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
張保真是誰?不少人已經知道,她是作家孫犁的夫人,準確地說,是孫犁“賦悼亡”后續弦的妻子。但他們的婚姻只持續了短短四五個年頭,在1976年春即宣告結束。從此以后,人們長期不知她的去向,甚至有人說,她可能是到了美國,和女兒生活在一起。隨著孫犁研究的火熱,人們對她的關切也不斷加深,但似乎仍然找不到她確切的消息,愈加覺得神秘,于是對她僅有的一點資料也都給予了格外的關注,其中就有我于2012年發表于《美文》雜志的一篇小文《據說我見到的是孫犁夫人》,孫犁研究專家苑英科教授就曾把其中的一段引用到了他的論著《崛然獨立:孫犁紛爭》和后來的《孫犁傳》中。
我是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見到這位“據說是孫犁夫人”的張保真女士的。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1982年4月,我作為一名中學生參加了本縣(桐城)召開的“文藝創作座談會”,會上請來了安徽文藝出版社的一位女編輯給我們講話,對我們這些業余作者提出了幾點希望。她講得很好,話題既切合實際,又有一定高度,是很有水平的一次講話,普通話也很好聽,贏得了與會者的好感與尊敬。尤其是中午進餐的時候,大家都朝著招待所的餐廳魚貫而入,獨有她站在院子里抱著雙臂,含著親切的微笑看著大家,顯得儒雅而安詳,加上她面貌端莊,十分漂亮,氣度不凡,在一群鄉下人中間真如人中之鳳,儀態萬方,一下子吸引了我這個中學生的目光。于是我悄悄地問站在我身旁的詩人陳所巨:“她是誰?”陳回答:“據說(他也特意用了這個詞)是作家孫犁的夫人?!蔽衣犃朔浅3泽@,因為在我印象里,孫犁是一位鄉土作家,自己也像個農村人,怎么會有這么漂亮的具有知性氣質的妻子?我不知底細,愈加覺得文壇和一些名人深奧莫測。我的那篇拙文寫的就是這件事和當時的真實感受。后來,我又偶然在一本舊雜志(《安徽文學》1987年第十二期散文專號)上讀到署名張保真的文章《人間惟有情難訴》,通過寫自己平素的“愛樹”和“種樹”,來婉轉地寄托自己對人間真情的感受,我認為此張保真就是我見過一面的“孫犁前夫人”,又據此寫了一篇《默默此情誰訴》,發表在《文匯讀書周報》(發表時題目也改成了《人間惟有情難訴》,并有刪節),這篇文章同樣受到一些讀者的關注。
我原本以為關于孫犁續弦妻子的探究就到此為止了,最起碼在我看來是如此。沒有想到,還是有窮追不舍者。今年春天,西安的一位讀者忽然聯系到我,自稱他姓文,是一位中學語文教師,熱愛孫犁及其著作,對孫犁第二次婚姻始末十分感興趣。他加了我的微信,我們聊了聊,他讓我把所寫兩文完整地發給了他,他也轉來他發表的幾篇有關孫犁的文章。讓我驚訝的是,他隨后就根據所掌握的信息,把所有能找到的有關張保真的文章包括對于她的點滴介紹、她在安徽文藝出版社任職期間擔任責編的圖書和所寫的文字,都順藤摸瓜似的一一勾陳、搜羅出來,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只為找到張保真的下落,給世人一個確切的交代。如此執著乃至掘地三尺,令人驚訝又欽佩。他傳給我看安徽省散文學會編、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選《人間惟有情難訴》書影。張保真的文章不僅用作書名且放在第一篇;接著發來的是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所出《小先生》連環畫封面,上面署名:“原著張保真?!蔽覍?014年出版的《小先生》的原著作者是否就是我們所說的張保真表示懷疑,文先生說這是根據張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發表于《解放軍文藝》上的小說(而當時張的丈夫正任此刊副主編)改編的。文先生很快又拍來了發在《解放軍文藝》上的《小先生》及另一篇《找水坑》的第一頁,隨后還發來全文轉錄的電子文件。