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去春來,時光任苒,近半個世紀的歲月里,出現過太多的人和事,像雨像霧又像風,揮之不去,不招自來,喜耶悲耶,難以訴說。2018年退休離開工作崗位,淡出公眾視野后,一些所謂的人和一些所謂的事,漸行漸遠,乃至無影無蹤。惟有引領我踏入學術門檻的三位先生,卻時常在腦海里浮現,歷久而彌新。
第一位是廖立先生。受劉濟獻等老師的影響,讀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就已喜歡上中國現代文學,課余之暇,常向他們請教魯迅、巴金作品中的一些問題。不知是什么時候,劉老師突然說,咱們系的廖立先生是很有學問的,他在開封師院教過蘇俄文學、文藝理論、古代文學,來鄭州大學后講現代文學史,開魯迅專題,尤其是對《野草》的研究,得到過北京師范大學李何林先生的贊賞,而且他開的每門課都深入淺出,史論結合,很受學生的歡迎。
初識廖先生是大學四年級的下學期,這學期的課不多,主要任務是寫畢業論文。因和毛德富兄、鄭崗嶺兄一同拜訪過河南新詩人蘇金傘先生,也看過他的《地層下》《窗外》《入伍》《勃鴣鳥》等詩集,趣味相投情感相近,便立了《論蘇金傘的新詩創作》選題,初稿完成,第一時間呈請劉老師修改指正,他看后還算滿意。閑聊時說,我今天下午去看廖老師,你跟我一塊去吧?
廖先生住在順河路黃委會家屬院,五六十年代的蘇式建筑,普普通通,有五六十平米大小,干凈整潔,布置得溫馨雅致。老人家高高的個子,面孔清瘦,兩眼清澈明亮,待人和藹可親,沒有客套話,三言兩語之后,便直奔主題。那天的談話內容是講廖先生往河南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調動的事。劉老師說,您在鄭州大學職稱一時難以解決,心情也不順暢,換換環境也好,到那里可繼續您的魯迅研究。不料,廖先生卻說,現在的興趣已轉移到邊塞詩方面了,正在校對整理岑參的著作。
半年之后,我大學畢業,據傳先是分配到河南省委黨校文史教研室,后來,又莫名其妙地調至社會科學院《中州學刊》編輯部。入院一個星期,即在文學所辦公室見到了廖先生。對我來這里工作,他是很高興的,囑咐我先熟悉編輯部的業務,虛心向老同志學習,過幾天會給我定個學習計劃,列個書單。
廖先生是1949年以前讀的大學,國學功底非同一般,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緊跟時代步伐,又認真、系統地學習了馬列主義文藝理論和蘇俄文學,再加上長期在高等學府任教,其學識、修養、見聞都相當出眾,他開出的書目,全然都是古今中外的經典杰作。不解的是,他明明知道我熱愛現代文學,也立志在這塊土地上耕耘,而在他開的書單里卻沒有一個現代作家的名錄。
將廖先生開列的經典通讀一遍后,我也試著寫了點東西,名曰《郁達夫與林語堂》,送給他指點,他看后說,你很會寫文章,能揚長避短,照這個路子走下去,會成功的。對其所言,我有點疑惑,不知自己的長是啥,短在何處?看我一臉不解的樣子,他又言道,擅長收集史料,靈活運用史料,從中提練出自己的見解,以史為鑒,表明觀點,抒發情感,這是你的所長,走的是一條“六經注我”之路。
聽先生所言,我似乎明白點什么,古人云的做學問有兩條路,一是六經注我,一是我注六經。前者從浩翰的史料中尋找新意,提煉觀點,微觀是也;后者則須有深厚雄渾的理論做基礎,高屋建瓴,發現問題,解決問題,指明方向,曰宏觀大道。
人貴有自知之明,對自己我還是有清醒認識的,生長在豫東一個偏僻的小鄉村,孤陋寡聞,沒見過大世面,所學古文和歷史僅限于課本,愛讀的小說,全是紅色革命書籍,諸如《林海雪原》《紅旗譜》《青春之歌》《野火春風斗古城》之類,上大學之后才有幸閱讀《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等古典名著,至于《巴黎圣母院》《呼嘯山莊》《羊脂球》《靜靜的頓河》《紅與黑》《安娜卡列尼娜》等世界著名則是聞所未聞。
