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赟
(山西大學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太原 030031)
2016年總統大選后,美國社會政治極化、文化分裂等危機加劇,許多學者將矛頭指向身份政治,其中不乏有馬克·里拉、弗朗西斯·福山等左翼自由主義學者。這些學者過去大多是身份政治(也叫認同政治,指人們在社會政治生活中產生的一種感情和意識上的歸屬感,以及相關的政治行為。編者注)的同情者,他們曾經贊揚過身份政治運動,認為它是實現社會公正而必要的手段,現在卻表達了一些不同的看法。學術界將有關身份政治問題的討論推向了更深的層次,反映了自由主義思想內部的多樣性。這難免會讓人思考:為什么會有自由主義者批判身份政治?
在當代美國社會中,身份政治的核心觀念脫胎于自由主義。這兩個概念在理論上看似相互支持,但在現實中卻經常引發沖突和悖論。身份政治關注個體的身份認同和群體之間的關系,而自由主義強調個人的權利、自由和平等。對身份政治的批評引發了一系列問題和思考,個體身份認同的個人主義是否與美國的價值觀發生對立?將自己的身份特征作為政治參與、資源分配和社會地位的基準,是應該強調個人權利和自由,還是關注每個人應該享有的平等權利和機會?
本文通過研究自由主義的核心概念、原則和價值觀,探討在身份政治逐漸占據主導地位的大環境下對自由主義構成的挑戰。同時,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視角,分析產生這一社會現象背后的深層次原因。通過對這一問題的深入探討,可以了解當前的身份政治和美國自由主義的核心原則、價值觀的局限性,對二者之間的緊張關系有更清晰的認識,以揭示美國政治現實的多樣性和復雜性。
自由主義(liberalism)是在西方流行了兩個世紀的意識形態模式,一直是美國思想文化的主流,是影響著經濟、政治、文化乃至社會風氣等各個方面的主要思想傳統,推動了個人自由、權利保護、平等等觀念和市場經濟的發展,塑造了美國的政治制度和價值觀,成為美國民主制度的核心原則之一。就其發展脈絡而言,美國自由主義經歷過古典自由主義(或稱傳統自由主義)、現代自由主義(或稱新自由主義)、新自由主義(也稱新古典自由主義)三個發展階段。
作為一種思想理論,不同學者對自由主義的價值原則有不同的認識,其思想涵蓋多面,在經濟生活、文化和宗教倫理等多面均有建樹。本文雖只討論自由主義政治哲學一面的影響,但也可以找到其不可動搖的一些基點,套用約翰·格雷的總結:自由主義具有個人主義、平等主義、普遍主義和社會向善論四個重要特征[1]。這些特征共同構成了自由主義的核心原則和價值觀,對社會和個人產生重要意義。
首先,個人主義是自由主義的核心,強調個人的自由和權利。個體被視為社會和政治生活的基本單位,其自主決策和利益應受到尊重和保護。其次,平等主義追求消除不平等和不公正,確保每個人都有平等的權利和機會參與社會和經濟活動。平等主義通過政府政策和社會改革來促進公平和平等的分配,以彌合社會的差距。普遍主義是自由主義的又一特征,強調普遍性原則的適用。自由主義認為所有人都應受到平等的關注和尊重,無論其種族、性別、宗教或其他身份。普遍主義追求普遍適用的價值和道德準則,超越個體差異和特殊利益,以實現公正和包容的社會秩序。最后,社會向善論是自由主義的特征之一,強調社會的目標應該是促進人類福祉和社會進步。自由主義認為政府和社會應追求最大程度的幸福和利益最大化,通過提供公共服務、保障基本權利和解決社會問題來實現社會的向善。社會向善論強調人們共同關心和貢獻社會利益,追求整體的社會福利。
