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追訴時效是刑法總則關于刑罰的運用制度,體現刑法的謙抑性。對于發生在1997年《刑法》實施前的脫逃行為追訴時效的審查判斷,不能機械適用“立案或采取強制措施”的標準,要充分理解刑法關于脫逃罪的立法原意,把握《刑事訴訟法》關于監獄立案偵查權的立法沿變,考慮監獄管理制度的歷史淵源和打擊脫逃犯罪的現實需要,從分析脫逃罪的犯罪形態出發,厘清監獄協查通報等措施的價值,準確適用追訴時效條款,維護法律權威。
關鍵詞:脫逃罪 協查通報 追訴時效
追訴時效是依照法律規定對犯罪分子追究刑事責任的期限。追訴時效制度規定在刑法總則,法律對脫逃罪沒有追訴時效的特別性規定,脫逃罪就應當有訴訟時效的限制。[1]對于脫逃行為發生在1997年《刑法》實施前,受限于沒有獄內偵查權,如果沒有經過嚴格的立案偵查或采取強制措施程序,司法實踐中對是否超過追訴期限存在較大爭議。對此,應當結合具體案情將采取的追捕措施視同采取強制措施,準確適用追訴時效制度,以求罰當其罪。
一、1997年《刑法》實施前脫逃行為追訴時效司法適用中的爭議
[基本案情]1990年6月1日,陳某耀因犯搶劫罪、盜竊罪被湖北省某地區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5年,剝奪政治權利5年,同年8月20日投入原湖北省沙洋某農場服刑(后改為某甲監獄、某乙監獄)。1995年9月14日晚,陳某耀乘加班之機脫逃,原湖北省沙洋某甲監獄立即組織抓捕,并于同年11月10日向各地公安機關發出協查通報,抓獲未果。1999年9月、2005年11月,湖北省監獄管理局兩次部署在逃罪犯集中追捕行動,陳某耀均在追捕之列,但未被抓獲。2006年4月24日,某甲監獄以涉嫌脫逃罪對陳某耀立案偵查。2022年5月5日,陳某耀因無身份證明,不能做核酸檢測,遂到戶籍地公安機關投案,次日被某乙監獄民警押回收監。2022年11月14日,某區人民法院一審判決陳某耀犯脫逃罪,判處有期徒刑2年6個月,與原判未執行完畢的刑罰合并執行,決定執行有期徒刑11年,剝奪政治權利5年。[2]
在本案辦理過程中,對于是否超過追訴期限存在不同觀點。有觀點認為本案已過追訴期限,理由是《刑法》第316條第1款規定脫逃罪法定最高刑為5年以下有期徒刑,第87條第2項規定法定最高刑為5年以上不滿10年有期徒刑的,經過10年,不再追訴。陳某耀于1995年9月14日脫逃,監獄于2006年4月24日才立案偵查,已經過了追訴期限,不應追訴。也有觀點認為脫逃罪是繼續犯,本案沒有過追訴期限,理由是《刑法》第89條規定犯罪行為有連續或者繼續狀態的,從犯罪行為終了之日起算。陳某耀從監獄脫逃后,其脫逃犯罪行為處于繼續狀態,追訴期限應當從其歸案時起算。還有觀點認為本案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理由是根據1997年9月25日最高法《關于適用刑法時間效力規定若干問題的解釋》、2019年6月4日最高法研究室《關于如何理解和適用1997年〈刑法〉第12條第1款規定有關問題征求意見的復函》、2000年10月25日公安部《關于刑事追訴期限有關問題的批復》等規定,對1997年9月30日以前實施的犯罪行為,具有“立案偵查、采取強制措施”等情形的,適用1979年《刑法》第77條的規定,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陳某耀脫逃后,監獄開展抓捕未果后,向公安機關發出協查通報,且監獄管理機關開展了兩次專項抓捕行動,應視為采取強制措施,陳某耀脫逃案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
