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做社區矯正志愿者期間,我所接觸到的“兩懷婦女”中,也能見到為數不多的身有殘疾的“兩懷婦女”。
“兩懷婦女”對應著社區矯正體系里,針對女性犯罪嫌疑人的一項優待政策:女性犯罪嫌疑人在羈押期間,因身處妊娠和哺乳期,享受取保候審監外執行,接受社區矯正,待哺乳期結束,才會被重新收監。
殘疾女性犯罪在犯罪人群中很少見,但殘疾女性犯罪始終是一個事實存在。
每次遇見她們,我都是震驚的,內心里頗多感慨。我身為一名女性、身有殘疾的幫教志愿者,通過對她們幫教,直面她們,也因此窺見她們不為人知的迷宮版的內心。
在鄭蓮成為“兩懷婦女”之前,我早在2019年就認識她。我曾經采訪過她,那時殘聯評選自強模范,需要她的事跡匯總,她聽說我坐輪椅行動不便,主動過來和我見面。她打聽著線路和位置,找到我,我深知失聰程度不輕的她,依靠助聽器與他人交流的不暢,并對她的到來很是感動。
經過我以及一位手語老師的配合,我采訪鄭蓮也挺順利的。她詳盡講述自己作為一個聾女的勵志故事。依據對鄭蓮的采訪和了解,我給她寫下2000多字的事跡材料。經過殘聯方面層層選拔,鄭蓮被評為年度自強模范。在表彰大會上,手捧獎杯和證書的鄭蓮喜笑顏開。
鄭蓮是一名失聰者,已經38歲,幼時因為藥物中毒,雙耳失聰。鄭蓮身上有一個女性殘疾人的勵志故事,她戴著助聽器,從高中畢業后,又自費去中醫學校學習中醫知識。后來在所居住的鎮上,鄭蓮開辦了自己的一個中醫診所。聽說她開診所,不少人嘲笑她:“一個聾子開診所,膽子真大,她是不是在開玩笑呀?”
鄭蓮聽不見,但那些人的表情和指指點點,她會瞬間看明白。她說:“我自己權當沒聽見,沒聽見就不會心煩,更不會被打擾。‘沒聽見’于我而言就是,遠離喧囂、保持心靜。”
開辦診所的這十年里,鄭蓮踏踏實實為前來就診者問診、把脈,認認真真開藥、治療。她在當時、當地,也小有一點名氣,診所開得不錯。
鄭蓮應該是一個比較幸運的殘疾女人,她丈夫是一名中醫藥醫生。她于2019年年底結婚,2021年年初生下大女兒,并于2022年1月又懷上二寶。誰知,鄭蓮在一段時間里,被一位醫藥代表“洗腦”,加入醫藥代表倒騰假藥的行當。鄭蓮看上其中豐厚的利潤,又懷上二胎,自己也需要更換那款更好的助聽器,就越界了。
當然,鄭蓮參與的假藥行當,是瞞著丈夫和家里人的。鄭蓮懷孕月份小的時候,外出還很方便,她常常放下診所里的事務,偷偷出去于買賣方之間進行交易。她告誡自己,趁現在還方便多干一點、多賺一點。
而后事發,是因為他們在買賣之間,利潤的分配上出現矛盾,其中的一個成員舉報。2022年6月,為首的醫藥代表以及成員鄭蓮等被拘捕,而那時的鄭蓮已經懷孕5個月了。按照監外執行的有關規定,鄭蓮很快被取保候審,納入社區矯正程序,享受“兩懷婦女”待遇。
鄭蓮的事情敗露,她的丈夫簡直不敢相信妻子是這樣一個人。他覺得自己的顏面、家風,以及自己的事業都深受影響,他向她一次次提出離婚請求。對于丈夫的離婚要求,鄭蓮最不能面對和接受,他倆是有深厚感情基礎的。從自由戀愛到自主結婚,有了家和孩子,她哪里舍得下?
