。我想壞了,電視里出現類似情況,一定有狙擊手埋伏在周圍,他們會開槍打死他的。

三叔對警察說,他是我兄弟,讓我勸勸他。漢子罵,滾開,誰是你兄弟。三叔說,我是熊十九。人群里發出聲長長的“哦”。他說,前些年我們一起喝過酒,一起搖過骰子,你忘了?漢子的手抖了下,說,知道你,但沒見過你。三叔說,兄弟,你這么健忘?漢子皺著眉,努力回憶。三叔在慢慢向漢子靠近,每說一句話,他就往前挪一小步,現在,他和漢子之間只有幾步距離。漢子突然大喊,站住。他好像意識到什么,把尖刀從女人脖子上撤下,直直指向三叔。三叔似乎早料到他會這么做,趁他撤刀,閃身貼過去。

誰也沒看清三叔是怎么動手的。總之,人們反應過來時,那把黑亮狹長的尖刀已攥在三叔手上,漢子被他制服,反扭手臂交到警察手里。人群中響起熱烈的掌聲,有人還吹起了口哨。漢子罵聲不絕:熊十九,我不會放過你。一個黑臉警察罵他,不知好歹的東西,人家救了你一條命。

10

奪刀救人不久,午夜玫瑰的老板,一個虎頭大耳的山西人帶著厚禮登門拜訪三叔。那人來時三叔不在家,他在醫院。夏季溽熱,鐵頭吃壞肚子,腹瀉不停,并伴有高燒。到醫院檢查,發現患有腦膜炎,必須及時治療。腦膜炎治療費高昂,把家里所有錢湊出來,也還有不小缺口。三叔正為這事發愁。

山西老板讓我帶路,徑直去醫院找三叔。醫院離我們家不是很遠,坐上老板的小轎車,很快就到了。進了病房,他把禮物放在床頭柜上,也不客氣,對三叔說,我來請你幫忙,助我一臂之力。

去午夜玫瑰工作的事,從一開始大家就反對。我爸說,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三叔說,知道,我心里有數。三嬸說,那老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三叔說,知道,我心里有數。我媽說,在那種地方上班,時間長了人會變壞。三叔說,知道,我心里有數。三嬸說,你不準去。三叔說,你們說的都對,可上哪兒湊錢給鐵頭治病?這話把大家打啞了。

這天晚上,三嬸和三叔吵了起來。三嬸性格剛烈,指著三叔一通臭罵,罵得雞飛狗跳。到底是三叔服軟,氣咻咻地說,午夜玫瑰有什么風吹草動,警察早一窩端了,哪還能開下去?既然能開下去,說明是合法合規的,我去當個保安隊長,有什么問題?我媽生拉活拽把三嬸勸回屋,三叔憤憤道,人家不過是想借我的名頭鎮鎮場子,都21世紀了,哪還有那么多打打殺殺的事?三叔說的似乎挺有道理。

那一年,全國第三次嚴打全面鋪開,8月初警方剿滅盤踞水城多年、作惡多端的“青龍幫”,一時各大媒體爭相報道,消息震驚全國,人人拍手稱快。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事實證明,三叔看錯了人。

三叔將肉鋪關了。他和山西老板約法三章,一是不干違法亂紀的事,二是不摻和公司具體業務,三是工資按時月結。山西老板爽快答應,他開的薪酬,一個月頂三叔賣半年豬肉。三叔整日西裝革履,人雖瘦小,看起來也威風凜凜。明面上人家叫他熊隊,私底下都叫十九哥。很快,十九哥這名號就叫響了。鐵頭出院那天,三叔給我們倆換了身新衣服,給三嬸和我媽各買了一臺諾基亞8250。8250那年剛上市,價格奇高,楊柳街的女人們眼饞得不行。

時間一天天過去,三叔的變化越來越明顯。他經常莫名其妙發火,動不動喝醉,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一次大醉醒來,我爸語重心長地說,十九,打住吧,你知道自己喝醉時什么樣嗎?鐵蛋這么大的孩子就能撂翻你。三叔點了根煙,到午夜玫瑰上班后,他正式抽起了煙。他說,兩年,給我兩年,我一定收手。我爸搖頭說,錢是掙不完的。

