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蘇
金岳霖是第一屆中國邏輯學會會長、近現代中國著名哲學家和邏輯學家,他把西方哲學與中國哲學相結合,建立起近現代獨特的哲學體系,被譽為“中國哲學界第一人”。他一生未婚,卻與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尤其是與林徽因結下了深厚感情,迄今仍是眾多媒體和網文津津樂道的話題。無論學術成就,還是生活、感情,金岳霖身上都籠罩著一層傳奇色彩,仿佛生活在人們的傳說中。
漫漫求學路
1895年,金岳霖出生于湖南長沙一個舊官僚家庭。他的父親本是浙江人,出仕后到湖南做了一個知府級別的官,并在長沙娶妻生子。其父官雖不大,但由于有后臺,得以調至黑龍江漠河當了金礦局總辦,后來被俄羅斯抓到圣彼得堡,但很快被放回國,返回了長沙。
金岳霖從小受的是舊式教育,后來進了由湖南近代教育先驅胡元倓創辦的湖南第一所私立中學——明德學堂。明德學堂是黃興、陳天華、宋教仁、陳果夫等人成立華興會的地方,黃興曾在明德學堂化學實驗室為長沙起義制造炸藥,近代詩人、畫家、翻譯家和小說家蘇曼殊曾在該校任教。1918年,毛澤東曾為明德學堂留下“時務雖倒,而明德方興”的贊譽。1932年蔣介石視察明德時,題有“止于至善”四個大字。
1907年,金岳霖進入美國教會創辦的雅禮大學預科,1911年,金岳霖到北京報考清華學堂(清華大學前身)。金岳霖晚年回憶當年的情景時說:“頭一場考試是國文、算學、英文,英文我覺得不怕,算學靠運氣,怕的是國文。”從教會學校出來的金岳霖英文自然不會差,雖然算學太難,但他的運氣來了——絕大多數考生都不會做。國文的題目是他熟悉的,結果他通過了這場考試。獲得第一名的是后來大名鼎鼎的化學家侯德榜,侯德榜在清華還考出過十門功課門門滿分的好成績。第二場考試金岳霖也通過了,由此,金岳霖成了清華學堂高等科的學生。
對于進校后的學習生涯,晚年的金岳霖在回憶錄中未多提及,但當時清華的生活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時候清華學堂的伙食糟得很,四大碗、四大盤全是肉。外省來的學生吃不習慣,富裕一些的學生不食。”辛亥革命爆發時,極具愛國情懷的他立即剪去長辮以明心跡。
1914年,從清華高等科畢業的金岳霖獲得官費留美,進入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學習商學。但他對商學不感興趣,又轉入哥倫比亞大學,與張奚若同班。當時胡適也在哥倫比亞大學留學,三人成為好友。
胡適回國后,徐志摩于1918年進入哥倫比亞大學,金岳霖又與他成為好友。金曾回憶說:“他和我們很不一樣,頭一點是闊,我只有六十美元一月,張大概也差不多,徐是富家子弟,他來不久,就買了一套七十二美元的衣服。”然而,貧富之差沒有影響三人的友誼。
1920年,金岳霖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博士學位,次年又到英國師從英國心理學家瓦拉斯和哲學家巴克。前者曾提出創造性解決問題理論(創造性思維階段論),后者則是歐洲研究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大師。在英國期間,金岳霖攻讀了被視為蘇格蘭啟蒙運動及西方哲學史上最重要人物之一的大衛·休謨的《人性論》等著作后,思想發生變化,他晚年在回憶錄中寫道:“從此我進入了哲學。”
1925年,在美英兩國留學十二年的金岳霖學成回國。次年,清華大學聘請他講授邏輯學。他與馮友蘭等人一起創辦了清華大學哲學系,金岳霖任哲學系教授兼系主任。
中國哲學和邏輯學研究之巔峰
從1926年開始,金岳霖發表了大量學術論文。1935年,清華大學出版部將他在清華講授邏輯學的講義出版,定名為《邏輯》。
在該書中,金岳霖以深厚的學術功底,運用縝密的邏輯思維,將枯燥的邏輯理論闡述得一清二楚。此書出版后在中國學術界引起不小的轟動,因為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邏輯學專著。商務印書館于1936年將《邏輯》一書列入“大學叢書”出版,1937年再次印刷。一本高深難懂的學術著作能兩次出版,可見此書的價值和影響。然而,幾十年后金岳霖評價自己這本書:“寫得最糟的是大學《邏輯》這本書,介紹一個邏輯系統那部分簡直全是錯誤,我也沒有工夫去改正我的錯誤。”
1938年2月,金岳霖隨北大、清華和南開三所大學經長沙南遷昆明,三校到昆明后改名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設文、理、法商、工、師范五個學院二十六個系,由張伯苓、蔣夢麟、梅貽琦三位校長擔任校務委員會主席,梅貽琦主持校務,金岳霖出任西南聯大文學院心理學系教授兼清華大學哲學系主任。
