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祖居的荔枝樹

一

海南宋氏祖居在盛產椰子和荔枝的海昌縣。公元2023年2月1日是癸卯年正月十一，一個二一相遇的好日子。七點鐘準時在酒店的客床上醒來，下樓用完酒店備好的特色鮮明的文昌小吃：噴著香味的皮蛋瘦肉粥、入口即化的菜卷白饃和脆甜可口的時令小菜，打車直奔文昌鄉下昌灑鎮古路園村。

半個小時的車程，我輕靠著后排座位上，看成片成排的椰林從車窗外魔幻般的掠過。下車后在引向荔枝樹景點的一段緩坡路上小步慢走，干凈的柏油路兩邊是綠油油的農田，田里的水面在朝陽的照耀下閃著明亮的光澤。一陣婉轉的鳥鳴聲飄然入耳，給人一種世外桃源的幻覺。是呀，數九寒天的時節里，還能愜意地眼望綠色田野，傾聽天籟般的鳥語，也只能是身在海南了。來的早了點兒，離九點鐘開園還有半個小時。我在綠籬墻外隨意溜達，看見兩個年輕的游客向園子里探望。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啊。聊天知道他們是四川人，開大巴車送客人到海南旅游，順便自己也旅游一把，下一站還要去文昌衛星發射中心。我說你們這個決定很好，至少比窩在賓館睡大覺有意義得多。大家開心一笑就熟了，以綠籬墻外“宋氏祖居”幾個字的標牌為背景，互相給對方拍照留念。未及，開園時間到，我掃碼進了景區。

宋慶齡陳列館洋溢著紅色的革命英雄主義色彩，主題詞就是“永遠和共產黨在一起”。看前言才知道是2019年擴建時的制作。陳列室一共有三個，把宋慶齡充滿激蕩、矛盾、難以言表的一生全面展現出來。特殊的身份，特殊的地位，特殊的影響力，讓這位不平凡的女性注定有著不平凡的人生經歷。但她完整真實的生平狀況或許沒有人完全知曉，可能要再過一個世紀或更長的時間，才能為世人悉知。

陳列館的后院，安放著孫中山先生的半身雕像。雕像的體量比他的夫人宋慶齡雕像要小很多，顏色也有些灰舊。雕像底座的平地上擺了兩排紅黃相間的時令花卉，給寂廖的國父雕像增添幾分生機。雕像的四周也是連廊，但沒有任何標識或者宣傳板面，我覺得這樣的安排也挺好，此處無聲勝有聲，不說比說什么都更好。

二

沿著干凈的小路向前走，一片綠樹林前的空地出現在眼前。一塊看上去剛豎立不久的木制標牌靜靜地望著游人，上面用紅字寫著“慈母王氏之墓”。依次還有三、四個土堆，標識牌上隱約寫著宋耀如的父親、爺爺、老爺爺及配偶的名諱，但標牌和字體都沒有宋耀如母親王氏墳前的大和醒目。

復行數十步，就是黑墻灰瓦的宋氏祖屋了。祖屋是兩進院，墻壁和屋脊都像海南普通的民房一樣，算不上高大，用低矮兩個字描述也是恰當的。兩進院落也都不甚開闊，里面的陳設簡單陳舊，但皆干凈明潔。我想沒有人能真正說得清楚，哪一件物什是當年宋氏三姐妹的父親母親、爺爺奶奶們曾經真實使用過的，包括這間標記她們的父親宋耀如1861年出生時的一張老柴床。沒有任何人和物件，能耐受住漫長歲月的無情泯滅，就連一些言之鑿鑿的考古發現，也許都是另一種陰陽差錯的堂皇假象。

老屋陳舊發暗的墻壁上，懸掛的一些鮮艷照片卻是真實的存在，反襯出老屋歲月的滄桑。那是宋氏三姐妹生前的諸多合影，以及宋子文宋子良宋子安等宋家后人近些年回鄉祭祖時的留念照片。宋氏家族至今仍然人丁興旺，依然非富即貴，只是都散居在海外，國人多有不知罷了。當他們回望海島的時候，懷想起160年來自己家族的運起、輝煌、曲折與淡遠，或許會發出諸如“老屋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之類的感慨吧？