那陣子,經常有陌生人來我們家,拎著煙酒,來找三叔學刀。三嬸氣沖沖把人轟走了。次數漸多,她給院門上了鎖,再有人拎東西來,干脆不再開門。自打三叔到午夜玫瑰工作,我再沒見他剁肉末,也沒見他揮刀。

大雨夜,三叔三嬸又吵了起來。我裹著衣服摸黑上樓,啪的一聲,三叔挨了一記耳光。我想完了,萬一三叔出手,如何是好?三嬸痛罵,你是什么東西,也知道勾女人。我爸我媽對視一眼,齊齊轉向三叔。三叔遲疑著開口,說,沒有的事,聽風就是雨,凈信別人瞎說。三嬸罵得越來越難聽,我爸把我趕回屋,關上了門。

轉天放學,不見了三嬸和鐵頭。我媽說,他們去鐵頭外婆家了。我問去干嗎,我媽說,小孩子少管大人閑事。三嬸和鐵頭去海塞那些天,三叔一次也沒回來。我爸憤憤地說,他是把午夜玫瑰當自己家了。

十幾天后,三嬸給我媽來電話,急豁豁地說,老嘎姆不行了,聯系不上三叔。我媽趕緊叫我爸,我爸揉著惺忪的睡眼從床上爬起來,拿出他新買的摩托羅拉給三叔打電話。打了幾次,沒人接。我爸換上衣服,急匆匆出門。他回到家已是半夜,進屋就罵。找到三叔時,他醉得一塌糊涂。我爸本想把他扛回來,可三叔死活不愿,他說,老嘎姆身體好著呢,我才不會上當。

我爸決定親自去趟海塞。他就是這樣,一直想當然地把自己當作這個家的主人。

接到我爸從海塞打來的電話,三叔沉默半晌,問,真走了?真走了,我爸說。怎么就走了呢?三叔說。我爸說,趕緊回家等我,商量祭祀的事。三叔說,我馬上回。

我爸的意思,我們家得按當地風俗,備好紙錢紙馬紙船紙人,備好山羊公雞和五色雜糧,再請兩臺嗩吶,邀一幫親朋好友,去祭奠老嘎姆。電話里,我媽堅決反對,她說,這些事該讓十九定奪。我爸從海塞回到家是下午,一直等到黃昏,三叔仍沒回來。天擦黑時,老黎來到我們家,虎著臉說:十九犯事,被逮進去了。

最終,我媽按我爸先頭提的,一樣不落將東西備齊。我爸請到了兩臺嗩吶,邀了幫棋友和親戚,攏共二十多人,浩浩蕩蕩朝海塞進發。中巴車上,我問我媽,之前你不是不愿來嗎?我媽說,誰知道我心里的苦。我心頭一緊,問她,你苦什么?我媽說,還不是為了這個家。我問她,三嬸和鐵頭以后怎么辦?她沒有回答。

阿雕還在獄中,三嬸形銷骨立,狀如薄紙。老嘎姆,這個伴隨我從一個兒童長成少年的名字,這個曾給我無限遐想的名字,被一具黑漆棺材接納,塵歸塵、土歸土。料理完后事,三嬸說,家里只剩老母親一人,不回楊柳街了。我媽說,我們先把鐵頭帶回去。三嬸盯著我媽,說,鐵頭是我兒子,得跟我。我爸問她,什么時候回楊柳街?三嬸說,十九什么時候回家?還不知道,我爸說。那再說吧,三嬸說。關于三叔,三嬸知道的一定比我們多。

11

三叔被判了三年半。

那天接到我爸電話,三叔急忙回家。電梯到一樓大廳,門口罵聲震天,南門會所涂老大帶著十幾號人把午夜玫瑰圍了。眼見不妙,三叔退回電梯,準備上樓叫人。對方有人認得他,大喊著撲過來。