這些特征共同構成了自由主義的核心價值觀和理念,對于美國及其他西方國家的政治和社會制度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它們反映了自由主義對個人權利、平等機會、普遍價值和社會進步的關注,為個人自由和社會正義的平衡提供了指導和基礎。
美國身份政治發端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彼時民權運動、反戰運動、新左派運動等各類平權運動思潮陸續興起,身份政治與其一拍即合,使得以身份認同為基礎的政治主張開始萌芽。到了七八十年代,隨著公民權利運動的推進,身份政治迅速發展壯大,衍生出族群(Ethnicity)、性別(Gender)和性取向(Sex)三個主要議題[2],身份認同被積極強調和運用,形成各個群體的政治訴求。近年來,其影響力大幅擴張,“政治正確”成為美國的主流輿論,盡管出現反思聲浪,呼吁重建共同認同,但身份政治仍在各個層面持續演變。總體看,自1960年代興起至今,身份政治已成為影響美國政治文化和社會變遷的重要力量之一。它使得弱勢群體的身份認同被賦予政治意義,并推動主流社會在權利、文化、歷史認知等方面進行反思與調適,對美國政治產生深刻影響,其發展趨勢仍在持續。
從具體含義來看,身份政治指的是圍繞特定的身份種類如性別、種族、部落、宗教、性取向、種姓及其他政治認同而建立起來的一種能動主義或尋求地位的社會運動,其目標是為所在的身份群體尋求政治認同和政治地位[3]。這種身份認同在一些重要的方面明顯區別于以往的民權運動、女權運動等。所以,如果說身份在原初意義上是個體性的、文化性的訴求,那么在身份政治中,身份就指向了群體性、社會性的訴求,是所有個體差異的多樣性集合[4]。就其訴求而言,首先,身份政治倡導歷史上處于弱勢或受歧視的特定身份群體(如少數族裔、女性等)應享有專屬的權利保障與平權措施,以糾正歷史的不公與現實的不平等;其次,他們還主張在某些具體情況下,如招聘、升學等,應給予這些弱勢群體優先權或優先對待,以實現實質上的平等;再次,他們提倡主流社會應接受和尊重多元文化,承認每個群體都有其獨特的文化認同,反對強制同化為主流文化;最后,身份政治通常主張政府應采取積極的立法、政策干預,以支持身份群體的權益保障。
美國身份政治運動的中心是維護和爭取某個特定群體的權利,如黑人群體、女性群體、同性戀群體等,為了達成這一目標,身份政治有時會強調群體認同,將個人定義為某個群體的一員,而非作為獨立自主的個體。這種做法可能會產生兩個問題,一是損害個人自主選擇的空間。群體權利一旦過于凌駕于個人權利之上,個人在思想和行為上的自由選擇就可能受到限制,個人被期待服從于所屬群體的期待和利益訴求,就限制了個體自我實現的自由。二是加深群體隔離和對立。過于強調種族、性別等群體差異,可能助長社會的分裂,加深不同群體之間的誤會和隔閡,導致群體之間的交流互動減少,共同的認同和理解隨之下降。所以,令自由主義者擔憂的是,身份政治在擴大某些群體權利的同時,可能會在不經意間損害個人自由,并助長社會的分裂局面。自由主義者認為個人不應被完全綁定在某個群體中,一個健康的社會需要在群體間建立溝通橋梁和共同認同。2018年4月,英國《金融時報》首席外交事務評論員吉迪恩·拉赫曼在該報發文稱,在一個自由社會中,應該由個人來塑造自己的身份認同。把族群身份認同置于個人身份認同之上,不僅是不自由的同時也是危險的[5]。
這也是自由主義者評價身份政治的一個難點:如何在擴大群體權利與維護個人自由,以及增進不同群體之間的互動理解之間取得平衡。身份政治強調個體的身份認同和集體權利,而個人主義強調個體的自主性和自由選擇,這種矛盾源于身份政治對于身份認同的重視可能會導致個體被歸類為特定身份群體中,從而有可能限制了個體的自由選擇和獨立思考。
