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檢察機關辦理股權投資類案件時,要嚴格認定把握此罪與彼罪的界限,既要注重審查行為人獲取資金的手段和心態,又要判斷涉案財物的性質歸屬,對財產性質做精細化區分。定性時以合同詐騙罪與職務侵占罪保護的雙重法益為指引,以行為人的犯罪手段及犯罪后果侵害的核心法益展開分析,依法準確定性。審查過程中通過開展提前介入偵查、案件會商機制等方式發揮檢察監督職能,為指控罪名形成完整證據鏈。通過厘清涉案資金流轉情況,追查贓款去向,扎實開展追贓挽損工作,為被害人彌補損失的同時,貫徹落實“檢察護企”工作要求,以綜合履職為企業投融資保駕護航。
關鍵詞:檢察護企 投資騙局 改變定性 偵查監督
一、基本案情及辦案過程
被告人袁某杰于2021年7月成立深圳Q公司,從事元宇宙開發業務,并擔任公司法定代表人及執行董事。后Q公司經營收入不足以維持運營,且袁某杰個人也因創業失敗,負債累累,于是便邀請龍某等人進行合作投資。為騙取投資,袁某杰對外隱瞞Q公司經營困難、資金緊張的情況,通過某境外中介制作了一套虛假的Q公司銀行賬戶系統網頁,虛構存款金額,并偽造業績數據。向投資人展示虛假的Q公司賬戶和業績,謊稱Q公司經營收入高達數千萬元人民幣(幣種下同),且公司已得到寧波某企業300萬元的投資,實則該企業僅投資100萬元。被害人龍某、李某華、張某、梁某儀基于上述虛假信息,誤以為Q公司實力強大,發展前景良好,先后與袁某杰簽訂協議,投資入股Q公司。
2022年6月至2023年1月,4名被害人共向Q公司賬戶轉賬共計1190萬元。袁某杰收到投資款后,立即將其中約883.47萬元資金用于歸還其名下的F公司和B公司的經營債務,以及用于個人購置房產、日常消費等,僅將約53.26萬元資金用于Q公司經營。后袁某杰向Q公司賬戶轉回414.4萬元,向梁某儀轉回2.7萬元,向龍某退還投資款85萬元。袁某杰實際詐騙龍某等4人共計328.11萬元。
2023年12月11日,廣東省深圳市公安局南山分局(以下簡稱“南山分局”)將袁某杰涉嫌職務侵占罪一案移送至廣東省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南山區院”)審查起訴。公安機關認為袁某杰成立深圳Q公司,獲得投資后多次侵占公司財物,用于償還其他公司經營虧損及個人開銷,構成職務侵占罪。
檢察機關依法訊問被告人、反復翻閱案件材料后發現,被告人袁某杰在明知公司虧損嚴重、入不敷出的情況下,為吸引投資,尋找境外中介人員定制、購買了虛假網頁,捏造公司賬戶余額,謊稱公司前景好、市場大,夸大公司所獲融資余額,以此取得被害人信任,簽訂投資入股協議,騙取巨額投資款。袁某杰并非是利用職務便利,侵占公司財物,而是虛假夸大公司經營和財務情況來騙取投資款,其行為應當構成合同詐騙罪。
首先,檢察機關將案件退回補充偵查,并多次與公安機關開展案件會商。相較于傳統犯罪,股權投資類案件與社會經濟生活聯系緊密,涉及經濟糾紛與合同詐騙、職務侵占等經濟犯罪的認定,不易辨別。而且公安機關前期圍繞職務侵占罪的取證思路進行偵查,對于袁某杰主觀故意的證據的取證不足,但是檢察機關經過審查初步認定袁某杰構成合同詐騙罪,在案證據需要補強。為此,檢察機關圍繞案件定性對公安機關進行取證引導,要求進一步調取涉案資金流水,核實Q公司及袁某杰的財務狀況,對投資款的后續用途進行穿透審計,并補充詢問相關證人。由于詐騙類犯罪中,行為人犯罪主觀目的證明是打擊此類犯罪的最大難點,公安機關經常陷入主觀證據無法認定或循環論證中。因此,檢察機關還從Q公司的實際經營狀況、袁某杰吸引投資的手段,以及對投資款的使用情況等方面,多次提審犯罪嫌疑人,固定證明袁某杰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以及非法占有目的產生時間的相關證據。
其次,案件辦理嚴謹求實、抽絲剝繭,把涉案資金流向的審查貫穿始終,多次與審計機構開展案件研討,通過對涉案關聯賬戶資金去向的審計,查清Q公司及袁某杰名下的銀行賬戶資金、房產、車輛、對外債權、對外投資等情況,從而厘清涉案資產狀況,準確認定袁某杰合同詐騙金額,為后續精準、有力指控打下基礎。經濟案件中追贓挽損難主要是前期對涉案財物的保全,包括查封、扣押、凍結等強制性措施實施力度不夠,不及時。為此,檢察機關根據資金去向,確定追贓范圍,在仔細核查涉案資金去向流水時發現,袁某杰曾使用贓款為其女友購買房產,于是第一時間要求公安機關對該套房產進行查封,在明確資產狀況后,采取保全措施或者進行先行處置,實現追贓資產貶損最小化、理賠最大化,開展追贓挽損工作及時有效。