因聚眾斗毆,午夜玫瑰和南門會所兩邊攏共被警察逮了三十余人,另有十余人受傷進醫院。有個叫小馬的,左手殘廢,三叔傷的。探監時我爸問他,使刀這么多年,怎么連輕重都拿不準?隔著厚厚的玻璃墻,三叔一個勁搖頭,說慌亂之中,我都沒發現傷到人。

有消息傳出來,說南門會所和午夜玫瑰火并,其實是有人故意做局。山西老板涉黃,警方早盯上了。午夜玫瑰起得快,倒得也快,從開業到關門不到一年。南門會所也沒了,被一個煤老板盤下,改成迎賓館。之后,沾染黃賭毒的會所紛紛倒閉,人們真真切切被21世紀的風吹醒。

沒有三叔,楊柳街冷清不少。他剛入獄時,人們經常提起他,碰到我們家人,都會順口問問情況。時間一長,人們也就不再提。楊柳街就是這樣,什么事情到了這兒,都能消化得干干凈凈。三嬸和鐵頭沒有回來,我媽說,大概不會回來了。

一天下午,我們家來了個陌生女人,背著孩子。她堅稱孩子是三叔的,并說三叔欠她一筆錢。我爸茫然不知所以,我媽對女人說,你來得正好,既然孩子是十九的,想必你們是夫妻吧?十九入獄前,從我家借走兩萬塊,夫債妻還,天經地義,你得把錢還我們。女人狠狠剜我媽一眼,摔門而去。女人走后,我媽眼睛一紅,掉下淚來。誰容易啊,她說。

三叔入獄第二年,因設備老化、管理失當等諸多原因,水鋼虧損愈發嚴重,不得已開始裁員。我爸年紀偏大,又受過傷,頭一批就進入名單,一次性買斷工齡。退下來后,他棋也不下,整日悶在家里,琢磨如何賺錢。我媽愁得頭都大了,她把三叔家的家具搬到一樓,將二樓三樓的房子租了出去。房租少得可憐,不頂事,我爸去找當初三叔殺豬時的伙計小吳,問他,你看我能吃肉行的飯嗎?小吳說,你還是做點別的吧。小吳那時已在城東雙水新城區找了鋪面單干。最終,我媽東拼西湊,盤下街口李叔叔家羊肉粉店旁的門面,開了個小超市。

人們都說,考上二中,等于半只腳跨進了重點高中的大門。但我媽反復叮囑,你那是拉肚子碰上茅坑——運氣好,要是敢放松,指定上不了重點高中。我賭氣說,李洋洋和葉小歡連水鋼中學都沒考上呢,你怎么不說說他們?我媽說,我要有那么混蛋的兒子,早被氣死了。

二中管理十分嚴格,加上城西離家也遠,我便搬到學校住校,回家的次數漸漸少了。家里的事情我一股腦拋在身后,巴不得連周末都在學校過,和室友們一塊兒打球。我喜歡上了籃球,奔跑在球場上,連風都是甜的。因為籃球打得不錯,上初二后我進了校隊,每周六下午有專業老師帶我們練球,周日早上通常會有一場比賽。這樣一來,回家的次數更少。

一個飄著小雨的周六下午,我們正在體育館練球,指導老師突然喊我的名字,讓我到校門口去。學校管得緊,沒有老師允許,家長連校門也進不去,平時探望孩子,只能在大門口保安處等著。我興沖沖往大門口跑,三叔穿著身嶄新的運動服,站在門口向學校里張望。我高興極了,跑過去抱起三叔,轉了好幾圈。三叔邊笑邊罵,小兔崽子,放我下來。幾年不見,三叔好像更矮、更瘦了。

我們一家在荷城別院吃了頓團圓飯。三叔倒滿酒,鄭重地敬了我爸我媽。我媽淺淺抿一口,輕聲說,大家都在盼著你出來。三叔問,那個小馬,后來怎樣了?我們都答不上來,我們連小馬長什么樣都不知道。三叔逼著我陪他喝了一小盅,酒入喉嚨,火燒般難受,但我還是鼓著勁喝了下去。三叔讓我跟他去海塞接三嬸和鐵頭,我有球賽要打,沒答應他。

