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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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踏浪海洋的經歷中,王景弘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
他居然可以改寫歷史,把眾所周知的鄭和率船隊七下西洋,又加了一次。
秋末的一天,我們一行人溯源而上,去探訪王景弘的出生地。
走省道,從閩西的漳平市向北出發去雙洋鎮,再往西到赤水鎮嶺兜村。轉入縣道進入該市西北端香寮村的最后5公里,必須經過一道逼仄峽谷,兩側巖石壁立,古樹蔥郁,大涵溪伏在深澗下,那是漳平市母親河九鵬溪上游的一條支流。
香寮行政村地處漳平、龍巖、永安三市交界,北靠海拔1600多米的香爐山。公路到了盡頭,我們改乘“皮卡”再往大山里的許家山自然村。抗戰時期,因為匪患嚴重,這里的人全部外遷,人口流亡,宗祠倒塌,族譜等資料亦隨之散佚。如今的許家山已是無人居住的廢村。
運輸竹木的機耕路年久失修,司機讓大家坐穩抓緊。路靠山壁一側,密集的芒萁和雜樹枝葉,像綠色小海浪不時撲進車窗。雨水沖刷過的路面底巖裸露,皮卡車上下顛簸、左右晃蕩,制造出一種行船海上的感覺。在一處斜坡,山洪推下的黃土擋道,企圖沖上去的皮卡車車輪深陷其中,剩下一半的路只能棄車徒步。若不是王景弘族人帶著走山路抄近道,我們怎么也不可能蹚過灌叢,踩上一條雜草叢生、地衣斑駁的石壩。壩底山澗流水悄無聲息。在其一側的石基旁,當地朋友介紹,這里曾發現過一尊鐵鑄香爐。依據閩地村落規制,此處屬村尾無疑。兩側山崗上的古樹蓊郁成群,也支持了這種推測。經一處處的提示,我們看到小路邊、山坡上那些爬著青苔的褐黑墻基,一副幾欲復歸自然的狀態。王景弘的族人手持砍刀開路,不時對茅草叢中指指點點:那里前面是我家,這旁邊是宗祠,還有石臼、石礎、斷落的石旗桿……翻過一道山坡,眼前出現一片荒蕪梯田。村頭一側的山崗上,原來是一座土樓,如今僅留下一圈齊胸高的殘墻,據說數十年前土匪進村時,村民都躲在這里避難。
王景弘族人告訴我們,許家山分兩處,這里叫上洋,出去一點的路邊叫下洋。對山谷間比較平整的地塊,閩人常稱為“洋”。這有點意思了,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山嶺崎嶇,這“洋”與一望無垠的海洋的“洋”有什么牽連嗎?
九鵬溪屬于九龍江上源之一。在明朝,九龍江的出海口催生出中國東南沿海最大的私商港口——月港,其興盛時期與東西洋的40多個國家和地區有直接貿易往來,在中國海外貿易史上占有無法忽略的一席。從地理上看,漳平到漳州月港的直線距離也就約110千米,而且明代之前,漳平尚屬漳州府轄地,語言、風俗與閩南相同。眾所周知,閩人習水性善舟楫,自古便有航海傳統,即便山里人也與海洋有著千絲萬縷的勾連。
擴而廣之,放眼中國,這個位處歐亞大陸東部、擁有18400多千米大陸海岸線的國家,既是陸地大國,又是海洋大國。然而,鴉片戰爭以來,被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轟開國門的屈辱歷史,甚至讓華夏兒女自己都以為,泱泱華夏僅有農耕文明,與海洋文明無緣。