二、厘清脫逃罪犯罪形態,明確從行為終了之日計算追訴時效
連續犯、繼續犯和狀態犯是刑法理論中罪數形態的概念,對其進行區分不僅有理論意義,對追訴時效計算等還具有實踐價值。[3]
(一)脫逃罪不是連續犯、繼續犯
通說認為,連續犯是指基于同一或者概括的犯罪故意,連續實施性質相同的可獨立成罪的數個行為,觸犯同一罪名的犯罪形態。連續犯有四個特點:(1)必須實施性質相同的可獨立成罪的數個行為;(2)數個行為必須基于同一或概括的犯罪故意;(3)性質相同、獨立成罪的數個行為必須具有連續性;(4)數個行為必須觸犯同一罪名。[4]本案中陳某耀在監獄服刑改造,在逃離勞動改造場所犯罪故意的支配下實施了脫逃行為,一經脫離勞動改造場所和監獄民警的管控,脫逃行為就實施完畢,其脫逃行為即為既遂。陳某耀在同一犯罪故意下實施了一個脫逃的犯罪行為,脫逃行為沒有連續實施,不屬于連續犯,不適用連續犯追訴時效的計算方式。
繼續犯是指犯罪行為在一定時間內連續進行,如非法拘禁罪,繼續犯的特點是犯罪行為與不法狀態同時持續。[5]脫逃是種短時行為,一經實施即完畢,脫離管控即告結束,行為不具備繼續狀態,因而逃脫罪不屬于繼續犯,也不能適用繼續犯追訴時效的計算方式。從另一角度看,如果認為脫逃罪屬于繼續犯,則追訴時效應從結束脫逃狀態之日起開始計算,那就會導致脫逃罪實際上不受追訴期限限制了。追訴時效制度的目的并非是給犯罪分子設置“福利”,而是督促司法機關盡快采取抓捕措施。
(二)脫逃罪應屬狀態犯
狀態犯是指隨著法益侵害結果的發生,犯罪達到既遂,犯罪也同時結束,此后只是法益受侵害的狀態在持續。[6]在司法實踐中,連續犯與狀態犯容易區分界定,但是繼續犯與狀態犯的辨別容易混淆,兩者主要區別是繼續犯的實行行為與不法狀態同時繼續, 而不僅僅是不法狀態的繼續。[7]本案中陳某耀的脫逃行為侵犯的不法狀態是繼續存在的,即對監管場所的監管秩序存在持續的侵害,但不法行為卻沒有持續,從客觀上看也不可能持續。因此,脫逃罪屬于狀態犯,對陳某耀的脫逃行為追訴時效應從犯罪行為終了之日計算,即從脫逃當日1995年9月14日開始計算。
三、厘清追訴時效制度,明確適用追訴時效延長
追訴時效制度包括追訴期限、期限的計算和延長三個方面,追訴期限是根據法定最高刑來規定的,脫逃罪的法定最高刑為5年,因此適用10年的追訴期限。本文第二部分對追訴期限的計算進行了分析,明確脫逃罪追訴期限計算的起點是脫逃行為結束之時。要精準適用追訴時效,還必須考慮追訴時效延長的情形,筆者認為應該從法律和司法政策對脫逃罪治理的價值權衡,以及刑法修訂情況來適用追訴時效延長。
(一)治理監獄脫逃犯罪的價值權衡
追訴時效是刑法規定的對犯罪行為進行刑事追訴的有效期限,在此期限內司法機關有權追訴,超過此期限,司法機關則不能再追訴。刑事追訴時效制度的設立,不是放縱犯罪,而是在一定條件下放棄對犯罪的追究處罰,對于監獄脫逃犯罪適用追訴時效制度,是刑法謙抑性以及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重要體現。