十九肉鋪重新開張。不過,另外十八家肉鋪已歇了五家,三叔的肉鋪名字沒變,楊柳街卻再沒有十九家肉鋪。時間的指針好像被誰撥快了,我爸之后,不少工人陸續被裁,下崗潮一波接著一波。開始有人搬離楊柳街,到市中心,或者外省,甚至鄉下去。夕陽的余暉下,廠子漸漸有了蕭瑟跡象。

見到三叔,三嬸說,等你三年,想再等三個月。

三叔跑到老嘎姆墳前,長跪不起。

從海塞回來,三叔“消失”了一周。一周后回來,三叔蔫頭耷腦,像只被霜打過的茄子。問他去了哪,他說,剪尾巴。這話讓我媽很不高興,睨他一眼,罵道,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媽說這話時我爸正在系鞋帶,他要出門買菜,他假裝沒聽到我媽的話。

歇了半個月,三叔說,他要北上,短則一個星期,多則半個月,回來就再不出去了。臨行前一晚,我爸對他說,十九,世道變了,做事要拿捏分寸。三叔說,有些事必須做,否則過不去。

三叔和山西老板之間到底有怎樣的恩怨,他去午夜玫瑰上班后發生了什么,這一切像暗藏在時間深處的謎,直至今日,我仍常常想起,反復猜測謎底,終歸一無所獲。三叔守口如瓶,半個字也不肯吐。那次北上,他將近一個月才回到楊柳街,受了傷,去小車庫老何家診所掛了半個月的水,才慢慢緩過氣來。我們都渴望從三叔嘴里摳出點消息,關于他的北上,關于他受的傷,關于背后的一切。被我爸問煩了,三叔說,交了手,他身邊有人。

三嬸和鐵頭回來了。鐵頭長高不少,三嬸胖了一圈,她不再像以前那么愛笑了,總是郁郁的。肉鋪重新開業那天,三嬸陪三叔去了趟街口。人們故作熱情地招呼,你們可算回來啦。是啊,三嬸說,難道不能回來嗎?

靠前些年攢下的名聲,三叔的肉鋪能開下去。不過,人們對他的態度和以前不一樣了。街面上不再有人叫他十九哥,人們說,喂,來點精肉。三叔抬眼看看來人,手起刀落、割肉收錢,也不答話。

初三課業繁重,我依了我媽,退出球隊,將大部分時間用來備考。終于熬到初中畢業,我成功拿到了實驗二中錄取通知書。我語文考了全年級第一,老師們贊賞有加。

這個漫長的假期,我又回到了楊柳街。李洋洋報名參軍,去了川西。葉小歡的爸爸給他選了一家烹飪職校,逼著他學廚師。葉小歡賭咒發誓說他生來就是當演員的料,要他爸爸送他上藝專,并拍著胸脯保證不成為下一個周星馳絕不回楊柳街。葉屠夫給了他一巴掌,罵道,豬腦子。李叔叔得了腎病,把羊肉粉店盤出去,回鄉下老家養病去了。接羊肉粉店的小夫妻是從南郊過來的,人勤快,手腳利索,但沒了李叔叔的羊肉粉店,味道就變了。小夫妻心里頭亮堂,把粉店改成小菜館,生意也還過得去。彭二先生終于過完了他屈辱的一生,臨到頭來,花伯娘找了個老姘頭,終日不著家,他死了兩天才被發現。老黎還是那樣,沒事時喜歡背著手,在街上走來走去。他也老了。他逢人就說,一年,只差一年我就退休啦,就回家抱孫子啦。但不知為什么,有人說他沒有孩子,抱孫子什么的都是騙人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對了,那年獨眼龍的老婆出事后便沒了蹤影,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獨眼龍和焦化山沈寡婦搞到一起,居然又生了個胖小子。這事兒成了楊柳街的大新聞,人們揶揄他說,看吧,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人們這么說時,獨眼龍滿臉堆笑,那張老臉上盡是歡喜。他給胖兒子起了個讓人忍俊不禁的名字——馮小拿,他說,大拿小拿,好記,天生就是對父子名字。聽過他這番高論的人無不笑得前仰后合。如果獨眼龍的前妻看到他現在的樣子,不知道該歡喜還是難過。