最后,以此案為契機,開展檢察護企工作。股權投資作為商事行為,具有典型的市場經濟特征。市場經濟也是法治的經濟,市場主體必須依法經營,共同維護交易安全。該案例被廣東省人民檢察院評為“全省檢察機關開展“檢察護企”專項行動典型案事例。檢察機關為貫徹落實“檢察護企”專項行動要求,設立“檢察護企”工作站,召開檢企座談會,邀請轄區企業家開展檢察開放日等活動,多次前往轄區內企業開展“檢察護企”普法宣講,并發放編寫的《企業權益保護檢察工作白皮書》,以“沉浸式”案例說法、“互動式”零距離講法的形式,引導企業人員增強法治意識,有針對性地講解投資入股類案件的法律適用及高風險環境,為開展投融資的企業和想要投資入股的投資人敲響警鐘,以個案處理拓展到行業治理,通過多層次、多維度的護企履職工作參與社會治理,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健康發展保駕護航。
2024年6月5日,南山區院以合同詐騙罪對袁某杰提起公訴。 8月16日,廣東省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法院以合同詐騙罪判處袁某杰有期徒刑8年,并處罰金人民幣16萬元。
二、案件辦理難點
南山分局將袁某杰以涉嫌職務侵占罪移送至南山區院審查起訴。偵查機關認為,袁某杰作為Q公司股東、法定代表人及執行董事,利用職務之便,侵占本公司投資款,構成職務侵占罪。但檢察機關卻認為,袁某杰是通過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行為,騙取投資入股款,其行為區別于直接侵占公司資金,對于袁某杰行為的定性是審查的重點,也是難點。
(一)取財的手段是欺騙投資人簽訂合同
職務侵占罪行為人是利用職務上主管、管理、經手本單位財物的權力及便利條件,通過侵吞、竊取、騙取等方式侵占公司財物。合同詐騙罪中行為人在犯罪過程中通過簽訂、履行合同的行為騙取財物。本案中袁某杰作為Q公司管理人,管理公司賬戶、熟悉公司融資情況,向投資人展示虛假的公司賬目余額,引誘投資人簽訂合同入股,后續將Q公司賬戶收到的資金轉入個人賬戶,既有利用職務便利的行為,又有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行為,那么此時區分兩罪的重點在于行為人犯罪手段與犯罪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即行為人最終非法占有財物的關鍵手段,是主要通過合同,還是利用職務便利。
本案中袁某杰偽造的公司賬目,以及其夸大的公司經營情況,讓投資人陷入錯誤認識,認為投錢后可以獲得豐厚分紅,從而決定投資入股,簽訂股權投資合同并交付了財物,而非僅因袁某杰的履職行為就交付了財物。因此,袁某杰對涉案投資款的非法占有,是通過其欺騙投資人簽訂合同來實現的,應當認定為合同詐騙罪。
(二)侵犯的法益為市場經濟秩序
刑法所規定的犯罪構成要件本質上就是嚴重侵害法益行為的特征化、具象化,在對具體犯罪構成要件進行解釋時,也應圍繞法益這一刑法目的展開。于本案而言,職務侵占罪與合同詐騙罪均侵犯了雙重法益。職務侵占罪除侵犯了單位財產權以外,還侵犯了職務行為的廉潔性。合同詐騙罪不僅侵犯了財產所有權,還侵犯了國家的合同管理制度,擾亂了市場經濟秩序。在公共法益的層面上,兩個罪名有侵犯合同管理制度、市場秩序和職務行為廉潔性的區別。在私人法益的層面上,兩個罪名有侵犯被害人個人財產所有權和本單位財產所有權的區別。那么判斷袁某杰的行為在雙重法益上的侵害對象,是厘清合同詐騙罪與職務侵占罪的重要依據。
本案中,袁某杰是高新技術公司的股東、管理人員,以股權投資為由騙取資金,其實施犯罪的場域為市場經濟活動中的投融資。基于上述分析可知,袁某杰取得財物的關鍵因素在于其簽訂合同中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行為,而非職務行為,其行為所指向的法益也應為市場經濟秩序,而非職務行為的廉潔性。那么從公共法益的層面,可以排除袁某杰的行為構成職務侵占罪的可能。
(三)財物的性質為私人財產
繼續從私人法益的角度對袁某杰的行為進行論證,袁某杰獲得了投資人的投資款后侵占了部分資金。通過對于袁某杰侵占財物性質判斷,可以進一步識別其行為侵害的私人法益究竟是公司財產權還是個人財產權。那么這部分資金的性質是否因為作為股權投資款轉入Q公司賬戶,就當然認定為屬于公司財物呢?我們認定這種判斷標準不可取。本案中袁某杰采取欺詐方法騙取投資款后,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將財物轉入自己賬戶,歸個人支配使用。一是其中被轉入資金的Q公司賬戶應視為袁某杰實現其詐騙行為的資金通道,是其詐騙手段的一個要素,用于引起或維持被害人的錯誤認識,讓投資人錯誤認為自己轉入的投資款已用于入股Q公司。二是根據我國《公司法》第3條的規定,公司是企業法人,有獨立的法人財產,享有法人財產權。通常情況下,股東作為公司的出資人,一旦將財產出資給公司,便喪失了對財產的所有權,而獲得了相應的股權,其出資款也成為公司的財產。但是投資人要想取得股權,采用增資入股的方式必須經過股東會決議或全部股東同意,然后由公司向新股東簽發出資證明書,修改公司章程、修改股東名冊中有關股東及其出資額情況,進行工商變更登記手續。采用股權轉讓方式入股,也需要提前告知其他股東,而實際上袁某杰稱將其他股東的股權轉讓給投資人,經核實均為虛構,轉讓股權的股東并未與投資人達成合意。