身份政治追求平等和公平,但在實踐中,有時會出現對某些特定身份群體的優先權要求,這可能會與平等主義的理念相沖突,因為平等主義強調對每個人平等的關注和待遇,而不是將某些身份群體置于優先地位。自由主義和身份政治在平等概念上有不同詮釋,自由主義倡導的平等主要有機會平等和形式平等,自由主義者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有同等的機會和權利去追求成功和幸福,這要求在法律和制度上給予每個人同等的機會,以實現他們的人生目的。法律和政策對每個公民一視同仁,沒有不合理的區別對待,每個人在法律面前有同等的權利和義務。身份政治強調的更多是實質平等和結果平等,這個概念更加關注歷史遺留下來的不平等實質情況,他們要求采取行動消除這些不平等,讓處境更困難的群體有同等的機會去達到同樣的結果,這有時需要照顧他們的特殊需求,并且他們更加關注人生結果的均等分配,即不同人最終達到的社會地位和福祉狀況的公平性,意在彌補不同起跑點對人生結果的影響。英國著名左翼學者艾里克·霍布斯鮑姆就指出,身份政治追求在給定的政治共同體內部尋求優惠、差別對待或者尋求特殊對待,是宣泄的和佯裝的政治[6]。他在《身份政治與左派》中寫到:“左派對于平等的追求是普遍主義的,平等和博愛是為全人類的;而身份政治本質上并非為了所有人,而只是為了某些特定群體的成員。但是很多左派人士從一開始把頭扎進身份政治的深水時忘記了這一點。”[7]
所以,身份政治為了追求實質平等和結果平等,有時需要采取平權措施來幫助處境比較困難的群體。但如果這些措施過激或者長期化,可能產生相反的效果,損害機會平等,甚至導致新的不平等。這也是自由主義者評價相關政策的另一個難點。
自由主義和身份政治在普世主義理念上同樣存在差異,美國身份政治傾向于關注不同身份群體的特殊需求和文化表達,而普遍主義強調共同的普遍價值和利益。這種矛盾可能導致對普遍主義的忽視,因為身份政治強調特定身份群體的差異和特殊性,有時可能忽略了普遍的共享價值觀和目標,自由主義相信存在人性共同的基本屬性,超越種族、民族、文化等差異,這些共同屬性,如理性、同情心、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渴望等,可以成為建立人類共同體的基石,所以自由主義強調發掘和團結人性的共通點。身份政治強調不同群體之間的差異與獨特性,多元文化主義認為主流自由主義的普遍公民身份看似公平,實質是在形式平等的外衣下抹殺了人的實際差別,掩蓋了對少數群體和弱勢群體的排斥和歧視[8],所以他們更加關注每個群體的文化、歷史經驗的獨特性,以及由此產生的利益訴求和政治主張的差異性。這種群體本位的視角,過于強調特殊性的政治卻恰恰會為了增多一些人的自由而減損另一些人的自由,有時甚至是減損多數人的自由而滿足少數人的自由[9],其結果可能助長不同群體間的隔離和對立,破壞美國文化共同體建設。
所以,自由主義者的擔憂是,身份政治過于強調種族、文化等差異,可能助長社會分裂的趨勢,而不是增進社會凝聚力,如果社會不同成員僅從各自群體利益出發,彼此對立,那么很難達成共同理解和廣泛團結。不過,身份政治的支持者會爭辯說,一個健康的共同體不應該忽視群體間的差異,而應該在滿足各群體權利的同時培養彼此的理解。所以,這也是在自由主義和多元主義之間尋找平衡的新的矛盾點。
自由主義和身份政治在實現社會進步的路徑上有著不同的信念。自由主義者相信,個人自由的最大化可以讓社會取得進步,因為個人是改變社會的根基,個體觀念和行為的改變可以促進整體社會觀念的進步,并且個人追求自身利益和幸福的自由,可以激發人的創造力,推動科技和經濟的進步。此外,言論自由和思想自由可以產生理性討論,這有利于促進社會價值觀的進步。所以,自由主義認為社會進步最終源自個人自由與理性選擇的積累效果,政府和集體應該給個人更多自由,而非試圖實行意識形態改造。身份政治的支持者可能不完全信任個體自由選擇和市場機制的效果。他們認為,歷史遺留的不平等和偏見,限制了某些群體通過個人努力實現進步的能力,所以需要集體行動和政治手段來消除障礙,讓社會朝更加公平和進步的方向發展。
