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田七友”之黃維樑

沙田山居，忽忽四有半年，朋友當(dāng)然不止七位，而于此七友，我所知者當(dāng)然也不止如此。一個人的生命正如冰山，露在水面的不過十之二三，我于七友，所知恐亦不過十之三四。以下所記，多為曲筆側(cè)寫，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只能聊充傳記的腳注。取景則又不遠(yuǎn)不近，相當(dāng)于電影的中距離鏡頭，激發(fā)興趣則有余，滿饜好奇則不夠。至于此文刊載之后，七友尚能余下幾友，七座冰山會變幾座火山，亦非我所敢預(yù)測，所賴者，友情的彈性和高士的幽默感而已。萬一我運(yùn)筆偶近漫畫，那也只是想逗我的讀者高興，不是想惹我的朋友不高興。根據(jù)“互惠”的原則，七友之中如果有誰報我以相同的筆調(diào)，我必定欣然受之，認(rèn)為變相之恭維。文中人名太多，盡量免去尊稱，以示親切，而非不敬。

（以下寫宋淇、高克毅、思果、陳之藩、胡金銓、劉國松，從略。全文題為《沙田七友記》。）

“維樑酒”和李白像

我家廚房的碗櫥里，有一只長頸胖肚的七寸小瓶，外糅褐釉，里面盛的是我自制的茱萸酒，用辛辣的茱萸子泡在紹興酒里配成。兩年前的重九，維樑剛從美國回港，來中文大學(xué)任教，我邀他和太太江寧來家里吃飯，便開樽以饗新科博士。酒味頗烈，主客又皆不善飲，半樽而止。后來向我存索飲，便叫它作“維樑酒”，他也知道是何所指。

客廳壁爐之上，有一條黑石的擱板，紛然并列的飾物珍玩之間，有三件陶瓷小品最富紀(jì)念價值，因此最逗我巡回的目光。中間的一件是丹麥人魚公主石上踞坐的磁像，色調(diào)鮮淺，輪廓溫柔。右邊也是丹麥特產(chǎn)的磁像，狀為農(nóng)家少女跪地為母牛擠奶，那母牛回過頭來，親切地對著少女，更越過她低俯的頭上，望著海底上來的人魚公主。兩件瓷器都是我從哥本哈根帶回來的。

左邊的陶藝，則是詩仙李白半倚在石幾之上，右手搦管臨紙，微揚(yáng)的臉部將目光投向遠(yuǎn)處，似待詩興之來，而身畔隆然，正是一壇美酒。詩仙烏帽青衫，風(fēng)神朗爽，長髯飄飄欲動，真有出塵之想。但他目光所及，也正是那撩人遐思的人魚。這么安排，似乎對李白有點失敬，不過禮教原不為詩仙而設(shè)，果真詩仙邂逅水靈，也許驚艷之余，一首七絕立揮而就，也未可知。這絕妙的陶像是維樑和國彬兩對伉儷送我的生日禮物，鼓勵我——多多寫詩，不是多窺人魚。

從煩惱騎士到快樂騎士

詩，正是維樑、國彬和我的文字因緣，也是我和千萬朋友識與不識的文字因緣。“太初有字，神其倡之，即字即神。”《約翰福音》開卷的名句，正好借喻來做我的注腳。我和維樑相識，也是從字開始，因字而及人的。該是“文星時代”的末期，維樑還在新亞書院讀書，看過我的作品。屢在香港的刊物上用游之夏的筆名撰文評介。1969 年春天，我來港開會，紹銘邀我到崇基演講，維樑也在座中。后來他和十幾位青年作者去富都酒店看我，面對全是陌生的臉孔，又且忙于答問，同時也弄不清黃維樑就是游之夏，匆匆一敘并未把“字”還原為“人”。

那年秋天，也是巧合，他從中國香港，我從中國臺灣，都去了美國。他遠(yuǎn)征奧克拉荷馬的靜水鎮(zhèn)，修習(xí)新聞，我則高棲丹佛，兩地相去約六百英里。第二年的感恩節(jié)，他駕了白色的科維爾（Covair），迢迢從靜水鎮(zhèn)北上丹佛來看我，正值商禽等幾位朋友也從愛奧華趕來，一時熱鬧異常，歡敘三日才依依別去。記得相聚的第二天，主人帶客登落磯大山游紅石劇場，我駕自己的鹿軒（Impala）載著家人前導(dǎo)，維樑則載著眾客后隨。落磯山高坡峻，果然名不虛傳。到了半山，原來的鵝毛小雪驟密起來，緊要關(guān)頭，正如維樑所擔(dān)心，那老爺車科維爾忽然尾揚(yáng)白煙，顯然引擎過熱，只好趕快熄火，推向路旁。最后總算蹣跚開去一家加油站，留車待修。眾人并不氣餒，改乘鹿軒登高賞雪，然后由我分兩次載家人和客人回去丹佛，足足亂了一天。

