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自然觀念的思想史蠡探
——威廉·萊斯《自然的控制》文本學梳理

杜昭瑩

(山西大學,太原 030000)

工業文明興起以來,人類憑借現代科學技術控制自然,以便最大限度滿足自身的需求和欲望。一定意義上說,也正是在科技征服自然的進程中,煤炭化石能源的大規模過度開采使用造成全球變暖的災難性后果,原始森林無節制地采伐利用帶來生態系統的人為破壞,以及人類活動空間的無限擴大致使野生動植物生存出現危機。于是有人認為,科學技術及其控制自然的觀念是現代生態環境危機產生的根源,要走出人與自然關系的矛盾對抗,必須祛除科技控制自然思想觀念。然而加拿大生態馬克思主義學者威廉·萊斯(1939—,以下簡稱萊斯)卻認為,“環境問題的根源不在科學本身,而在于一種意識形態,現代科學僅僅是控制自然這一更大謀劃的工具”[1]2。在萊斯看來,科學技術是連接人與自然的中介,是實現控制自然的工具,我們需要厘清的是在何種觀念下使用科技,如果僅僅簡單地將現代科技視為生態環境危機的罪惡源頭,乃是誤把征兆當本質,無疑是一種本末倒置的錯誤觀念。因此,系統考察科技控制自然觀念的思想發展歷程,深刻揭示其何以產生的思想文化根源,對正確認識科學技術在人類利用自然中的作用以及化解現代生態環境危機具有重要價值。

一、科技征服自然的觀念萌芽

萊斯在《自然的控制》一書中提出:“在使用工具中產生的優越于自然的態度和在人類活動中感到的獨立性和力量,同認為這些工具是‘惡魔’的周期性恐懼感并列而行。”[1]24不可否認,人類對工具充滿了迷戀與渴望,工具在生產活動中迸發的巨大力量使得其操縱者產生了優越于自然的態度,與此同時操縱者又清醒意識到自身無法完全掌控其命運,由此,與迷戀渴望工具相伴隨的是對其不可控力量造成邪惡的懷疑與恐懼。萊斯對神話、基督教以及文藝復興時期哲學中控制自然觀念進行了歷史性探究,發現控制自然觀念以世俗形式與邪惡感、恐懼感相聯并陷入人類精神的黑暗面,其漫長且復雜地控制自然觀念形成過程值得我們深入挖掘。

第一,人類自誕生起便與技術工具相系敷。人與自然打交道過程中制造利用工具的獨特能力亦是區分人與動物的顯著標志,要而言之,人生存本身即是技術性的。神話的外表包裹其中的依然是陳舊的內容,古希臘神話悲劇內核下裹縛的是人類面對強大未知自然時內心產生的恐懼與無力,該心理又增強了通過利用工具征服自然的狂熱與迷戀,伊卡洛斯的悲劇即是如此。神話故事中的代達羅斯身為能工巧匠,利用精湛的技藝制造了世間最精妙的機械,為了與兒子伊卡洛斯一同逃離囚禁他們的迷宮,代達羅斯創造出得以擺脫自然束縛從而獲得自由的翅膀。伊卡洛斯重獲自由卻將父親“不要飛得過高或過低”的忠告拋之腦后,蠟質雙翼遭到太陽炙烤而融化,最終伊卡洛斯喪生海中(1)引自代達羅斯神話故事。。馬克思曾提到,任何神話都是“通過人民的幻想用一種不自覺的藝術方式加工過的自然和社會形式本身”[2]。因此,古代神話有關科技的表達是基于現實科技發展水平加上獨特的想象力幻想出來的非現實的技術,然而伊卡洛斯最終自我毀滅的結局反映了人類利用工具的不安與恐懼。該神話強調人類若要征服自然突破阻礙獲得成功,技藝是不可或缺的手段,即人類無法擺脫技術生存的命運,應用技術同時須得限制一定的范圍,脫離技術最初的目的與限制的范圍其結果充滿危險且令人恐懼。

第二,林恩·懷特(Lynn White,美國歷史學家,以下簡稱懷特)曾指出地球環境的日益破壞是能動的技術和科學的產物,不能離開深藏于基督教義中對自然的明確態度。懷特以為生態危機的產生根源在于宗教,所以他提出解決生態危機勢必進行宗教改革而非技術救治。綜觀哲學史,大多數偉大的科學家都關注宗教問題,神學關懷也因此影響科學家針對科學進步意義的認知。西方科學家對自然的態度離不開基督教的影響,基督教強調人的主導地位和創造作用,利用“認識造物主”等教義一改泛靈論傳統,加深了“控制自然”觀念的影響。基督教反對泛靈論觀點持有者以敬畏態度對待自然的道德傳統,“反對賦予自然萬物以神性,將自然萬物同上帝、天使、圣者和普通人一起納入倫理關懷”[3]。正如基督教教義所闡釋的那樣,自然為人類任意開發使用。該教義印證了懷特的論述,即基督徒通過消滅泛靈論,達到對自然對象漠不關心并開發自然的理想目標。