股東侵占股權資金和股東為資金騙取投資,因其獲得的資金性質的不同,行為性質具有本質區別。本案中袁某杰獲取投資款后并未按約進行增資程序,股東也未同意將股權轉讓給投資人,投資人實質上未獲得股權,其以投資入股用途轉入的資金也未成為公司財物,袁某杰對這部分資金的控制與處分,未侵犯公司利益,不能視為侵占公司財物。從私人法益的角度來看,袁某杰行為指向的法益是投資人的財產權,其行為應評價為合同詐騙罪。
(四)自始就有對投資款非法占有的目的
行為人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是經濟犯罪和侵財類犯罪的審查重點,往往是罪與非罪的界限,但是對于合同詐騙罪和職務侵占罪而言,其犯罪構成都要求行為人對取得的財物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對于使用欺騙的手段獲得財物后,又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將公司財物非法占為已有的行為,是構成侵占罪還是詐騙類犯罪,往往難以認定,區分的關鍵在于行為人非法占有的目的是產生在使用欺騙的手段獲得投資之前還是之后。
就本案而言,袁某杰在公司經營狀況極差,亦沒有其夸大的融資情況,即沒有向投資人分紅、履行合同的實際能力,卻在境外中介購買虛假網頁,采取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行為騙取投資款。袁某杰在向投資人宣傳的過程中,隱瞞、欺騙的是重大交易事項,正是偽造的銀行余額引起了投資人對公司資產的錯誤評估,致使入股行為背離市場規律。且根據對資金去向的審計來看,袁某杰將大部分資金用于歸還自己其他公司和其個人的債務,還用于購買房產,僅將少部分用于發放Q公司員工工資,資金用于生產經營的數額明顯不成比例。可見投資入股只是一個幌子,騙取錢財才是袁某杰的真實意圖,其自始就具有對投資款的非法占有目的,構成合同詐騙罪。
三、典型意義
(一)發揮監督職能,以深查細究主動追贓挽損
檢察機關審查涉企案件時通過案件會商、引導偵查的方式延伸“履職鏈”,全程引導公安機關補充取證,并及時與審計人員溝通,緊扣前期證據薄弱環節加以完善。在審查袁某杰資金情況時,對袁某杰的供述及相關證人筆錄縱向梳理,與銀行流水、轉賬時間點橫向對比,通過“閱、問、查”三步走,準確梳理認定犯罪金額,并以核查資金去向為切口,發現袁某杰收到投資款后轉賬100萬元為其女友購買房產。檢察機關第一時間督促公安機關對該套房產進行查封,全力追贓挽損,實現“護”的主動性。
(二)打擊涉企犯罪,以查微析疑實現精準指控
該案的被告人袁某杰作為Q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及執行董事,在公司經營狀況較差的情況下,制作虛假的業績數據、財務金額,夸大公司真實價值,以此吸引被害人龍某等4人投資入股。該類股權投資糾紛的爭議問題多,定性復雜,檢察機關經細致嚴謹審查,認為袁某杰的行為并非職務侵占,因此起訴時依法改變定性為合同詐騙罪。從輕罪改變為重罪,袁某杰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8年,不僅是對欺詐行為的懲戒,也是對其他股東權益的保護,該案的辦理嚴厲打擊了涉企犯罪,達到“護”的精準性。
(三)護航營商環境,以高質效辦案理念落實護企舉措
近年來,“元宇宙”等新型概念成為投資領域的熱點,以“元宇宙”“虛擬現實”為噱頭,實施非法集資、詐騙等犯罪的現象頻發。本案被告人袁某杰以Q公司的“元宇宙”業務前景良好進行宣傳,利用了投資人對新業態、新概念的盲目輕信和投機心理,造成投資人的巨額資金損失,嚴重影響了法治化營商環境的健康發展。資金來源是企業的生命之源,檢察機關除打擊侵害企業權益犯罪外,維護企業投融資渠道的暢通,也是“檢察護企”的重要內容和應有之義。檢察機關踐行“高質效辦好每一個案件”的價值追求,通過該案的辦理嚴厲打擊了企業股權投資亂象,維護了企業投資人的交易信心,也通過檢察履職落實“檢察護企”專項行動具體舉措,展示“護”的實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