嚴厲打擊脫逃罪犯是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維護法律權威和社會穩定的重要舉措。對于脫逃罪犯,我國政法機關歷來主張積極追捕,嚴厲打擊。1987年9月11日,司法部、公安部、鐵道部、交通部聯合印發《關于共同做好追捕逃犯工作的通知》,勞改機關與公安機關密切配合,做好追捕逃犯工作。1990年8月,公安部部署追捕逃犯工作,在江蘇省徐州市召開全國追捕逃犯工作會議,形成了《全國追捕逃犯工作會議紀要》,同年10月10日司法部轉發會議紀要,要求加強領導、精心組織,盡快對歷年在逃的罪犯抓獲。同時,向脫逃罪犯釋放最大的司法善意,鼓勵脫逃罪犯放下思想包袱,主動投案。
公民扭送制度體現了打擊脫逃犯罪的價值取向。《刑事訴訟法》第84條規定了公民扭送制度,明確規定任何公民都可以對越獄逃跑的罪犯扭送至司法機關處理。罪犯一般具有人身危險性,對公民人身財產安全有潛在的危險,對社會公共安全而言也屬于不穩定因素,將脫逃罪犯交由司法機關處理符合一般民眾心理預期。雖然公民扭送制度沒有強制性,實踐中并不經常發生,但該制度體現了法律對打擊脫逃犯罪的價值取向。
(二)結合案情明確適用1979年《刑法》追訴時效延長的規定
追訴時效延長是指在追訴時效期間,由于發生法律規定的事由,致使追訴期限延長的制度。1979年《刑法》和1997年《刑法》對此都有明確規定,二者區別在于,1979年《刑法》規定追訴時效延長的條件是采取強制措施,而1997年《刑法》規定追訴時效延長的條件是立案偵查或者受理案件,1997年《刑法》還增加了關于被害人控告的延長追訴時效情形。對于本案,認為追訴時效起算點是立案之日的觀點,即依據的是1997年《刑法》條文,沒有立案或者被害人控告則陳某耀脫逃案不適用追訴時效延長的情形。而認為追訴時效起算點是歸案之日的觀點,則是建立在脫逃罪是繼續犯的基礎之上。這兩種觀點雖然沒有邏輯上的錯誤,但存在機械理解刑法條文或犯罪形態認識上的誤區。究竟是適用1979年《刑法》還是1997年《刑法》,刑法適用一般采取“從舊兼從輕”原則,從輕是否包括訴訟時效,實務界和理論界并未形成共識。有觀點認為,僅僅應指實體上的法定刑較輕,不包括追訴時效這一程序性規定。[8]筆者同意這種觀點,“處罰較輕”與“已過追訴時效”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體現的是實體法和程序法的不同意義。本案中陳某耀的脫逃行為發生在1997年《刑法》施行以前,脫逃罪在前后刑法中的法定刑并無變化,應當適用1979年《刑法》追訴時效延長情形。而且,如陳某耀脫逃案直接適用1997年《刑法》,這會使得歷史形成的很多脫逃犯罪因超過追訴期限而無法被追究責任,并不符合刑法對脫逃罪的立法原意。因此,審查陳某耀脫逃案是否超過追訴期限,關鍵就在于是否采取了強制措施。
四、厘清協查通報的價值,明確視同采取強制措施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勞改農場對罪犯管理較為松散,脫逃犯罪是勞改農場的常見問題,僅筆者所在地區檢察機關,近3年就辦理了5起90年代發生的脫逃案件。辦理脫逃案件,應當充分考慮歷史因素,結合具體案情分析追逃情況,將協查通報視為采取強制措施,依法打擊脫逃犯罪行為。
(一)監獄管理及立案偵查的演變
1.監獄管理及偵查權的發展變化。1983年5月28日,中共中央決定將監獄、勞改、勞教的管理工作移交給司法部,監獄、勞改機關不再屬于公安機關序列,標志著監獄管理從合署到獨立。在合署辦公時期,由公安部管理,公安部對脫逃的刑事案件具有偵查權。在獨立辦公后至1996年3月17日,該時期處于改革期,1996年3月17日修改《刑事訴訟法》時在第四編后增加附則第225條,該條規定“對罪犯在監獄內犯罪的案件由監獄進行偵查。監獄辦理刑事案件,適用本法的有關規定”。從以上發展過程來看,監獄管理經歷了從合署到獨立的發展過程,監獄偵查權也經歷了從無到有的過程。
