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晁
我們在讀有關杰出人物的作品時——自傳、他傳或人物速寫——總是希望在那些人物中發現平凡人的身影。事實上,那些作品正要告訴我們這個,但如果沒有一個耀眼的人生頂點,那些不難想象的生活會失去所有光彩。如若我們將小說視作平凡人物的傳記,那么呈現“傳主”在他所處環境中的特異性與發光點,便成為小說的職責,因為從這些人物出現開始,他們就是世界唯一的中心。
熊生慶的《最后一刀》正是關于特異人物的傳記,從三叔“十九”的幾度消失與出現,刻畫了一個隱藏在俗世生活中的刀客的悲情一生。
小說從日常背景切入,講述了水城楊柳街20世紀末的生活風情,這風情甫一出現就帶著“江湖”氣息。這氣息正是20世紀中后期閉塞小城里的普遍風景,社會成為熔爐,各色人物在其中躍躍欲試,歷練著自我、試探著生活的邊界,可最終,他們觸到了那一滾燙的邊緣,從而付出了代價。
小說的這一背景需要首先確立,因為人物需要時空。我們不難想象和回溯,在高度規訓的社會,人的面貌注定傾向單一,機械化的社會運轉模式會塑造機械化的群體,而蓬勃混亂生長的社會,是容納各色人物的舞臺。在這樣的對比之下,《最后一刀》所選取的時空就顯得尤為重要,因它尚可以容納一個刀客的傳奇。
傳奇性向來是人物傳記的重要依托,這一特性正屬于三叔“十九”和他所代表的人物。從這里,我們也可以探知,小說為何采用“我”的視角去探看去發現。“我”是個孩子,這代表了從家庭輻射到市井的日常空間,與三叔“十九”背后的世界形成兩極。借由孩子這一身份,可以放大那份特異,讓觀察來自他者,也讓人物保持適中距離,從而容納講述的余地。
“特異”是現實中人對另一個世界眺望的開始,它顯現了分界。小說見證了三叔“十九”從日常世界跨越到特異世界乃至又反身的過程,這跌宕而起伏的人生因奇遇而注定,也是奇遇與普通生活的一次次對撞。
三叔“十九”因賭博負債而出走,卻偶然結識了“苗刀”傳人。武俠小說的主角成長模式被置入此篇小說之中,不同的是,武俠小說的主角總難以擺脫他們誤入或早已置身的那個世界,但《最后一刀》講述的是一個返回的故事,講述返回后的那個世界,而那個世界又是人物出發時的世界,這一設置讓小說具備了多重的色彩。
刀客這一身份與三叔“十九”融為一體,也成為拉扯人物的力量,在他以普通人身份回歸小城時,卻早已不是當年的浪蕩子,回歸的生活也因家庭的逐漸成形而更趨于日常化,但人物習得的那一切隱隱與生活格格不入,甚至帶著危險的信號,因此三叔“十九”的命運不斷起落。這不斷起落的過程,正是刀客這一傳奇身份與日常生活的角力,它從某種程度上深刻地改變了三叔“十九”這一人物,因他背負了常人所不具備的使命,所以不斷隱忍又不斷出擊。
一個異人也要被俗世所裹挾所消磨,這兩者的沖撞是小說戲劇性的來源,它讓人看到,俗世既提供了異人誕生和棲身的環境,又讓更加普遍的運行規則制約著他們,乃至更鮮明地摧毀著他們。
一個有趣的延伸現象是,在小說著力刻畫三叔“十九”這一異人時,作為一種對比或者呼應,小說讓另一位異人宮延武出現了(甚至連這個名字都顯得非常的俠客,乃至可以視作符號)。宮姓漢子與三叔“十九”的相逢與隱含的交鋒被置于三叔“十九”整個命運中的邊緣然而又中心的位置。作為一個符號般的人物,宮延武的信息是被隱藏的,這與小說詳細描寫三叔“十九”的家庭與社會生活不同,兩者一明一暗,在小說傳奇與現實交織的氛圍中凸顯了傳奇這一空間的深度和傳奇所要具備的神秘。這一人物也反過來見證了三叔“十九”的矛盾與模糊。作為刀客,三叔“十九”不夠徹底,他選擇回歸俗世,甚至不得不卑微地活著,為妻子為孩子,而命運不會讓異人沉寂,因為異人有著常人所沒有的手段,這手段正是人物背負的重荷。異人的能量也在命運中被一次次挑選與顯露。小說尾聲處,三叔“十九”去山西復仇,去遍尋宮延武了卻舊事,都可以視作人物擺脫異人這一身份的開始,而決斷,來源于小說提及的最后一刀。
小說嵌入的宮延武這一人物,是小說里的虛筆,是一個蕩開的白茫茫的空間,符合那個神秘世界給予我們的想象。他的生活被置于傳奇之中,不受或較少受到日常羈絆,來得突然,去得突然,猶如風過。小說如此虛寫,借縹緲人物來驗證三叔“十九”的不徹底,也讓他的存在顯得更為矛盾,他既無法過宮延武那樣的傳奇生活,也無法過家族成員的普通生活,甚至,他連妻子的苗寨都無法返回,他是個多重世界的游蕩者,或者說,被驅逐者。
作為絕佳的傳記人物,三叔“十九”從回歸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他偶然闖入的傳統,并且最終他與另一位刀法傳人阿雕的相逢也預示著傳統的不同路徑:要么融入生活,要么淪為生活的敵人,而第三條道路,是宮延武的道路,可他的存在,是另一個特例,他暗示出一種與現實神秘的分岔,如同現實的幻影。與阿雕的碰撞,是小說想要揭示的真相,不論人物置于何種環境與傳統之中,異人的世界和我們的世界,是同一個,不同的只是,人物處在光或者暗影里。
《最后一刀》仿佛是要講一則寓言,它的啟示是人的抉擇,在不同時期的不同抉擇,這一抉擇之難,在于抉擇的范圍很窄;小說也像是要講述人物的成長,譬如《笑傲江湖》,其中最吸引人的正是令狐沖的成長,而非其他。三叔“十九”的成長是與現實緊密同步的,因而具備直觀的力量,它讓我們一再體認現實之力是如何裹挾所有人的。最終,熊生慶通過虛實結合的空間,以人物傳記的方式讓我們看到了一種消逝的風景:當傳奇淹沒在現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