12

這年冬天格外冷。進入冬月,冷雨時斷時續,高處索性結上冰。臘月初,冰凍愈發厲害,學校水電都停了,只好提前放假。

回到家,我媽一驚一乍地問我,你都聽說了吧?我一頭霧水。原來,城南南門橋一帶出了扒手,已連續作案多起,鬧得人心惶惶。

吃過午飯,我套上大衣出門,準備去三叔的肉鋪看看。周三包子鋪前,一伙人聊得正起勁,我近前細聽,矮個子裝卸工繪聲繪色地說,那人像一陣風,打從你跟前過去都看不分明。買醬油路過的邱叔叔說,有些人被偷了幾天才發現呢。周三從包子鋪里鉆出來,細著嗓子說,給我們家老大說過幾次,得早點抓住小偷才安生吶。周三的大兒子去年大學畢業,考到城北當了警察。大伙都知道扒手作案那一帶不歸城北管,周三這么說,不過是想炫耀炫耀。這時候,出門扔垃圾的馮四喜哭喪著臉號道,馮家招惹誰了,偏偏倒血霉。這話一出,大伙將他團團圍住,要問個究竟。

馮四喜的老婆頭一晚從官廳小姑子家吃過晚飯回家路上,著了扒手的道,到家掏鑰匙開門,才發現嶄新的皮包被劃了個拇指長的口子,包里的兩百多塊錢不翼而飛。有人說,官廳到楊柳街,不就四個站嗎?有人說,小偷不是在城南嗎,難不成盯上水鋼了?看馮四喜那模樣,不像是假話,我悻悻走開,心想但愿早些抓住扒手,免得禍害大家。

三叔肉鋪前,也有幾個人圍在火爐旁,聊馮四喜老婆被偷的事。他們給我挪了個位置,讓我湊到火爐旁烤火。過了會兒,三叔冷不丁問,能不能把四喜老婆的包拿來我看看?大伙齊刷刷看向三叔,麻子叔問他,十九,你是想看四喜老婆呢,還是想看他老婆的包,得說清楚。大伙爆笑。那天下午,馮四喜真把他老婆被劃破的包拿出來,挨著遞給大家看。那包遞到三叔手上,三叔瞇著眼,用右手食指沿著齊整的口子輕輕摩挲一遍,突然停住說,不簡單。

小偷當真盯上了水鋼。馮四喜老婆被偷一周后,街尾巴夏家姐姐也上了當。夏家姐姐沒什么錢,出門買菜,也沒帶包,但一件新買的羽絨服給劃壞了,夏家姐姐氣得眉毛發焦。人們想起了幾年前的連環搶劫案。有人提議,組建巡邏隊,集中力量把小偷逮出來。提議沒多少人響應,連我媽都說,對付個扒手就要組建巡邏隊,至于嗎?我爸喝了些酒,說,小崽子,我讓十九收拾他。我爸這么一說,大家如夢初醒般道,對啊,十九不是會耍刀嘛,讓他去抓小偷啊,連個小偷都抓不住,算什么本事。這話傳到三叔耳朵里,他沒當回事,該賣肉的賣肉,該回家的回家。不過,我發現人們提到小偷時,他的耳朵始終豎著。

臨近年關,買肉的人多起來,三叔愈發忙碌。恰在這當口上,三嬸得了肺炎,整宿咳嗽發熱。我媽只好讓我爸守店,騰出手照顧三嬸。鐵頭歸了我,好在他已不是那個病懨懨的小家伙,現在,他已經是個小學生了。

礦區醫院離我們家走路二十多分鐘,我媽早上做好吃的帶去病房,管兩頓,下午回家做晚飯,再送過去給三嬸,晚上九點多從醫院回家。這天晚上,過了十點仍不見我媽回來,打電話,竟然關機。十一點,還是沒回來,我們即刻出門,沿路往水鋼醫院找。找到病房,三嬸已經睡著。三叔叫醒她,她說,不是早回去了嗎?壞了,我腦袋一熱,心想出事了。這時,我爸手機響了,老黎打來的。