我在鄭蓮所在的司法所轄區做幫教活動時,聽到她的名字,我也不敢相信。我恍惚覺得是不是重名、另有其人?司法所長告訴我,她是一名失聰的“兩懷婦女”,我才不得不信了。所長問我能否與鄭蓮結為一幫一對子,我說正合我意,但我提出一個請求:能否不要強行指派?所長聽取我的建議,選擇在某一次活動中,讓我和鄭蓮以“恰好”相遇的方式見面。
2022年8月份的一天,我在給社區矯正監管人員做“請縮短回家的距離”講座時,見到坐在會議室里的鄭蓮。她坐在會議室的最后排,全程低頭沒有看我一眼。等到活動結束人們散去,鄭蓮這才緩緩站起身,而她依然低著頭。我轉動輪椅慢慢來到她面前,鄭蓮眼神慌慌張張,看到我她費勁擠出一絲笑意……
我假裝詫異地問:“鄭蓮,你怎么會在這里?”戴著助聽器的她,聽到我的問話,更慌張了、手足無措。她已是大腹便便,這時“哇”一聲哭開了,身體笨拙的她,看樣子是要給我跪下。我連忙伸手攔住她,安撫她坐下,她含糊不清地連連說:“老師,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
在之后與鄭蓮的交流中,我知道,她最擔心害怕的是丈夫提出的離婚。她抱有僥幸心理問我:“是不是在女人孕期男方不能提離婚的事兒?”我差點脫口而出,“你現在羈押期間,人家提出這個要求,你只能配合無權拒絕”,還好,我忍住了……
在我和其他人幫教的“兩懷婦女”中,很多人都面臨離婚。和鄭蓮一樣,她們不希望因為自己的犯罪,而“妻離子散”毀掉一個家。
我勸說過許多要求離婚的丈夫,但成功率極低,大多數“兩懷婦女”在羈押期間離婚了。通過所長,我見過鄭蓮丈夫,做了一番規勸、挽留,他表面上是沒有拒絕我的。后來我與他的幾次溝通中,他依然沒有明確表態。鄭蓮2022年11月生下一個男孩,2023年11月哺乳期結束,她被重新收監。
“以前那個自強自立、自尊自愛的鄭蓮不見了,是我把自己給弄丟了……讓我丈夫見到這樣不堪的我,活該。”她這樣說。
她丈夫的離婚訴求,據說在鄭蓮生孩子不久撤回過;她入監后,她丈夫又有離婚的念頭。而身在獄中的鄭蓮并不知道,趁這個當口,2023年12月的一天,我又去勸說過鄭蓮丈夫。我不知我的勸說能不能起一點作用,我知道的是,他們的離婚事項仍在拉扯中……
高上真,是我遇見的第一個坐輪椅的“兩懷婦女”。已經40歲的她,也是一個高齡產婦了。她在被關押于看守所的幾天后臨盆了,在婦產醫院生下一個足月女孩。對于雙腿嚴重殘疾的高上真來說,這是她第一次做母親。但她沒想到的是,她卻是以一個戴罪母親的身份生下這個孩子。
2022年11月,高上真作為帶領殘疾人尋釁滋事為首者,被批捕羈押。高上真為首的殘疾人尋釁滋事,是他們在近五年多的時間里,被社會上的某些人看中并利用所致。比如,某些廠家、個人利用這幫殘疾人去為其討債、催款等。高上真盡管是肢體一級殘疾人,但據說她在“混社會”時,有膽有識有勇有謀。
在一個個欠債的人面前,高上真的輪椅長驅直入。在對方的辦公室里、開車回來的車前,她橫在他(她)面前。她雙手朝著一伸,“還債、給錢”。她的出現在債主們看來,是第一次遇到。而且,高上真的所謂氣場和氣勢,很是強硬、一點不輸,直逼對方。
對方一旦有對她不利的言行,善于察言觀色的她立馬跟著“變臉”,哭叫、耍賴,或嗷嗷高喊這里疼或那里更痛。如果對方不解決問題、不給錢,她就在輪椅上不離開。有人上前請她離開的話,她一下子從輪椅上落到地上,張開手腳滿地打滾。她一邊打滾一邊聲嘶力竭狂喊,“殺人了、殺殘疾人了,救命啊救命……”這時,會有人過來旁觀,人越圍越多,層層疊疊的……