近些年來,國際考古界證實,50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華夏大地東南沿海一帶的土著先民,已經開始以一座座島嶼為跳板,走向煙波浩渺的大洋,順著洋流散布于東南亞直至太平洋群島等海洋地帶,形成當今分布廣泛、民族語言親緣和文化內涵相似的族群,被學術界稱為南島語族。而進入宋元時代,沿海造船業和航海技術突飛猛進,中國人鞏固、拓展了海上絲綢之路的商貿通道,航路從南中國海向東南亞、印度洋伸展。
也許源自血脈基因和一代又一代人賡續不斷的傳承,在600多年前的明朝初年,中國人走向海洋的作為爆發出耀眼光芒。在那個歲月豪邁的28年間,鄭和和他的搭檔王景弘率領船隊下西洋,最遠抵達紅海、非洲東海岸的一些國家和地區,創下了當時世界上規模最大、航線最遠的航海紀錄,海上絲綢之路因之發展到巔峰狀態。大航海時代的達·伽馬、哥倫布、麥哲倫等歐洲人的環球探險遲了近一個世紀。
近百年來,各路專家通過對《明史》《明仁宗實錄》《明宣宗實錄》等正史,親歷下西洋者所撰《星槎勝覽》《瀛涯勝覽》《西洋番國志》,縣志州志、考古出土碑文、鑄鐘銘文,以及后人的游記、民間傳說和神魔小說等諸多資料的鉤沉,將蟄伏于歷史深處的那些晦暗不明的細節、有關王景弘身世的諸多謎團一點點揭示出來。
群山里走出來的王景弘,在浩瀚大洋的船隊上,會展現出怎樣的姿態?我們尾隨其人生足履,循著一個個歷史坐標點,將那28年間八下西洋散落的遺珠,一枚枚串起,來一次紙上航行吧。
2
15世紀上半葉,明朝永樂皇帝豪情萬丈,銳意通四夷,揚威域外,宣德化而柔遠人,與天下共享太平之福,命正使太監鄭和、王景弘組建世界上最龐大的船隊,統領官兵、水手等27000多人出使西洋。1405年之后的28年里,船隊八涉重洋,通過絲綢、瓷器、茶葉等物產與亞洲、非洲的國家和地區開展朝貢貿易,以國家力量把“海上絲綢之路”推向高潮。這前無古人的舉措,促進了各國之間經濟、文化和科技的交流,同時也開辟了遍及東南亞、南亞、中亞、東非等的多條海上航路。
出使西洋的時間,通常在農歷九月后,船隊從帝都南京下關集結啟航,到江蘇太倉的劉家港入海。在劉家港,同為船隊最高領導者的鄭和、王景弘曾經在天妃宮豎立“通番事跡碑”,詳述了之前的使洋事跡。大約十月底前后,航行至福建長樂太平港駐泊,等候冬季風開洋。春秋時期,吳王夫差在此打造戰船,三國時,吳主孫皓也派員在此造船航海,故長樂古稱“吳航頭”。他們不僅打造巨舶,還操練水手。為討得航海吉利,后改名太平港。媽祖信俗起源于閩地湄洲島,后擴展到中國所有涉水航行地域,是中國最具代表性的民間信仰之一。媽祖是歷代航海船工、海員、商旅和漁民共同信奉的神祇,行船前人們都要先祭拜海神媽祖,祈求保佑順風和海上安全,并于船上供奉媽祖神位。每次下西洋起航出洋之前,鄭和等一干船隊官員免不了要到長樂南山媽祖廟祈求庇護。后來,他們請奏將小廟重修成天妃宮,除了雕塑天妃神像外,還鑄獻銅鐘一口,以正使太監鄭和、王景弘,副使太監李興等人名義勒石“天妃之神靈應記碑”,鐘銘祈保下西洋往返平安,曰:“大明宣德六年歲次辛亥仲冬吉日,正使太監鄭和、王景弘等同官軍人等,發心鑄造銅鐘一口,永遠長生供養,吉祥如意者。”此外,還有航行時間、船舶、人員、編制和到達國家等方面的記錄。