廖先生的一番點撥,真是如醍醐灌頂,我遂放棄艱澀的理論書籍,輕松愉快地在“史料”的園地里辛勤勞作,不求有驚人的發現,只為尋找精神的極樂世界,在那里安身立命,放飛自我。從青春到白發,幾十年過去了,我的學問之路仍遵循的是廖先生當年所指的那條道。
第二位是欒星先生。
知道欒星先生的大名也是在大學讀書期間。1980年,欒星先生費盡10年心血校注的《歧路燈》由中州書畫社出版,一時洛陽紙貴,我們文科樓里的也有不少同學在閱讀議論。這本名不見經傳的清代三流小說之所以在社會上引起狂熱,以下三個原因是不可忽視的:一是出版界荒蕪了十余年,無論什么樣的著作出版都稀缺,更何況這是一種完全不同于紅色書籍的另類,嘗鮮換口味是人的共性;二是中國哲學界泰斗馮友蘭先生為該書題了簽名,名人效應使然;三是著名作家姚雪垠為該書寫了序言,稱這是“一部埋沒了200多年的優秀作品”。
馮友蘭是何許人也?北京大學教授,美國芝加歌大學博士,一部《中國哲學史》有拓荒之功,享譽海內外。姚雪垠又是何等人物?多卷本的歷史小說《李自成》曾得到毛澤東主席的肯定和支持,茅盾先生更是推崇有加。有了馮友蘭和姚雪垠兩位豫籍名人的極力推崇,《歧路燈》想不火也難?。〔恢覀冎械哪奈煌瑢W向教文藝理論課的藍翎老師說起過這事,引起了他的關注。一次在課堂上他專門就《歧路燈》發了一番議論,大意是:欒星先生是我多年的好朋友,相知甚深,無話不談,但對其所言,《歧路燈》是和《紅樓夢》《儒林外史》三足鼎立之說,是不敢茍同的,充其量,它是沙鍋三條腿中斷掉的,用泥巴沾上去的那一條。話外之音,姚雪垠、欒星對《歧路燈》的評價言過其實,過分贊譽了。細想起來,藍翎先生所言是極富哲理的,說《歧路燈》埋沒200年,是因手抄本之故,此言差矣?!都t樓夢》《儒林外史》又何嘗不是手抄本,為什么就能從民間走向殿堂,廣而傳之,流芳百世,而《歧路燈》怎么這條路就走不通呢?
欒星先生1944年河南大學文科畢業,當過教師和中學校長,以新詩和散文聞名中原大地,1957年被錯誤地劃為右派,從省文聯發配到河南省圖書館從事古籍整理工作。因時代和境遇發生了變化,不能放聲歌唱,不能發文抒情,又不甘沉淪,只有從故紙堆里去尋覓人生的真諦和樂趣,消磨那漫漫長夜和無盡的酸楚。使他蜚聲學術界和新時代文苑的《歧路燈》就是心血和汗水化作的亮麗彩虹。1979年河南省社會科學院成立后,他通過國家級的學術考試,應聘到文學所任副研究員,繼續他的古典文學研究,專著有《甲申史商》《李巖之謎》等。我首次去他府上拜訪是1982年的初春時節,地點是健康路省圖書館家屬院,小平房,面積不大,滿屋子都是書。
踏進欒星先生擁擠狹窄的書房,雖然燈光有點昏暗,但心里感覺卻是無比寬敞明亮的。在此之前,他已聽別人介紹,我喜歡現代文學,已有《論蘇金傘的新詩創作》在《鄭州大學學報》上發表,《今昔談》上也刊出了《徐玉諾在淮陽》等散文,所以一見面,他就掏心掏肺,傾其所知所見,滔滔不絕地談起了河南“五四”新文學發展史,魯山的新詩人、小說家徐玉諾,西平的“惡魔詩人”于賡虞,唐河的女作家馮沅君,盧氏的散文家曹靖華,杞縣的小說家師陀,鄧州寫《差半車麥秸》的姚雪垠,我論文中的蘇金傘等,如數家珍,纖細不漏?;蜃h或論,或褒或貶,分寸拿捏的恰到好處,因為他既是知情者,又是參與者,旁觀者清。在他的精心指導下,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就有《詩人于賡虞》《論于賡虞的詩歌》《論馮沅君的小說創作》多篇論文發表。
欒先生年青時寫新詩,中年以散文成名,后來雖沉浸在古典文學研究領域,但筆端里仍流淌著詩和遠方,即便是字斟句酌的考據文章,讀起來一點也不枯燥,滿帶散文的韻味和詩的意境。受其影響,我后來的寫作,也多是用散文的筆觸論人敘事。