2.監獄無立案偵查權時對脫逃罪犯的處理。1987年9月11日,司法部、公安部、鐵道部、交通部聯合印發《關于共同做好追捕逃犯工作的通知》、1990年10月10日司法部轉發公安部《全國追捕逃犯工作會議紀要》、1994年12月29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監獄法》,基本上都規定“監獄發現在押罪犯脫逃,應當即時將其抓獲,不能即時抓獲的,應當立即通知公安機關,由公安機關負責追捕,監獄密切配合”。即監獄發現罪犯脫犯后,一是要立即開展抓捕工作,二是在不能即時抓獲時,通知公安機關追捕,通知的形式一般是監獄向公安機關制發協查通報。
(二)監獄協查通報的功能界定
1.啟動刑事程序功能。現行《刑事訴訟法》規定刑事程序的開端一般為刑事立案,犯罪行為在被司法機關立案后才正式進入訴訟程序。協查通報是監獄將逃犯的姓名、性別、年齡、體貌特征、主要社會關系等材料提供給公安機關,公安機關協助追緝,抓獲逃犯后要及時通知監獄或勞改單位派人押回處理。公安機關依據監獄協查通報即可開始偵查、抓捕工作,因此當時的監獄協查通報具有啟動刑事程序的功能。
2.準許采取強制措施功能。現行《刑事訴訟法》規定的強制措施是指拘傳、拘留、取保候審、監視居住和逮捕。根據監獄管理機關在有關抓捕逃犯的通知文件,公安機關收到協查通報后,一經發現脫逃罪犯,即可實施布控、抓捕和短暫羈押。這里的羈押雖然不是法定強制措施形式,但與現行經法定程序批準的強制措施性質和功能基本一致,因此協查通報具有準許采取強制措施的功能。
3.追逃功能。協查通報載有脫逃罪犯較為詳細的信息,公安機關根據上述信息追緝、堵截逃犯,且沒有時間限制,直到抓捕脫逃罪犯為止,陳某耀案由于當時信息技術的限制,僅制作了在逃人員信息登記,沒有實行網上追逃,但不可否認的是,協查通報的功能與現行的網上追逃性質、功能完全一致,協查通報具有追逃功能。
(三)協查通報可視同采取強制措施
陳某耀脫逃案發生于1995年,當時法律并沒有規定監獄對脫逃犯罪的立案偵查權,直到1997年《刑事訴訟法》才增加了監獄的獄內犯罪偵查權,陳某耀的脫逃行為沒有及時立案有其特定的歷史背景。并且,監獄根據相關規定當時即開展了抓捕工作,同時向公安機關制發了協查通報和在逃人員信息登記表,監獄管理部門分別于1999年9月、2005年11月對歷年在逃罪犯進行集中追捕,陳某耀在被追捕之列,雖未被抓獲,但能證明監獄、公安機關沒有放棄對陳某耀的追捕的工作,沒有故意放縱或者怠于履職的情形發生。正是由于陳某耀逃避才導致抓捕未果,其脫逃26年本身就是脫逃罪的具體犯罪情節,而不能成為對其不予追究刑事責任的事實依據。如果陳某耀因脫逃行為導致不被追究脫逃罪,違反了“人不能從違法行為中獲利”的基本法理。通過實質審查客觀證據,陳某耀脫逃案中監獄最重要的追捕措施是協查通報,公安機關也積極配合開展了追捕,基于前文所述協查通報的三大功能,可以將其視同“采取強制措施”,適用1979年《刑法》關于延長追訴時效的規定,依法認定陳某耀脫逃行為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應當追究其脫逃罪的刑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