高上真這個撒潑耍混的伎倆屢試不爽,這么多年下來,她也的確給很多人幫了大忙。該要的錢要回來、該還的債還回來,當然她應得的酬勞也不少。嘗到甜頭的高上真,漸漸以此為職業,辦起一個“真上債務委托公司”。據說,在后來的幾年里,其生意越做越大,名聲也越來越響。
高上真一進入社區矯正程序,聽說有一個也是坐輪椅的志愿者,便告訴司法所長希望認識我。高上真應該是我所接觸到的“兩懷婦女”中,第一個主動提出愿意見我的人,她也引起我對她的興趣。我與她見面的那天是2022年最后一天,她剛剛出月子不久,輪椅上的她微胖。高上真一見面就問我:“你有孩子嗎?”我告訴她我有一個女兒,她立刻將輪椅向我又靠近一步。
她盯著我問:“你生下這個女兒也不容易吧?”我點點頭贊同她的說法。高上真沉默很久,她突然抬頭看著我說:“你孩子來做殘疾人的女兒值得,不像我的女兒,她真的夠倒霉的……”我瞬間理解了她這話的意思,可是我一時并沒有合適的話去安慰她。“你女兒還好吧,你奶水足嗎?”我對她寒暄著。
高上真沒有接茬,而是兀自說著:“從我被抓的那天,我就想著怎樣和我肚子里的孩子同歸于盡,我死不死無所謂,主要是阻止我孩子來到這個世界。”至于高上真內心的想法,我不便直白地追問,我握住她的手說:“同為母親,我理解你。”她一聽“母親”和“理解”,崩潰哭泣……
后來,我將我寫的關于重度殘疾女性做母親的作品,推薦給她看。她告訴我她是流著淚讀完的。她問:“行俠老師,我是不是第一個以戴罪之身做母親的殘疾女人?”我如實回答她,我見到的殘疾母親,皆因戴殘之身忍受生理痛苦、孕育新生命;而如她這般既是戴殘之身、又是戴罪之身做母親的,真的沒見過。我勸她:“對你女兒來說,你費盡辛苦給她生命,功過相抵,你別想太多了。”
高上真很感激我這么說,她和我一樣不適合做母親,卻硬是拼著命也要生下孩子,圓自己的一個母親夢。她在我這里,能夠得到認同,而關于自己的犯罪她也有她的獨特理解:“如果我有一份工作的話,就不至于走到今天……”
按照高上真的理解程度,她是以自己多年的經驗,利用殘疾人小群體為某些企業和機構追討債務,同時“給殘疾兄弟姐妹指條生路,叫他們都有口飯吃……”在高上真被羈押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她拒絕承認她是觸犯法律、是犯罪了。
高上真及其他幾位殘疾人參與的尋釁滋事案件中,他們是在尋釁滋事的對象(事主)報警后,被拘捕的。高上真此次受雇的這家雇主,與他們尋釁滋事的對象,是競爭對手。雇主和事主之間恩怨已久,雇主將殘疾人當“炮灰”,在事主經營的店里多次鬧事。有的殘疾人故意倒地,謊稱自己受傷,有殘疾人在人家門前大哭大叫,影響惡劣。幾個殘疾人原本以為自己有殘疾,會僥幸在法律上被網開一面,然而他們都被定罪。
高上真從進入“兩懷婦女”哺乳期后,一直申請監外執行,未被批準。2023年12月,高上真被重新收監后,經審理被判處三年刑期。她進入女子監獄服刑后,女兒將由高上真的丈夫獨自撫養。我見過這個剛剛周歲的小女孩,她長得像媽媽,一雙眼睛大大的,好像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