在我評中級職稱和副高職稱時,欒先生的鼎力推薦,仗義執言,也沒齒難忘。到社科院之初,我先是在《中州學刊》編輯部,后又在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領導小組辦公室工作。第一次評中級職稱,年限上剛掛邊,在院學術委員會討論時,他說,小許的幾篇論文我都看過,特別是發表在《河南文史資料》上的《詩人于賡虞》,史料翔實,言之有理,持之有故,基礎不錯。學術權威出面說話了,別人也附合和著舉了手。
評副高職稱純屬意外,按當時的標準,中級職稱五年以上,外語考試及格者方有資格申報。綜合考慮,我是沒一丁點希望的,所以也就沒有參加當年的外語考試,至于院里高級職稱何時申報何時評審的渾然不知。某一天,省里突然有文件說,35歲以下的青年人可以破格申報副高,于是乎,我又趕上了趟。在院學術委員會開會時,欒先生率先發言,說,現在的一些年輕人趕時髦,追風,今天杜甫熱就趕緊研究杜甫,明天說李白又掉頭寫李白,發表的東西雖然不少,但大多屬于根底淺浮之作,有投機取巧之嫌。小許這孩子老實,前些年研究河南現代作家,查史料訪故人,吃了不少苦,是下了大力的,成績斐然,有目共睹。這幾年開始研究郁達夫,走南訪北,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小題目大文章,一篇接一篇,小有名氣,前些時候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浪漫才子郁達夫》就很有分量。什么是專家,專門做一件事,做出了成績就是專家。小許就是這樣的專家,郁達夫專家。一錘定音,我的副高職稱順利通過,時年34歲。
人生的關鍵節點上兩次得到欒先生的幫助,實屬榮幸之至,終生難以忘懷。
第三位是張文彬先生。
讀大學時,很喜歡聽專家學者的講演,尤其是京滬名牌高校的公眾人物。一次,歷史系請復旦大學近代史學者蔡尚思教授作學術報告,主持人是系副主任張文彬先生。
蔡尚思教授是陳寅恪先生的入室弟子,講演中間不知說到什么問題時竟扯上了陳寅恪和夏曾佑的一段舊事。
夏曾佑先生出版過《中國歷史》教科書,民國后長期出任教育部司長,是魯迅的直接領導。重要的是,他和陳的父親是同榜進士,又同為翰林院編修,兩家來往密切。陳寅恪從海外游學回來,坐席未暖,就馬不停蹄地到夏府請安。進了大門,穿過屏蔽墻,一眼瞥見藤椅上搖著蒲扇納涼的老前輩,對他的來訪,主人并沒有顯出很熱情的樣子,氣氛有點尷尬,于是他便無話找話道,伯伯您近來在看什么書呀?老前輩慢悠悠地道,沒看什么書,隨后又補充了一句,沒什么書可看呀!
一句話將陳寅恪先生說愣了,嗜書如命的夏伯伯怎么不看書了呢?而汗牛充棟的古典古籍怎么就沒有可讀的呢?好長時間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后來他將這個故事說給學生聽,讓他們各自去尋求答案。蔡尚思教授跟著陳先生讀過研究生,自然會聽過這個故事。他那天的意思,很可能是說學海無涯,學無止境,活到老學到老,不能像一些老學究,狂妄自大,固步自封云云。
聽了蔡教授的演講,我帶著好奇和疑問去李戲漁先生家里請教答案。李先生在清華大學做過馮友蘭先生的助教,與蔡尚思教授是一個年齡段的人,二人有些來往。我將蔡教授講的故事全盤托出后,他長嘆一聲曰:這個蔡尚思啊,幾十年啦怎么還是沒長進,多簡單的問題,動動腦子就能想明白。接著他點明了夏曾佑先生這兩句話的用意,這是告訴年輕人做學問的路子,該讀什么樣的書,怎樣去讀書,是有一定規律可循的。從古至今,面世的書籍成千上萬,人生幾十年,怎么去讀也讀不完,但聰明的古人早就將其分好類——經史子集四部,每部都有經典,抓住經典,提綱攜領,也就能觸類旁通,舉一反三。譬如小說吧,《紅樓夢》是言情,《西游記》是神怪,《三國演義》是智謀,《水滸傳》是江湖。中國的小說也就是這四大類,將這四部經典讀懂弄通,再看其他的就沒有啥意義了,也無須再浪費精力去看。李先生一語中的,解了我心中的疑惑,同時,張文彬先生主持的這次演講和他的大名也隨之留在了記憶里。