忽然，老屋墻上的一張黑白老照片引起了我的特別主意。那是一個精瘦的男性中年農民裝束的照片。1949年，宋氏家族的海外族長選派一位忠誠堅韌的族人，從馬來西亞專門回到老家文昌縣昌灑鎮的老屋定居，以宋氏后人的身份看守祖墳和祖屋。看似不起眼的一個細節，表明了華夏民族寶貴的根深蒂固的宗祠傳統。正是這樣的宗祠傳統，讓華夏子孫如原野春草，生生不息。每一個炎黃子孫的骨子里都深烙著這樣的宗族意識。他們從故土出發，闖蕩天涯，歷盡九死一生，從不曾忘記故土。他們不管走到哪里，根脈宗祠永遠牢記心中，至死不渝。

宋耀如就是韓教準，并且祖上是河南安陽人，我是到了宋氏祖居地才了解到的。這當然是因為我的孤陋寡聞，但這也正是人們樂衷于旅行的意義所在。浪跡天涯，尋古探幽，開闊視野，增長見識，雖無甚實際效益，卻樂在其中矣。

當年的韓氏家族弟兄眾多，家庭經濟拮據的狀況可想而知。他一個嬸娘的娘家弟弟家境富裕卻無子嗣，嬸娘就把婆家侄兒過繼給自己的娘家弟弟，改韓姓為宋姓。韓教準就此變成宋耀如，韓教準昔日的舅舅變成宋耀如的父親。我仔細端詳韓教準的中年照片，相貌奇異，面若金剛，目光迥然，氣場十足。這與他一生的行止作為如此相仿。

過繼為人子即是韓教準的命中注定，也是他命運轉變的重要事件。他由此得以在少年時跟隨繼父到美國學做生意，后來又陸續接受比較系統的西方教育，包括宗教信仰的皈依。他秉承實業興家興邦的正向理念，勤勉實干，宏闊處世，最終取得了人生事業的巨大成功。回國以后，在上海開辟書籍印刷市場，投資印刷實業，據說民國時期市面上大量的《圣經》都是他的工廠印刷發行的。可以想見，精明強悍的宋耀如對帝國腐朽的體制有更加超脫清醒的認知，他應該早就預感到大清帝國的大廈將傾，所以對亂世的政治派別和革命運動始終保有極大的關注與熱情。但他本質上畢竟是一個商人，他用雄厚的資金培養出三個國色天香、學養深厚的女兒，深度參與并影響了中國二十世紀前半葉風起云涌的社會變革。

三

宋氏祖居是一個真正面向大海、四季花開的地方。在廣袤的中原和遼闊的北方還是雪花紛飛滴水成冰的兔年正月，這里竟然是一派茂林修竹、鳥語花香的春天景象。椰子樹、棕櫚樹和荔枝樹們在春風里站立，像親人般環繞著沉靜古樸的宋氏祖居。三角梅在籬笆墻上開著或紅或紫的花兒，猶如親人臉上的笑靨；火棘灌木上的紅色球果鮮艷奪目，也恰似故人歸來殷殷熱情。

宋氏祖屋門口有幾株需成人合抱的荔枝樹，據說已經有二百多年的樹齡。我看見它們時，它們也正在看著我，滿眼的姿態婆娑，還是如此枝葉繁茂，據說年年都還結滿累累的鮮艷荔枝。蘇軾曾有詩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可見荔枝是富貴吉祥的象征，也是生為東南人的最愛和福氣。

這些宋氏祖屋前的荔枝古樹，早已把根須深深扎進海島深厚的泥土里，默默的櫛風沐雨，頑強生長，開花結果，哺育并見證著文昌宋氏家族的生生不息。荔枝樹，荔枝樹！也許只有你們才能告訴南來北往的游人，這二百多年間發生在這座祖屋的所有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