西南聯大建校后,由于抗戰期間物資極度匱乏,教授們都過著極為艱難的生活。梅貽琦每月薪水不足六百元,而昆明市場上一支派克鋼筆就要六千元。西南聯大另一位負責人、北大原校長蔣夢麟靠典賣僅剩的衣物書籍維持生活。主持河南安陽殷墟發掘、后來被尊稱為“中國考古學之父”的李濟因貧困失去了兩個孩子。日后的美國漢學大師費正清來到金岳霖臨時搭建的住處與他交談,一只碩大的老鼠穿過紙糊的天花板,差點掉在兩人身上,而買一只貓就要兩百塊,幾乎相當于金岳霖小半月的薪水。在這種艱苦的生活環境中,金岳霖還是一如既往地從事教學和學術研究。
金岳霖全力以赴地撰寫其學術著作《論道》,并在1940年完稿,由商務印書館出版。著作出版之后在大后方學術界引起轟動。著名哲學家、哲學史家、當代新儒家代表人物之一的賀麟,稱譽《論道》“是一本最有獨創性的玄學著作”。
在《論道》中,金岳霖試圖用西方的邏輯方式建立起中國的形而上學體系,在這套體系中,他拋棄了傳統意義上的中體西用的觀點,而重新用西方哲學的視角來解決中國文化或者哲學遇到的問題。這種對于哲學的看法,可以說是真正接續上了中國哲學的傳統,體現了金岳霖的中國情懷。
在此期間,金岳霖還完成了七十萬字的《知識論》一書,該書圍繞“以經驗之所得還治經驗”這一主旨,系統地論述了知識的來源、知識的形成以及知識的可靠性、衡量真假的標準等問題。然而,在一次日機突襲中,這部書稿丟失了。幾十年后,金岳霖在回憶錄中寫到當時丟失書稿的情況:“那時候日帝飛機經常來轟炸,我只好把稿子帶著跑警報,到了北邊山上,我就坐在稿子上。那一次轟炸的時間長,天也快黑了,我站起來就走。稿子就擺在山上了,等我記起回去,已經不見了。”之后,金岳霖只得重寫。可想而知,重新撰寫一部七十多萬字的學術著作,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
1948年12月,金岳霖將重新寫好的《知識論》寄給商務印書館,但此時北平即將和平解放,時局動蕩,商務印書館已經沒有能力出版了。直到三十多年后的1983年,商務印書館才出版了這本書,而次年金岳霖就去世了。
1948年,金岳霖與胡適、趙元任、傅斯年等八十一名中國頂尖學者一起,當選中央研究院第一屆院士。
1950年,五十四歲的金岳霖出任清華大學文學院院長。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包括清華在內的六所大學的哲學系合并為北京大學哲學系,金岳霖被調整到北大。晚年時他回憶道:“周培源先生要我做北大的哲學系主任,我說我不干……周培源:‘要你做,你就得做。我就做起系主任來了。”
1953年,金岳霖加入中國民主同盟,任中央委員和常委,1954年被選為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學部委員。此時,他的思想發生了巨大變化,“我追隨毛主席接受了革命的哲學,實際上是接受了歷史唯物主義”。1956年,他加入中國共產黨。
金岳霖一生和毛澤東吃過四次飯,其中有一次是毛澤東共同宴請他和程潛、章士釗。他甚至和幾位朋友商量為毛澤東祝壽,朋友把事交由他辦,但他在回憶錄中沒有記錄此事的下文。
1979年,在第一屆中國邏輯學會上,德高望重的金岳霖被選為中國邏輯學會會長。1983年,他最看重的著作《知識論》在時隔四十余年后由商務印書館正式出版。
最為遺憾的,是他在回憶錄說到的,他一生只寫過三部書——《邏輯》《論道》《知識論》,而且這三本書都是其在青年和中年時寫的。不過這絲毫不影響他的學術成就和學術地位。
中國共產黨主要創始人之一,周恩來、朱德的入黨介紹人——著名學者張申府曾說:“ 如果中國有一個哲學界,那么金岳霖當是哲學界之第一人。”這是對金岳霖一生最好的評價。
傳說中的癡情老金
金岳霖身材高大,一表人才,早年有一位美國女友叫秦麗蓮,1925年兩人回國后一直同居,金岳霖的朋友們都知曉。
清華“四大導師”之一趙元任的夫人楊步偉在其所著的《雜記趙家》一書中記錄了一件趣事:1924年,趙元任夫婦從美國到歐洲,一天到飯館吃飯時碰到金岳霖,金岳霖向有錢又大方的趙元任夫婦借了三十元。拿到錢后,金岳霖竟然和秦麗蓮去了意大利游玩。《雜記趙家》還記載了另外一件事:金岳霖和秦麗蓮在北平時,楊步偉有一天接到金岳霖的緊急電話,本是婦產科醫生的她,以為是秦麗蓮懷孕了,到金岳霖家后才知道是金岳霖養的一只雞下蛋下不下來。徐志摩也曾在文章中描述二人在北平時的形象:“老金他簇著一頭亂發,板著一張五天不洗的丑臉,穿著比俄國叫化子更襤褸的洋裝,蹩著一雙腳;麗蓮小姐更好了,頭發比他矗得還高,臉子比他的更黑。” 著名國學大師吳宓是金岳霖的好友兼同事,他在1930年4月4日的《吳宓日記》中記載:“如感情濃厚,即仿金岳霖與泰勒(即秦麗蓮)式而同居,或仿張奚若與楊景任式而結婚。”