等到冬季風刮起,船隊從閩江口五虎門出海,往南中國海一路云帆高張、晝夜星馳而去。15世紀初,亞非許多地方還處于蠻荒的割據狀態,謂之九夷八蠻。按今天統一后的國家來說,船隊先到達越南、泰國、印度尼西亞諸地。除了開展朝貢貿易外,在印度尼西亞,船隊曾經殲滅過企圖搶劫、阻斷商道的海盜,發起了蘇門答臘平叛之役,擒獲偽王蘇干剌,并征得該國國王同意,在當地修筑了城墻和倉庫。其后繞過馬六甲海峽,到達印度、孟加拉國、斯里蘭卡。途經斯里蘭卡時,還派人專程前往立佛寺進香布施,立碑紀念。繼續西行西亞,到了伊朗,也曾派出一支船隊訪問阿曼、也門的亞丁,最遠抵達東非埃塞俄比亞等地。同時派出由外交、貿易事務人員及翻譯組成的使團,隨沙特阿拉伯船只深入伊斯蘭教圣地朝圣,并繪制了麥加教堂的建筑圖。
候次年4至8月,夏季風吹臨,便是船隊的返航時間。回歸時,航線沿岸的一些國家的國王及親屬、使臣,會攜帶各種香料和植物等珍寶貢品,紛紛隨船隊來華朝貢。同時,他們也帶來了本國的奇珍異寶,譬如伊朗的獅子、金錢豹、大西馬,也門的長角馬哈獸,索馬里的獅子、駱駝和駝雞,印度尼西亞的麋里羔獸,等等,自視為天朝的明朝朝廷以及它的臣民們也由此窺見了世界的一斑。
在這條當時世界上海路最遙遠的航程上,王景弘協助鄭和率領船隊七下西洋,先后到過30多個國家、60多個地區,在為亞非諸國提供世界奇珍絲綢、瓷器、茶葉等物產之時,也輸出了海神媽祖的信俗文化與中華文化,促進了彼此間的繁榮昌盛和友誼。
歷史記載告訴我們,王景弘多次奉旨到閩浙沿海招募水手和造船工匠,在太倉、長樂、泉州等地督練水師、監造海船、修建天妃宮,籌備第四、五次出使西洋。《明史·鄭和傳》記載,王景弘督造的海船長151.18米、寬61.6米,一艘海船可容納450人,為當時世界上最大。這種海船有4層,9根桅桿,可以掛12張船帆,僅船錨重量就達幾千斤,必須動用200人才能起航。如此巨舶,除了船錨外,全部用木材制造,不費一枚鐵釘,制造工藝之高、海船規模之大,在當時絕對雄踞世界之首。
宣德五年(1430),鄭和與王景弘率船隊第七次出使西洋。臨行前,明宣宗皇帝專門賜詩王景弘:“昔時將命爾最忠,大船摩拽馮夷宮。驅役飛廉決鴻蒙,遍歷島嶼凌巨谼……”(《賜太監王景弘》)就是這次返航途中,鄭和積勞成疾,客死印度古里。作為船隊最高統帥,王景弘率船隊安全歸國。
其后四年,為了給死于中國的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使者報喪,王景弘再次以正使身份統率船隊出使東南亞,這是王景弘第八次下西洋;回國時,蘇門答臘國王再次派遣其弟隨船隊晉京朝貢。
如今,印尼的三寶壟還有王景弘的“衣冠冢”;文萊王國首都斯里巴加灣市,至今還保留著一條以王景弘身份命名的“王總兵路”,這是當地政府表彰其對該地的貢獻。在東南亞各國,鄭和、王景弘的三寶宮、三寶洞、三寶井等紀念遺跡,迄今仍留存有30多處。
我不知道,歷史上華人移民東南亞始于八下西洋之前還是其后,但有華人聚居之處,關于這些航海的遺跡與華夏文化習俗總是多于別處。王景弘在海外民間享有深遠影響,東南亞和臺灣依然流傳著不少有關他的傳說。《臺灣府志》《臺灣志略》《鳳山縣志》記載了王景弘在臺灣用藥水為當地人治病、植姜山上為民眾采用等傳說。陳倫炯的《南洋記》也記錄了王景弘在七洲洋呼鳥插箭、指引航向的傳說。這些并非無源之水,在歷史文獻資料欠缺的狀況下,也是對正史的一種附注與充盈。
清人郁永河的《裨海記游》和黃叔敬的《臺海使槎錄》等書記載,晚年的王景弘,在南京撰寫了《赴西洋水程》《洋更》等航海專著,系統總結了自己一生的航海經驗。后來,這些書流落民間,被輾轉抄錄,成為明清時期航海者的導航“秘本”。