事情很簡單,老黎說,回家路上遇到扒手,反應快,扒手沒走出幾步她就發現被偷了。老黎接過我爸遞上的香煙,接著說,偷就偷了唄,非要追人家,邊追邊打電話,一不小心摔了個四腳朝天,手機摔到扒手腳下,人撿起來拍拍屁股走了。我氣不打一處來,一拳砸在墻上,把白墻砸出道凹痕。三叔什么話也沒說,側身推門,一頭扎進寒風中。

小偷并未收手,又作了兩次案。街面上貼出懸賞告示,緊要路口裝了攝像頭,治安隊也加派了人手。即便如此,還是連小偷的影子也沒找著。

馮四喜來我們家店里買東西,故意對我爸說,秉明,你不是讓十九收拾小偷嗎,找著了吧?我爸回說,你以為扒手是大街上的阿貓阿狗,見天汪汪叫著讓你逮呢?馮四喜鼻子一吹,轉身走了。一些街坊問三叔,北方大漢在哪兒呢?把他找回來吧,讓他逮小偷,安生過個年。三叔不耐煩地說,你咋不讓北方大漢把飯也嚼碎了喂你?人不服氣,回說,不是仰仗他功夫了得,能抓壞人嗎?人家可不是花架子。這下把三叔激怒了,憤憤道,把你的狗眼珠子擦亮等著。

那個寒風呼嘯的夜晚,三叔擠上7路車,撿靠窗位置站定,像只等待老鼠的貓,屏氣凝神,悄悄注意著車上的一舉一動。場壩站,一個身穿黑衣、戴連衣帽的消瘦青年上了車。這人原本并沒引起三叔注意,車駛到斜坡轉彎處,他的一個不經意的動作引起了三叔的懷疑。桃林路彎急坡大,公交車駛到這兒,往往要猛地往左晃,然后向右甩,這才恢復正常行駛。車身晃動,站著的人得緊緊抓住扶手或座椅,以防被甩倒。可轉彎時,黑衣人好像根本沒感覺到車身搖晃,左手插褲兜里,右手拿手機,若無其事的樣子。三叔眼睛一亮,黑衣人拿手機那只手皮膚粗糙,大拇指上有一層厚厚的繭子。他心中暗喜。

八冶站,黑衣人下車,三叔遠遠跟在身后。那人腳步極輕,時快時慢,折向燒結菜場,又從菜場穿出,繞回垃圾站,再往防疫站走。黑衣人快,三叔便快,黑衣人慢,三叔便慢,一路跟著,死死咬住。那人發現被跟蹤,在廠區繞了幾圈,閃過瑞安巷,拔腿飛跑,不一會兒便奔到筆架山半山腰。眼見黑衣人上了筆架山,三叔稍稍定神,不急不慢跟上去。

爬到山頂,黑衣人已候在亭子里。

你到底是誰?黑衣人問。

三叔摸出根煙,啪嗒,他點著煙,慢慢走到亭子里,坐下來。

為何死死咬住我不放?

三叔朝黑暗中吐了個煙圈。

黑衣人啐道,真有不怕死的。

三叔冷冷道,跟誰學的刀?

黑衣人一愣,你怎么知道?

三叔的手本能地抖了兩下,又一次問,跟誰學的刀?

