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輝
AMD(超威半導體)公司歷史悠久,充滿戲劇性,它成立于1969年,創始人杰里·桑德斯曾經在仙童做了5年銷售冠軍。后來被空降CEO解雇。桑德斯發誓這輩子再也不被人解雇,于是創立了AMD。桑德斯為了150美元的啟動金,到處尋找融資,他成功說服了曾經仙童的老上司、此時已經是英特爾創始人的伊諾斯。IBM在采購家用電腦CPU時為了防止英特爾一家獨大,要求英特爾必須將其CPU設計對外授權,當時的英特爾不得不接受,伊諾斯于是將技術授權給AMD,想來伊諾斯個人對AMD的天使投資起了很大的作用。
缺乏技術實力、銷售基因出身的AMD注定了只能依靠山寨和低價產品,要不是意外獲得英特爾的技術授權,AMD恐怕早就不存在了。AMD獲得使用X86架構來生產微處理器,采取跟隨策略,不斷推出與英特爾處理器兼容且更便宜的替代品,1972年收入超過4億美元,1979年IPO,伊諾斯的投資獲利20倍。
1984年,AMD的銷售額達到了創紀錄的11億美元,這是最接近英特爾的一年(收入16億美元)。桑德斯宣布,要在80年代末超越英特爾、德州儀器和摩托羅拉,成為第一。此后便是AMD由盛轉衰的開始,美國半導體行業開始受到日本廉價芯片的沖擊,英特爾斷然放棄內存業務,專注到微處理器。薄弱的AMD,不僅要面對全球半導體產業持續的不景氣、日本內存產品的進攻,還陷入與英特爾的技術授權官司之中。這場官司耗時八年,雙方耗費2億美元律師費,最終和解,AMD以4000萬美元的代價拿到了X86架構的永久授權。
1990年,微軟推出基于英特爾386芯片上的視窗3.0操作系統以來,建立于X86架構和微軟之上的軟件生態就行了,Wintel聯盟開始贏家通吃。在這個時期,疲憊不堪的AMD一直只能以一個跟隨者的角色與英特爾艱難纏斗。
在這樣贏家通吃的商業模式下,AMD作為跟隨者,注定無法翻身,其股票只有交易價值,沒有持有價值。在這段時期,AMD的股價波動也是巨大的,其股價上漲完全取決于能否發布相對于英特爾更有性價比的產品。掙扎數年之后,AMD于1989年全面進入CPU市場,推出Am386處理器,性能提升20%的基礎上降低溫度和耗電量,隨后發布更優的新產品,應收也不斷增加。1996年開始,推出性能更優的K5—K7處理器。在互聯網浪潮的1990-2000年,AMD也分得一杯羹,股價上漲十倍多。
2002年,互聯網泡沫破滅后,創始人桑德斯退休,此后十多年,AMD進入了艱難時期。因為缺乏足夠的市場地位和研發優勢,作為跟隨者,總有跟錯的時候,并且犯錯的代價更大。
2006年,英特爾推出65nm工藝的酷睿(Core)處理器,全面超越同期AMD同期的K10處理器,性價比喪失。并且AMD同年以56億美元收購的顯卡ATI,不僅讓它背上了25億美元的債務,也面臨更強大的英偉達的競爭,公司可謂腹背受敵。
為了生存,公司不得已在2008年剝離芯片制造業務格羅方德,維持經營。2010年,英特爾率先推出CPU+GPU統一封裝,而AMD不僅遲到了一年,而且對未來技術趨勢產生了重大誤判,連續幾代產品都無法與英特爾相抗衡。在這些年,AMD更換了四任CEO,都無濟于事。公司股價一路狂跌到2美元以下,瀕臨破產。
由此可見,半導體行業商業模式的核心是技術領先和順應時代發展浪潮。作為跟隨者,對于已經在這個時代建立起領先優勢的龍頭公司,想要翻身基本不可能,只能在下一次時代浪潮中占領先機。事實上,信息時代發展的每個階段都會有特定的處理器芯片架構誕生。第一次芯片浪潮,IBM用定制處理器主宰了商用計算機時代。第二次芯片浪潮,基于復雜指令集的英特爾X86架構統治了個人電腦時代。第三次芯片浪潮,基于精簡指令集的ARM架構成功逆襲,占據了移動端,甚至反攻PC端。
在此之前,精簡指令集抵不過牢固的Wintel聯盟,退出了個人電腦和工作站的領域,在移動時代卷土重來、穩居上風。因為復雜指令集的最大缺陷是能耗太高,一個英特爾的酷睿處理器如果晝夜不停,一年的耗電量等于它的價格。在PC時代,消費者對耗電量不敏感。而移動時代的手機和平板面臨續航問題,能耗的重要性凸顯,精簡指令集的優勢開始顯現。