換言之,自由主義更加相信自發秩序和個人選擇,身份政治可能更加傾向于通過政治改造來實現理想,兩者在社會進步手段的選擇上有差異,這也是二者內在的一個重要彌合點。
從馬克思主義的視角來看,身份政治與自由主義的沖突可以理解為資本主義社會內在矛盾的體現。馬克思主義認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根本矛盾在于生產關系與生產力之間的矛盾。生產關系,即各類社會關系的總和,已經不能適應生產力的發展,成為生產力發展的枷鎖,就必須被改變。
在此框架下,身份政治代表是作為“上層建筑”的一部分意識形態與價值觀的變化。隨著勞動人民對平等、公正的要求逐漸提高,身份政治運動就隨之產生,它代表著人們政治與法律意識的進步。但與此同時,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和私有制仍未發生變化,這就導致身份政治運動的訴求無法在現有體制內得到徹底實施。因市場的“無視群體”機制與身份政治的群體主張存在矛盾,導致許多運動陷入被吸收被分割的困境。因而,從馬克思主義的視角看,要真正解決身份政治運動的訴求,就必須觸及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實行公有制以徹底改變生產關系。在此之前,身份政治與自由主義的矛盾將難以通過表面改革加以消弭,它們代表的只是資本主義社會內在矛盾的兩個方面,必須在系統性變革中才能最終協調。
從馬克思主義視角來看,身份政治與自由主義沖突的深層原因有以下幾點:一是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矛盾。資產階級控制資本和生產資料,剝削勞動人民,導致社會財富的極度不均,這就產生了不同社會群體間的利益沖突和價值觀差異,身份政治運動即是其中一種表現形式。二是資本主義制度的不足。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與市場體系無法解決社會不平等問題,未能產生共同的政治與文化認同,這導致社會分化與對立,身份政治運動反映了人們對現有體制的不滿。三是意識形態的局限。自由主義意識形態過于強調個人主義和市場機制,忽視了不同社會群體面臨的體制性障礙,無法實現真正的平等,這加劇了身份政治的負面影響。四是資本主義危機的影響。當資本主義發展到一定階段,其內在矛盾日益尖銳,社會危機不斷,民眾對現狀的不滿和不安全感上升,極易產生過激的政治主張,身份政治運動即有此傾向。
所以,總體來說,馬克思主義認為身份政治與自由主義沖突的深層原因在于資本主義制度自身的缺陷與危機,這導致社會貧富差距拉大、階級矛盾尖銳,民眾的共同認同感下降、政治主張分化。要真正化解這一沖突,必須對資本主義制度本身進行變革,實現生產資料公有和分配公平的社會主義理想。
身份政治與自由主義的關系是一個復雜的課題,代表了美國當代社會在個人與群體、平等與自由等價值之間的矛盾追求。美國身份政治與自由主義在理念和實現路徑上存在差異,前者更加強調群體權利和實質平等,后者更加強調個人權利和機會平等,這使得兩者在個人與群體、多數與少數之間的權衡上存在張力。但是,身份政治與自由主義也有重合的追求,如自由、平等與社會進步的共同理念。兩者只是在實現這些理念的路徑選擇上存在分歧,前者更加倚重政治改革,后者更加信任自發秩序,這決定了兩者既存在對抗也有協調空間。
從更廣闊的制度層面來看,身份政治與自由主義的差異源于資本主義社會結構性矛盾,要真正化解兩者差異必須對資本主義體制本身進行變革,馬克思主義認為,這需要轉變為社會主義制度和生產關系,徹底結束階級剝削和生產資料私有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