我讀了《小先生》全文,才知所寫內容乃是一個農村小學生幫助他的一位鄉親“三大娘”識字掃盲的經過,故事雖平常,卻寫得曲折生動,可以看出張保真文筆甚佳,不愧是五十年代“中央文學研究所”出身。陸陸續續,文先生又給我傳來張保真擔任責編圖書的一些照片,有《藕和花的故事》《中國——一個家庭的命運》《寒流滾滾》《大巴山下》《花朝》《春鬧集》《荒漠奇緣》《海妖的傳說》《孽障》《真實性——1/2》等,《春鬧集》《真實性——1/2》在當年我就曾讀過,而《海妖的傳說》亦曾耳聞,沒想到這都是由張保真編輯出版的。與此同時,還傳來兩本《皖版圖書評論選集》圖像,里面收有張保真寫的幾篇書評,尤其是她為安徽人民出版社社慶五十周年所寫的文章《寒暑見當年》一文頗可一讀,因為從中能看到她在安徽文藝出版社工作的一些情況:“我是安徽文藝出版社的一名退休編輯。初來時,它尚未建社,是當時的‘安徽人民出版社’(即現在的總社)下屬的文藝編輯室,辦公地點設在總社原辦公樓進門處靠左的一間房里。二十余平方米的方室中已經擺了約十張辦公桌,為我的到來,編輯室主任劉竟同志授意在中間兩張桌子的頂端再橫上一張,伸進了原本不寬的唯一的通道,從此后坐在辦公室兩側的同仁便只能繞著彎,呈‘之’字形地進出。在這樣密集的房子里過冬天很不錯,那時的人們不知空調為何物,唯一的奢侈品是一臺電風扇,懸在室中央,正在我的頭頂,每當季節需要它轉動時,我受惠最多……”
她還說道:“我只是一名小兵,在安徽出版業的日子,以編輯始以編輯終,布衣終生,遠離決策層。”“我來到安徽人民出版社是在1978年,它已存在了二十六個春秋,先行者已奠定了相當的物質基礎……”這就讓我們對離開孫犁后的張保真的生活狀況有了一個清晰的印象(雖然1976年至1978年這兩三年間的情況我們仍不太了解),覺得她還是合群與敬業的。
之后,我通過大學時代的一位師兄打聽到另一位大師兄、后來在安徽文藝出版社工作的岑先生,我立即打去電話又加了他的微信。岑師兄告訴我,張保真是他的多年同事,是孫犁的前夫人,今年已經九十歲了,就住在他們所住的“書香苑”,前不久中風了,但人還清醒,由她從美國回來的女兒照料;她的丈夫是老紅軍(老干部),已經去世云云。由此基本可以斷定,張保真后來還真是回到了前夫身邊。有資料顯示:她前夫張桂,原名桂本宙,1911年生于安徽省繁昌縣。1931年畢業于上海中國公學文學系,抗戰前在北平開始文學創作,結識巴金、嚴文井等作家。1940年后任延安魯迅藝術學院教師,曾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新中國成立后,任《解放軍文藝》副主編,后調解放軍總政創作室。約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后期與張保真結婚。后離京赴江西,任宜春軍分區副政委、副書記。“文革”后,任安徽日報社副主任、中共安徽省委視察室視察員。我讀孫犁的有關文字,總覺得孫、張的婚變,根本原因還在于張保真可能對前夫仍有所戀,因為他們二人育有一女,總會藕斷絲連,所以最后才與孫決然分手。另外,從其前夫所用名“張桂”,也可感受到前夫與張也是存有感情的,“回歸”即便不是必然也似乎是“順理成章”之事。但可以設想的是,假如張不離開孫,新時期孫犁重返文壇,大放異彩,她本人可能在創作上也將有更大的成就,因為她本就有很好的文采。從這點說,我們很為之惋惜。當然,這只是假設,而歷史和人生都是不能假設的。那么,離開孫的張會不會有過一絲懊悔呢?恐怕也很難說得清,真如她在文章里所說:“人間惟有情難訴?!?/p>
我之關注張保真,完全是因為少年時代與其有一次邂逅,聆聽到她的講話,與她同桌吃過一兩次飯,又合過一次影,而因為“孫迷”文先生的追根溯源,讓我翻出了當年的合影,有了這張照片,我對于這次會議及張保真的所有回憶似乎都凝集于此,那么也就不妨將這篇追尋張的確切下落的文字命名為“一張照片背后的故事”。祝張保真老人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