此時的AMD,面臨著破產危機,也面臨著技術變遷的大機遇,是進入正在熱門的移動領域,還是開辟新的未來戰場?這一歷史選擇落在華裔的蘇姿豐身上,2014年6月,蘇姿豐成為AMD成立45年以來第一位女CEO。此時AMD收入下滑40%,個人電腦CPU市場份額慘遭腰斬。
蘇姿豐將最大的賭注押在個人電腦CPU的新架構Zen上,這項研發歷時四年,在此期間,公司股價下跌至2015年最低的1.61美元,蘇姿豐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但作為一個技術專家,她很清楚Zen的潛力。
2017年3月,銳龍(Ryzen)個人PC處理器開始發售,領先的多核性能為全球游戲玩家、軟件編寫者和硬件愛好者帶來了良好的體驗。高性能顯卡鐳龍,受到游戲愛好者的青睞,霄龍高性能數據中心處理器在每個價格點上都有更好的性能,拿下了思科、騰訊、百度等眾多大客戶。當年三季度,ADM盈利7100萬美元,從此扭虧為盈。
對于半導體行業的商業模式來說,一旦新產品和新技術受到市場認可,將會迎來高速增長,AMD從低谷向上爬,10個百分點的市場對英特爾來說算不了什么,但對前者來說卻是大幅增長(從20%增加到30%)。AMD在全球有9000多名員工,而英特爾則有10萬人。蘇姿豐認識到雖然AMD有大型競爭對手,但如果在決策上能夠簡單快速的話,就能超越他們。AMD在CPU和GPU上都是老二,但它的優勢是唯一一家同時做CPU和GPU的公司,可以將CPU和GPU做在一個芯片上,使得筆記本電腦更加輕薄。2018年,華為發布首款搭載超微處理器的筆記本電腦。
這一次,AMD不再憑借慣用的低價伎倆來搶奪市場,而是通過借助臺積電的代工模式來實現技術反超:應用臺積電的7納米先進工藝,搶先推出ZEN2架構的銳龍4000處理器,而英特爾則受困于自身的IDM模式,遲遲無法提升良率,耽誤新品上市,這是多年來AMD首次在先進工藝上領先英特爾;設計多核處理器是非常復雜的技術,但采用臺積電的先進封裝技術,AMD可以在短時間內將CPU從4核發展成8核乃至12、16核,銳龍9處理器成為高端游戲玩家首選。
長期以來,英特爾在CPU領域一家獨大,獨享20%的凈利率,把大多數電腦品牌商的凈利率都壓縮在1%以下。既然AMD的CPU性能趕超英特爾,積怨已久的電腦品牌廠家紛紛支持前者。AMD挑戰英特爾的兩項關鍵技術都離不開臺積電的支持,雖然比英特爾錢少,但依然可以和英特爾競爭。
相比于英特爾長期堅持自研自產芯片的IDM路線,AMD轉型后放棄IDM模式,直接借助臺積電的先進制程晶圓代工,輕資產運營,專注于芯片的研發和設計。對于臺積電來說,一個先進工藝開發5年后,設備就已經完成折舊,就可以轉去做成熟工藝產品,賺到的錢都是純利潤。英特爾不做晶圓代工,就沒有成熟工藝產品可做,這些已經完成折舊的老設備就成了資源浪費。在PC時代,企業高速成長,這些浪費不在話下;而在移動互聯時代,英特爾已經處于低增長時期,這樣的浪費就顯得巨大。所以,英特爾盡量延長這些老設備的使用壽命,導致的必然結果就是延緩新設備的采用和技術更新。因此,消費者經常吐槽英特爾的產品是在“擠牙膏”,原因即在此。時間一長,英特爾的技術就慢慢落后一到兩年。
無論是誰從英特爾手中切走的服務器市場蛋糕,都意味著臺積電的訂單在增加。AMD不可能自建高資本開支的晶圓廠,而是專注于設計和研發。諷刺的是,英特爾當年通過開放戰略——“英特爾CPU+微軟Windows系統+電腦組裝廠”的分工合作模式打敗了IBM,奪得了PC和服務器的處理器市場。如今更加開放的“各種架構(X86或ARM或其他)+處理器設計+臺積電晶圓代工”,正在大舉進攻英特爾的電腦和服務器市場,英特爾作為IDM行業最堅固的堡壘,也在被攻破。因為,英特爾面對的競爭對手是一個更龐大的由專業研發設計+無晶圓廠+專業晶圓代工組成的龐大生態系統,英特爾再強大也無法與一個生態系統相抗衡。作為這個新的生態系統最重要的支撐者,臺積電的市值早在2017年便已經超越英特爾,如今市值是英特爾的3倍。
2020年10月,AMD發布最新的Zen3架構處理器,性能提升26%,全面碾壓英特爾,成為當時最強的游戲處理器。AMD的處理器市場份額也在2019年不斷提升,2023年的市場份額已經達到35%左右,2022年8月AMD市值首次超越英特爾,如今市值是英特爾的1.5倍。