王景弘堪稱明代偉大的航海家,也是明初在發展中國與海外諸國睦鄰友好關系方面卓有建樹的外交活動家之一,他開辟了新航路,讓國人增長了大量的地理知識,為中國航海事業發展寫下了華彩的一章。
同時,八次下西洋也確立、固化了中國的海域疆界。歷史沒有忘記,抗日戰爭勝利后,中國政府派員接收被日本侵占的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他們將南沙群島的九章群礁中唯一的島嶼辛科威島重新命名為“景宏島”(景弘島),這座棗核形小島,西南距赤瓜礁約9海里、北距太平島約30海里。而一些下西洋航海家的名字,也永遠寫在了中國蔚藍的海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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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情的歲月里,這件世界級大事被歷史揮霍掉太多的細節,其一,蓋因明朝中后期起,朝野上下反對下西洋的聲音漸強,認為此舉勞民傷財。朝廷的對外政策一改“寬海”為“禁海”,凡“私通外夷、貿易番貨,漏泄軍情及引海賊劫掠邊地者,正犯極刑,家人戍邊,知情故縱者罪同”,以致讓人無法理喻的極端事件后,下西洋的史料被付之一炬。如此情形,進入清代愈演愈烈,閉關鎖國不說,甚至官府強制沿海漁民內遷50里,“寸板不準下海”。其二,主導下西洋壯舉的兩位當事者均為太監,而明朝中期以后到整個清朝,太監結黨營私、禍國殃民,百姓對這種身份的人頗為反感。還有一個底層邏輯,中國封建倫理以傳宗接代為安身立命之本,熱衷于開枝散葉,族群綿延,閹人家族也恥于張揚,故這些人的記載極少見諸地方志和族譜。
明初下西洋這件大事,鄭和其人歷史文獻多少有所記載,作為其同僚的王景弘卻鮮有留痕,《明史》也未單獨為之立傳,有關他的史料嚴重匱乏,后人知之甚少。從各路專家挖掘、梳理出來的資料看,當年鄭和位居統領全局的地位,猶如我們看到的今人的畫像、雕塑和影像演繹,鄭和總是雄立船首,一副手按劍把、極目遠方的高大形象。而排在其后的王景弘呢?他來自“閩在海中”的福建,這片地域自古富有航海傳統,他屬于精通航海業務的全才。我想,他應該是夜觀星晝觀日、陰晦觀指南針那樣一副指揮航路的技術總領形象。一次次的下西洋期間,他側重于海船制造、水手選拔、后勤保障、航行指揮與對外貿易等事務,按現在的說法,更接近于技術官僚。毋庸置疑,兩人同為下西洋船隊的核心領導者。
從許家山出來的那個晚上,我們落宿香寮村的一個山莊。夜幕垂臨時分,散步到山莊前的水泥埕,隔著護欄環視周遭。農歷九月十六的圓月,銀輝撫慰著山嶺環圍的山間河谷,俯瞰河岸邊的村落,燈火闌珊。墨藍的蒼穹上,拖過幾道飛機尾氣噴出的熱氣流,仿佛就像船行海面犁開的浪花。當地朋友說,這里是幾條空中航線的集中點。眼前,儼然船隊駛過大洋的情形,一時讓人浮想聯翩。
明朝中期以后的“海禁”政策,使中國人的海洋觀念與海權意識,在震徹天宇的巨響中戛然而止,一出大戲就此落幕。追今撫昔,世界航海史上那場驚天豪舉,對于今天的中國再次走向蔚藍,弘揚燦爛的海洋文化傳統,仍然具有無可替代的借鑒作用和激勵意義。
600年太久,只爭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