后來載中文大學(xué)同事，維樑又駕了一輛老爺白車，謹(jǐn)慎從事，擔(dān)足了心。所以記憶里的維樑，總是一位驅(qū)策頑駑困頓道途的煩惱騎士。不料近日他一氣之下，逐走老駑，牽來新駒，喚我下樓相馬。原來是一輛湖綠色的可睇娜（Cortina），從此馳騁生風(fēng)，變了快樂騎士。

維樑怕熱·文豪體胖

在美國見到維樑時，他還是一個漂泊的單身漢，學(xué)業(yè)未成，所修亦非所好，容顏不算豐滿。兩年前在沙田重逢，這一切都變了。他胖了起來，不但結(jié)了婚，且做了一個小女孩的爸爸。太太江寧出身于臺大中文系，人極清雅，正懷著第二個孩子。維樑在俄亥俄州立大學(xué)獲得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現(xiàn)任中文系講師，頗受學(xué)生歡迎。也許在他眼里，我的變化更多——九年前那位中年作家早生了華發(fā)，湖海豪氣，山河鄉(xiāng)心，一半得向早歲的詩韻文風(fēng)里去追尋了，所幸者，手里的這支筆繆思尚未討還。

維樑體貌既豐，亦有減胖之意，一度與周英雄等少壯派拜在思果門下，勤習(xí)太極拳法，不知怎的，似乎未見實效。所以他最怕熱，夏天來我家做客，全家都感到緊張，深恐熱壞了他。他坐在那里，先是強(qiáng)自忍住，一任汗出如蒸，繼而坐立不安，倉皇四顧，看是否仍有一扇窗擋在他和清風(fēng)之間，未盡開敞，終于忍不住站了起來，把所有的窗戶逐一扭開，到再扭便斷的程度，好像整個房間患了恐閉癥（claustrophobia）一般。其實這時戶外并無風(fēng)的喜訊，他這樣做，除了汗出加劇之外，毫無益處，主人看了，心里更熱。其實釜底抽薪之法，端在減胖，如能減到我這般瘦，問題自然消失——到了那時再煩心冬天怕冷，也不算遲，何況亞熱帶原就冬短夏長。

看到維樑怕熱，我就想到紀(jì)曉嵐和乾隆之間的趣事。如果我預(yù)言不差，只怕維樑不容易瘦回去了，加以他性情溫厚，語調(diào)在深邃富足之余有金石聲，乃是壽征，很有希望在晚年做一個達(dá)觀而發(fā)福的文豪。也許正因自己太瘦，潛意識里總覺得文豪該胖，像約翰生、柯立基和蔡斯德敦那樣才好，至于瘦子如蕭伯納、喬艾斯者，分量總像輕些。

對年輕學(xué)者有厚望焉

這話并不是全然滑稽。今日中國臺港和海外年輕一代的文學(xué)學(xué)者，人才濟(jì)濟(jì)，潛力甚厚，前途是十分樂觀的。維樑正是其間的中堅。思果常對我說，他和英雄、國彬、維樑交接，常驚于他們的潛厚與淹通，宋淇對他們也具厚望。

維樑出身新亞中文系，復(fù)佐以西洋文學(xué)之修養(yǎng)，在出身外文復(fù)回歸中文的一般比較文學(xué)學(xué)者之間，算是一個異數(shù)。他動筆既早，揮筆又勤，于文學(xué)批評不但能寫，而且敢言，假以時日，不難成為現(xiàn)代文壇一個有力的聲音。對于詩，他久有一份崇敬與熱愛，不但熟研古典詩論，更推而廣之，及于早期的新詩和中國臺港兩地的現(xiàn)代詩。在香港文學(xué)界，了解并關(guān)心兩地詩壇的青年學(xué)者，像維樑這樣的并不多見。他論析古典詩評的《中國詩學(xué)縱橫論》一書，已經(jīng)留下頗深的印象，博得若干好評，至于散篇的文章，像對于鄭愁予和黃國彬的評析，也詳盡而有見地，與一般泛述草評的短文頗不相同，將來輯成專書，當(dāng)有健康的影響。

沙田七友之中，只有維樑是粵人，且最年輕。或有“勢奴”（snob）之輩咤而怪之，謂彼何人哉，乃附六友之末？在此我要聲明，這只是興至記趣的長篇小品，近于英人隨筆的促膝筆談，所謂familiaressay 者是也，初非月旦人物品評文章之學(xué)術(shù)論文，所以只字片言及于價值判斷者，都不脫主觀而帶感情。何況波浪相推，今之后浪，他日終成前浪，代有才人，百年而后，究竟誰是龍頭，誰是驥尾？至于友而舉七，也只是取其吉數(shù)，渾成動聽而已。此后有緣，或竟擴(kuò)而充之，變成八友、九友，至于十二友之多，亦未可知。

（本文完稿于1978 年12 月14 日；余氏原文不分節(jié)，無小標(biāo)題。）

作 者： 余光中（1928—2017），詩人、散文家、翻譯家，寫此文時是香港中文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

編 輯：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