第三,文藝復興時期科技征服自然觀念明顯得到升華,此時期極易從自然巫術理論中找到控制自然的觀念,由此文藝復興是現代控制自然觀念根源所在。人們對中世紀時期的宗教主義和經院哲學進行反思并開始強調人類在自然和社會中的地位和作用,該背景下人們重新探討技術的本質及作用,將其視為為人類服務的工具。顯而易見,文藝復興時期的技術觀實質是人本主義的技術觀。文藝復興哲學最基本的特征是重新評價人的形象。該時期人類不斷提高利用和控制自然的能力,甚至將自身力量等同于神性力量。“模仿所有神性的工作,并且完善、改進和提高下界自然的工作。所以,在這種貫穿自身的人的行為方式中,人的力量幾乎完全等同于神性的力量。”[1]32這種力量是由巫術的實踐所產生出人與自然關系的新態度,文藝復興階段所謂的巫術師已探索出自然的運行規律,利用規律付諸實踐于自然行為上以助其達到預期結果。此舉為以后科技繁榮發展作了充足的準備,明確揭示了人類試圖識破蘊于自然的“奧秘”和“效用”,從而獲得力量與財富,也正因此文藝復興時期控制自然觀念始終貫穿其中。

二、控制自然觀念的確立:知識就是力量

歷史如車輪滾滾向前,物質變革發生前總有偉大的思想比其先行。文藝復興與宗教改革運動無疑發出了人類自我意識覺醒與渴望追求現實幸福的時代呼喚,培根則將時代呼喚凝聚為時代最強音,他致力于成為科學上的哥倫布并努力開拓探索科學的新領域,在著作《新大西島》中曾提出建立科學技術研究體制的想法,說明他對科學技術發展的重視且敏銳覺察到該發展對時代所產生的深遠影響。培根在《新大西島》中所提到的“所羅門之宮”,“它是專為研究上帝所創造的自然和人類而建立的”[4]。培根借“所羅門之宮”元老的口吻指出,該機構創立的目的就是破解自然秘密公式,探究事物的本原和運行中的奧秘,從而擴展人類具有的知識領域,最終使理想成為可能。培根終其一生強調知識的重要性,通過對知識的獲取推進科技發展從而實現人類征服自然的欲望,“將自然知識與道德知識明確劃界”與“知識就是力量”是培根做出的兩項杰出貢獻。

其一,通過明確區分自然知識和道德知識使人們擺脫探索自然“奇跡”唯恐上帝震怒的恐懼,敢于大力發展科技從而揭示自然的奧秘。隨著資本主義席卷歐洲,占據統治地位的基督教雖受此影響使宗教組織和社會基礎逐漸削弱瓦解,但力量依然十分強大、不容小覷。培根發現在此情況下推進科學技術并通過科技手段精確闡釋控制自然的觀念絕非易事,因此為了清晰論述自身觀點,培根采取了受逐漸減弱的宗教文化影響下更易世俗化的方法,即將自然知識與道德知識明確劃界。培根認為人由于墮落同時失去了其清白和對創造物的統治。不過他提出了解決辦法,前者靠宗教和信仰,后者靠技藝和科學。培根認為人因不可饒恕的原罪被驅逐出伊甸園,在此受到的傷害和罪惡可以通過宗教和科學的努力得到慰藉和削減。他做出兩個區分的目的在于安慰民眾不必憂慮因科技發展而擾亂自然秩序使上帝震怒,以科技進步控制自然的觀念是“清白的”,絕不阻礙上帝的計劃。

其二,人們渴望獲取知識其實就掌握了打開自然寶庫的鑰匙。正是這兩項突出貢獻使得由技藝和科學所恢復的人類統治自然權成為可能。培根認為自然王國與其他領域并無不同,同樣需要力量對其進行攻克。“知識就是力量”偉大口號的提出亦表達了依靠技藝戰勝自然的主張。培根指出不愿從事自然事業的人是何等渺小且卑微,“我已經獲得了使自然和她所有的兒女成為你的奴隸,為你服務的真理”[1]51。萊斯認為將管理和征服自然比作偉大事業的做法是通過以政治隱喻形式而后表達了一種對自然的專制主義思想,并且強調增長知識的做法更易于掌控自然以達到物質方面發展穩定的目的。

培根詳細論證了知識增長有益于掌控自然,他認為論證科學的目標是創造技藝而非創造觀點。即對原理本身的創造而非是對與原理統一事物的創造,是對工作選擇與引導方法的創造,而非是對可能理由的創造。通過對科學目標進行論述,培根試圖將自己的策略付諸實踐,人類使用自然哲學卻無法提高利用自然能力的失望心態阻礙探索新研究,欲解決該問題,培根擴大了“知識”的范圍。“當代的機械發明不僅致力于斯文地指引自然之路,它們還有力量去戰勝和征服她,去動搖她和她的基礎。”[1]53培根建立了該技藝戰勝自然令人震驚的新態度,并強調只要認真遵守“服從自然最終支配自然”的原則,巨大的報償將隨之而來。