1931年,同居五年多的金岳霖和秦麗蓮勞燕分飛。就在這一年,金岳霖認識了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婦,三人很快成為志趣相投的朋友。
梁思成、林徽因在北平北總布胡同的家,是朋友經常聚會的場所,錢端升、張奚若、周培源、陳岱孫、朱光潛、巴金、沈從文、徐志摩等文化名流都是常客。金岳霖在回憶錄中寫道:“這些集會都是在我的小院里進行的,因為我是單身漢,我那時吃洋菜。除請了一個拉東洋車的外,還請了一個西式廚師。”他還寫道:“梁思成、林徽因是我最親密的朋友。從1932到1937年夏,我們住在北總布胡同,他們住前院,大院;我住后院,小院。除早飯在我自己家吃外,我的中飯、晚飯大都搬到前院和梁家一起吃。這樣的生活維持到七七事變為止……”
西南聯大時期,金岳霖在昆明,梁思成、林徽因夫婦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遷至四川南溪李莊,金岳霖一有空就去看望他們。抗戰勝利后,金岳霖與梁家一起回到北平,重回清華。
1955年4月,林徽因病逝。在林徽因的追悼會上,金岳霖為她送上一副挽聯:“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1972年,梁思成病逝,享年七十一歲。
在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去世前的幾十年里,并沒有出現過金岳霖與林徽因之間的傳聞。
1990年,《人物》雜志第五期刊出了林洙的一篇文章:“我曾問起過梁公,金岳霖為林徽因終身不娶的事。梁公笑了笑說,可能是1931年,我從寶坻調查回來,徽因見到我哭喪著臉說,她苦惱極了,因為她同時愛上了兩個人,不知怎么辦才好……我說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選擇了老金,祝愿他們永遠幸福。我們都哭了。當徽因把我的話告訴老金時,老金的回答是:‘看來思成是真正愛你的,我不能去傷害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我應該退出。”2004年,林洙出版《梁思成、林徽因與我》一書,書中將原來的“1931年”改為“1932年”。而金岳霖1932年6月才搬到北總布胡同,此時林徽因正懷孕幾近臨產(其子梁從誡1932年8月出生)。
之后,國內外文章和書籍中所說的金岳霖為了林徽因終身不娶,是“天字第一號備胎”,林徽因也被污名為“綠茶鼻祖”,基本上都源于林洙的這番話。
遺憾的是,林徽因、梁思成和金岳霖已去世多年,此事再無對證。而其他眾多有關林徽因和金岳霖的“感情”故事,如“梁思成二婚當日,金岳霖到林徽因墓旁默默獨守一晚”之類,基本上都是后人牽強附會,真偽難辨。
其實,在林徽因去世后,金岳霖有過一次差一點就要實現的婚姻。
20世紀50年代,金岳霖經常參加中國民主同盟的學習,學習小組中有一位女同志,同他在一個組學習,時間一長,兩人慢慢就有了來往,這個女同志就是大名鼎鼎的浦熙修。
浦熙修早年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抗戰中是有名的進步記者,被稱為大后方新聞界的“四大名旦”之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歷任上海《文匯報》副總編輯兼駐北京辦事處主任、全國政協文中資料研究委員會文教組副組長,還是第一至四屆全國政協委員、民盟中央候補委員和民盟北京市委常委兼副秘書長。兩人越走越近,金岳霖常邀請浦熙修到家里吃飯。兩人漸生情愫,一度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然而不久,浦熙修患了癌癥,兩人終究沒有走到一起。
一生未婚、無兒無女的金岳霖,一直由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兒子梁從誡照顧,已娶妻成家的梁從誡經常住在金岳霖家。1984年10月,八十九歲的金岳霖病逝。他離世前告訴梁從誡,不要給自己辦葬禮,不保留骨灰。但梁從誡沒有遵照他的遺囑,而是把他埋在了父母的墓旁。
金岳霖晚年在回憶錄中的《最親密的朋友梁思成、林徽因》一節中寫道:“愛與喜歡是兩種不同的感情或感覺……愛說的是父母、夫婦、姐妹、兄弟之間比較自然的感情……喜歡說的是朋友之間的喜悅,它是朋友之間的感情,我的生活差不多完全是朋友之間的生活。”這應該就是他和梁思成、林徽因夫婦之間最真實的感情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