那人冷笑,身形一閃,猛貼上來,掌中帶刀,直取三叔面門。三叔氣一沉,左腿外蹬,側身避開,吐出兩個字:很好。連躲三招,那人招招發狠,眼看避不過,三叔心一橫,掣刀在手,一個老猿回首,左刀扎進黑衣人膀子。那人一聲慘叫,不顧疼痛,揮刀直刺三叔心臟。三叔一聲猛喝,果斷迎招,寒光過處,只聽得當啷一聲,黑衣人的刀震落在地。

13

出乎意料,小青年倒有幾分骨氣。

僵持一會兒,三叔不再猶豫,鉗住他的傷口。他的嘴被鉆心的疼痛撬開了。他說了兩個字:阿雕。三叔身子一震,放開青年,癱坐在地。

風聲呼嘯,如絕望的哭聲。不知坐了多久,三叔木然起身,領著小青年朝山下走。三叔把他帶去診所,給他包扎傷口。從診所出來,他們去了大腳燒烤店,點了堆燒烤。小青年幾次開口,三叔沒理。燒烤上來,三叔要了兩瓶啤酒,他們開始吃燒烤。主要是小青年在吃,三叔茫然地坐著,不停地抽煙。你不吃嗎?小青年問。三叔這才小心翼翼地把啤酒倒進一次性紙杯,吹掉浮沫,小口小口喝起來。他喝得很慢,一瓶酒喝完,小青年已吃得滿嘴抹油。還要嗎?三叔問。不要了,小青年說。但三叔又要了瓶啤酒,這瓶酒,他喝得更慢。

時間早已磨過午夜,老板娘靠在收銀臺后,一會兒一個哈欠。她大概已經猜到,這是兩個不同尋常的客人。那小子耐不住了,猛站起身,對三叔說,你到底想怎么著,來個痛快的。三叔像是從漫長的睡眠中蘇醒過來,緩緩起身,結過賬,嘆口冷氣,說,去找他。話音落下,小青年眼中閃過涼意,雙腳發抖。你知道你逃不掉,三叔說。

他們來到城郊接合部那條散發著惡臭的巷子深處,雞已叫過第二遍。三叔心想,再有一會兒,天就該亮了。天亮以前,他得把事情做完。他只能這么做。他掙扎了很久,兩個不同的人在他胸中爭吵、撕扯、扭打。他好幾次想放棄,就當什么也沒發生,他告訴自己。最終,他還是來了,來到這條他從未光顧過,甚至從未聽說過的骯臟的巷子。

到那棟三層小樓最邊上那道門前,小青年推開門,領著三叔走進去。咔嗒,燈開了。一陣咒罵和急促的忙碌,很快,房間里重歸于靜。據三叔后來說,當時的情況,要真動手,他討不到什么好處,除了小青年和阿雕,房間里還有四個人,四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但他們沒動手,他們還沒來得及動手,阿雕就認出了三叔,然后把房間里的人都叫了出去。

聽三叔耐心講完他那套提前醞釀好的說辭,阿雕說,你這套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不過是畏首畏尾、茍且偷生的托詞。三叔怒罵,你不配學刀,更不配用刀。阿雕冷笑,你刀用得那么好,不也只是個殺豬匠嗎?三叔說,我靠自己本事掙錢,走的是正道。阿雕說,你本事確實不小,拐走我姐姐,害我爹落下心疾,是你的本事;傷人入獄,丟下孩子和我姐姐,也是你的本事;人面獸心,在外面養私生子,也是你的本事;現在,又用你那套老掉牙的規矩來要求我,來教育我,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審判我,這就是你的本事……

你什么都知道,三叔說。

對,我什么都知道,這就是我出來后不想再見到你的原因。

他們交手的時間并不長,從開始到結束,還不到一根煙工夫。門開了,阿雕雙手反扭在背后,被一截廢電線綁住。三叔的臉陰沉著,把阿雕交到警察手中時,他的腮幫快速抖了幾下,彈出兩線淚花。

傷了人,三叔也被帶進號子,拘留十五天,并處罰金七百元。

從號子里出來,三嬸紅腫著眼問他,我爹娘就這么個兒子,我就這么個弟弟,我們家欠你什么,你要親手把他送進監獄?三叔垂頭,潸然淚下。

第二天早上,三嬸收拾好行李,帶著鐵頭鄭重地跟我們道別。

只有我媽苦苦挽留,三叔、我爸和我都沒說話。我們知道三嬸,她想走,沒誰留得住。我媽哀哀地看著三叔,帶著哭腔說,你就不能說句話嗎?三叔真的說了句話,真的只說了一句,他說,鐵頭,留下來跟我好嗎?鐵頭回答得很干脆:不好。