1983年,張文彬先生從鄭州大學調到河南省社會科學院任副院長。過去我是在講臺下認識了講臺上的他,現在成了直接的上下級關系,經常在院里碰面,接觸也就日漸多起來。有一次他需要某個專題方面的資料,安排相關部門的年輕同志幫他收集整理,好長時間過去了,也沒見回音。閑聊時我便接了這個差。那段時間,我正從《新華文摘》和《人大復印資料》的附錄“索引”欄目里,查找有關郁達夫的資料,順手也將他要的東西一并給查找了。時間之短,速度之快,資料之完備,超出了他的預期,自此,他認為我做學問已入門。
大約是1984年初,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領導小組成立,省委宣傳部長侯志英任組長,張文彬先生任秘書長,辦公室設在省社科院,編制3人,經費每年3萬。辦公室主任毛錫學先生是從鄭州大學歷史系調過來的,他之外,還空余兩個編制,不久,院人事處通知我去規劃辦上班,說是張院長點名要的。
“規劃辦”負責制定全省五年的社會科學規劃,主要服務對象是鄭州大學、開封師院、新鄉師院、省委黨校、省社會科學院,后來洛陽師專、信陽師專和信陽陸軍學院也入了序列。所謂的“規劃”,也就是些研究課題,大有幾十項,有少量的經費資助,我們每年例行檢查幾次落實情況,就算完成任務,實際占用的時間并不多。
有時間有經費有精力,我開始全身心投入“郁達夫研究”,北京、上海、廣州的圖書館每年都要跑幾趟,查閱復印舊史料,追尋最新學術動態,上海四馬路的舊書店也是一次次光顧,而且還有幸沿著郁達夫的足跡考察了東南半壁山河。過去論文寫好后,曾請廖先生、欒先生斧正,現在又多了個張先生。我拿上新作《郁達夫與徐志摩》請他審閱時,他說,郁達夫與徐志摩是同學,能寫一章,郁達夫與郭沫若是創造社“同仁”也可寫一篇,如此類推,他和同時代的那么多名流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寫十幾篇是沒問題的,積累下來就是一本專著。經他這么一指點,我再也沒離開過這個題目。1989年,將所發的十幾篇文章集合成冊,取名《浪漫才子郁達夫》,送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張先生欣然作序給予鼓勵。
《浪漫才子郁達夫》出版后,得到社會輿論的一致好評,王守國兄的《撩開神秘的面紗》發在《鄭州晚報》,王曾凡兄的《一個人和一個時代》發在《博覽群書》,同窗李丹主編的《文摘報》也用半面篇幅發了摘要。借此東風,我又在此基礎上,出版了《郁達夫與魯迅》《郁達夫與王映霞》兩本專著,沿襲的仍是張先生指引的方向。
1992年,省社會科學院不再代管“規劃辦”,我們一行人將回宣傳部,辦公室在省委北院的臨街樓。這時的張文彬先生早已離開省委宣傳部,到省委任常務副秘書長去了,得此消息,他把我叫到辦公室講了兩個多小時,有學問上的,也有閑話,我雖愚鈍,但還是聽出了他話中的意思,“規劃辦”回到宣傳部,也就納入行政機關的管理序列,與學術無緣,以我的性情不大適合一板一眼的行政工作,還是做學問更能發揮專長。未等他將話說完,我當即表示想去文學所,繼續我的“郁達夫研究”??次业膽B度堅決,他立馬給省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葛紀謙打電話,說我想去文學所,不跟著規劃辦回宣傳部,請他給社科院的領導說一下,滿足我的要求。
我大學畢業時,就一心一意想去文學所專門搞研究,陰差陽錯,十二年后才圓夢,心中是五味雜陳。實際而言,在“規劃辦”的八年,是我一生中最開心的歲月,也是我學術研究的高光時刻。這一切的一切,除開放、寬松、自由、民主的大環境的使然外,很大程度上是與張文彬先生的教誨、關照、提攜密不可分的。
張文彬先生、廖立先生、欒星先生早已魂歸道山,長眠于九泉,但他們的音容笑貌卻常在夢中出現,有時真想大喊一聲,先生,我想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