歷史上,每一代半導體新巨頭的出現都伴隨著終端遷移:商用計算機市場成就了IBM,個人電腦市場成就了英特爾,移動智能市場成就了安謀、高通、蘋果、三星和華為。一個優秀的半導體企業,首先要有懂得專業技術前瞻的管理層,電子信息行業太復雜多變,做出一個正確的決策非常重要。其次是良好的生態圈,使得技術能夠不斷在實踐中積累和創新。半導體是一門實踐科學,與一般的埋頭苦干型工業不同,半導體也是一種軟硬件結合的產業,找到適配的應用場景實現規模經濟同樣很重要。
2022年,AMD收購賽靈思和Pensando之后,擁有了CPU+GPU+
FPGA+DPU多種芯片技術與生態,全面的芯片技術能力是AMD可以為數據中心提供整體性能優化,為元計算和AI算力需求提供一站式解決方案。
AMD還需要在GPU領域挑戰英偉達的CUDA生態,英偉達具有先發優勢,占據90%的市場份額,AMD的ROCm生態在生態和兼容性上差距依然較大。這是AMD發展歷程中商業模式的缺陷,它多線作戰,始終是以一個挑戰者的姿態面對霸主,正如蘇姿豐對自己在AMD的總結:不斷地打仗。這很有創始人桑德斯的風格,而英偉達的黃仁勛也同樣 “好斗”,AMD想打贏這場戰役并不容易。
作為“老二”,AMD的資產家底并不雄厚,在2016年以前,公司利潤經常大起大落,虧損是常有的,2006-2008年更是累計巨虧近70億美元,2009-2011年半導體復蘇累計盈利僅有13億美元,隨后2012-2016年累計虧損28億美元。
這樣的盈利質量,簡直是價值毀滅。期間,由于沒有賺到錢,公司常年保持高負債,80%的資產負債率是經常性的,2015年更是達到113%。因此,在價值毀滅這些年,管理層不斷賣資產來續命,公司股價一路走低便不難理解。公司股價在2015年創出歷史新低,也就是說從1990年長期持有至彼時,股價大起大落,二十五年后反而還虧一半,不知有多少投資人能堅持到公司真正成功的今天(持有40多年)?或者,這樣的長期持有是否有意義?
2017-2021年,公司利潤開始爆發性增長,達到32億美元,累計盈利64億美元,修復了資產負債表,降低負債率,提升了抗風險能力,如今已頗有家資,賬上現金有58億美元。而在2015年時,公司賬上現金不到8億美元,銀行借款卻有22億美元,這樣的家底能在高投資的半導體行業困境反轉,堪稱奇跡。美股市場給予AMD轉型成功的估值同樣是慷慨,從估值0.2倍 PS一路飆升至目前12倍PS。
從收入分布來看,數據中心和嵌入式業務是拉動AMD營收增長的核心動力,2020-2022年收入復合增速達到34%,其中,CPU+GPU+賽靈思等嵌入式產品增速最快,2021年三季度到2023年三季度三年復合增長達到185%,其次是數據中心業務,2021年三季度到2023年三季度三年復合增長達到25%。截至2023年三季度,數據中心和嵌入式業務貢獻AMD應收到達49%。2022財年公司自由現金流為31億美元,2020-2022財年自由現金流復合增速59%。
然而,對比新的霸主英偉達,AMD依然顯得很單薄。英偉達2023年預期利潤567億美元,凈利潤258億美元,市值高達1.5萬億美元,無論市值還是利潤,英偉達的體量都是AMD的7倍以上,差距依然很大。AMD還要繼續在老二的位置上繼續打仗。可以預測的是,AMD在將來的每一次半導體周期中,波動依然會很大。
半導體行業的未來依然是星辰大海,只有時代的弄潮兒才能享受高估值。錯過一個時代,即便業績良好,估值也難以提升,英特爾便是最好的案例。業績確定,估值不一定確定。在市值面前,估值的彈性,遠遠大于業績的彈性。而估值的彈性,來自于宏觀大環境和行業景氣度。
AMD從上一個時代的失意者,到新的時代成功轉型,追上時代,實屬不易,可謂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演繹了半導體行業大起大落的極致精彩。
(作者為資深投資人。本文不構成投資建議,據此投資風險自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