那天之后,我們再沒見過三嬸和鐵頭。

三叔像一株風暴中的樹,一夜之間迅速衰朽。他陷入深深的痛苦中,終日借酒澆愁。每次喝醉,他都要把老嘎姆傳給他的那兩把鷹爪刀摸出來,在燈下反復擦拭,反復撫摩。我爸不忍心看他痛苦的樣子,寬慰他說,你做了正確的選擇,你沒錯。三叔面如死灰,低聲哽咽,我背叛了老嘎姆,我對不起他。我爸說,不,老嘎姆會為你高興的。三叔不住搖頭,我爸的話,他聽不進去。

苦苦支撐兩個月,三叔把肉鋪關了。他的屠夫生涯徹底結束。

一個夜黑如墨的深夜,三叔又一次大醉回家。我媽聽煩了他的酒話,回屋睡了。我和我爸一邊烤火,一邊陪三叔坐著醒酒。他醉酒后有倒床吐的習慣,得等酒意醒了六七分睡下才不會吐。三叔照例摸出那兩把锃亮鋒利的鷹爪刀,一邊仔細摩挲擦拭,一邊和刀說話。我爸和我各自想著事情,并未注意他的舉動。

喳,一聲清響,三叔切掉了右手大拇指。

他舉起鮮血飛濺的手,出門,將鷹爪刀扔進無邊暗夜。

那一刀,是三叔揮出的最后一刀,也是苗刀的最后一刀。

三叔開始頻繁出門,每次都是十天半個月。他說,要把阿藍和鐵頭找回來。我們都以為,不用多久他便會死心。哪知道他在往后的歲月中,尋找三嬸和鐵頭成了最要緊的事。

近兩年,他的身體越來越糟,但他依舊經常出門,除了找三嬸和鐵頭,也找宮延武。他說,有幾句話,要當面問問宮延武。他拖著病體,把沈陽周邊的城市找了個遍,一無所獲。三叔要當面問宮延武的話,我早猜到了,事實上,我爸已告訴過他答案。看著三叔日漸衰朽的樣子,我們都不忍心再攔他。有時候,我甚至想,如果有一天他在尋找的路上倒下,或許也是不錯的歸宿。

這個世界太大了——這是三叔多年尋找給我的感覺,也是大學畢業那會兒我最真切的感受。像很多從小地方走出去的青年一樣,畢業以后,我還是選擇回到家鄉,當了名警察。

一個秋風慘淡的下午,接到我媽電話,讓我回家看三叔。彼時三叔已神志模糊。我湊到床前,叫了聲叔。他睜開渾濁的眼睛,伸出殘手,握住我。傍晚,三叔精神好了些,我把他扶靠在床頭,他說,你當警察,可別學老黎啊。我不禁一笑,一陣甜蜜的酸楚涌上心頭。他握住我的手說,你知道嗎?我本來想把苗刀傳給你的。知道,怎么能不知道呢?我說。三叔長嘆,苗刀毀在我手上,從此沒有了。我胸中潮水翻涌。

一切都太晚了。

這些天,三叔病情日益加重,看起來是不成了。他一直不肯閉眼,隔一會兒問一遍,阿藍來了嗎?鐵頭呢?宮延武來了吧?三叔每問一遍,我爸便大聲回答一遍說,來了,都來了,阿藍、鐵頭、宮延武,他們全都來了,都守著你呢。我爸這么說時,我感覺他們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

這一晚,凌晨三點我才回屋睡覺。尖厲的火車汽笛聲敲打著耳膜,仿佛大地的震顫。我枕著隆隆車聲睡去,年輕的三叔牽著身穿盛裝的三嬸陡然出現在楊柳街口,他們踢著碎步緩緩走在街上,沿街尾慢慢走去。他們沒有猶豫,也沒回頭,就那么一直走著,走向老街盡頭。最后,他們走遠,看不見了,在我父親母親蒼老的凝視中,楊柳街傾塌殆盡,消失在無邊回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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