三、控制自然觀念的成熟及反思

迷戀自然無疑是十七世紀歐洲真實精神生活的映射,人們迷信自然蘊藏著無窮的“秘密”,主張利用新的思想方法捕獲自然的奇跡與奧秘,從而滿足人類得以模仿造物主行為的愿望。人類文明發展的關鍵即是人和自然主動關系信念的不斷增強,人類以為提高地位尊嚴的方法集中體現在追尋自然隱秘的奇跡并根據造物主的意志對其操縱,該信念推動了科學技術事業的發展。通過觀察與實驗室控制,認識自然成為該時代的顯著特征,科學技術與控制自然的欲望聯系愈發緊密,最終達到控制自然無法離開科學技術的狀況。然而,不證自明又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僵化,馬克思打破控制自然觀念的僵化進一步對其分析和解剖,此時控制自然的觀念達到真正的成熟。

(一)馬克思“自然概念”范疇的提出

萊斯指出,當科技控制自然觀念已然僵化,雖然笛卡爾之后的一些哲學家對控制自然概念與現代工業生產方式有基礎性認識,但是只有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工業化結構以及控制自然概念展開最為深刻的研究。勞動過程中形成的人與自然關系是馬克思認識歷史的關鍵,由此,馬克思在其著作中提出了自然概念范疇。

馬克思最重要的范疇之一是“自然概念”。他概括了人與自然的辯證法理論,深刻展現了人與自然之間如何相互聯系、相互作用,利用“人對自然的理論與實踐關系”打破科技控制自然觀念的持續僵化狀態。其一,自然是人類活動的場所,人屬于自然的一部分,人與自然被視為一個息息相關、休戚與共的命運共同體,二者并非彼此獨立而是整合共存。人來源于自然,自然是所有社會組織形式勞動的基礎,“他因為要在一種對于他自己的生活有用的形態上占有自然物質,才推動各種屬于人身體的自然力”[1]74。人類的勞動能力被視為所擁有自然能力其中的一種表達形式。其二,人類在滿足自己日益增長需求的過程中利用并改造自然。當人利用勞動作用于自然且改變它時,人類改變了人類自己的自然,這意味著人類為了生產活動改變自然的同時亦是對人類自身的改變,勞動是無限持續的過程。

(二)馬克思新型人的理論

有關馬克思新型人的理論可被視為對圣西門思想的深入與發展。十九世紀中葉工業系統日益完善,面對愈發進步的工業體系,馬克思意識到機器替代勞動力不僅能將人從無趣的勞動中解放出來,而且將由此出現一種新型的人。“他不再是生產過程的主要當事者,而是站在生產過程的旁邊。”[5]這表現了生產和財富的宏大基石是“占有人本身的一般生產力”,不同于以往的人自身的直接勞動或是人的勞動時間,這種轉變昭示著人對自然統治方式的改變,正如馬克思提及人對自然界的了解和通過人作為社會體的存在來對自然的統治,總之,是社會個人的發展。

萊斯認為這種對人與自然關系的解釋是“抽象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并不是自發相互作用的,是由于人們利益彼此發生沖突強迫性產生的被動回應,也就是說,生產率水平愈高,滿足需求愈發由間接的社會因素進行調節,而并非直接純粹的推動。原本勞動成果在社會發展形式中是共同的,然而隨著社會階級不斷分化,導致勞動過程中建立起新制度,即資本主義社會中人們在雇傭勞動條件下,為了滿足自身需求同自然斗爭。人類統治自然的水平由人類自身發展達到的一定階段所表現,然而現實中通過控制自然獲得的物質利益總有分配不公的情況,因此無論人類如何控制,由于階級社會內部沖突勢必不能始終控制生產系統,馬克思總結,最終只能出現無階級的社會。

(三)重新評價控制自然

經過馬克思的研究,階級意識和技術狀況皆發生了巨大變化,他認為從本質上講控制自然是勞動過程進化的要素之一。當社會處于發展的高級階段,控制自然愈發被視為人能力的增長,工業與科學之間的結合與作用則表現了此種過程,科學、控制自然、人的能力三者的發展被視作一回事。控制自然之所以表現為工業與科學的結合,原因在于其將人與自然關系形式與社會變化理論相結合,因而該研究為馬克思主義理論賦予巨大的內聚力與力量。

馬克思提出,資本主義社會技術并非是掩飾階級沖突與不公正的根源,催生社會變化的重要要素也并非是控制自然,馬克思由此期望無產階級社會意識和控制自然一同發展,該控制是工業生產勞動過程中的經驗總結。即使歷史發展并未如馬克思、恩格斯預料的那樣,但是我們不能否認他們對于控制自然理論的深入見解,社會主義國家在生態問題上走資本主義國家老路的原因既不是社會主義制度能力不足,也不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出現錯誤,是因為馬克思無法預見當人與自然之間處于理性控制之下,所引發的某種全球統一化社會秩序可能形成的結構,更無法預料科技發展已然被視作國家間競爭的必要工具。

萊斯通過對馬克思自然概念范疇與新型人的理論進行說明,肯定了馬克思對控制自然觀點的深入理解,揭示了馬克思主義經典理論的生態學意蘊,為后續生態理論研究做出巨大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