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筆者與敦煌研究院老專家謝成水先生的多次交談中,特別是在講到敦煌的保護時,謝成水先生一再提及一個人——竇占彪。他說,眾所周知,常書鴻先生是公認的“敦煌守護神”,而在每個敦煌莫高窟人心里,竇占彪可謂不能忘記的“第二守護神”,這么說一點都不夸張,這個人真的值得好好寫一寫。
在新近拍攝的滬劇電影《敦煌女兒》中,攝制團隊沒有忽視這位敦煌文物研究所的普通工作人員,甚至把他列為主要人物之一,由專門的演員來扮演,以講述他的傳奇故事。張大千、常書鴻、樊錦詩、段文杰、王子云等老一輩敦煌研究者都曾與竇占彪有過交集,這到底是一位怎樣的工人呢?
讀書不多的普通工匠
在畫家、美學家高爾泰先生的回憶錄里,竇占彪占據了單獨一節,而且被描寫得非常傳奇。“石窟保護部的老工人竇占彪是個奇人。臉狹長而腦門特大,下巴向前抄出,個子瘦小佝僂,走路有點瘸。恰像是我的老師呂鳳子先生畫的羅漢。讀書無多,木訥寡言。但技藝高超,而且絕頂聰明。十多年來,在石窟保護和加固工程中出過許多好點子,也解決了不少專家們束手無策的難題。說到他,全所上下,沒有人不敬佩。”
1917年,竇占彪生于甘肅省敦煌縣(今敦煌市)東郊竇家墩,早年因家貧做過民警。1941年,竇占彪隨同西北文化考察團的王子云教授來到莫高窟,從此留在了敦煌。后來,著名畫家張大千率隊到敦煌臨摹壁畫,竇占彪隨張大千等人對滿目瘡痍的莫高窟進行了清理,當時他的身份是油工。張大千的兒子張心智在文章中提到了竇占彪,說他是父親托人在當地招來的油工,而且與張心智分在一組工作。
高爾泰是1962年在常書鴻的幫助下來到敦煌文物研究所的,雖然他有學歷又專業學過繪畫,有時卻主動給“泥水工”竇占彪當“小工”,還很愉快。那是一個知識分子遭到批判的時期,但是竇占彪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或是上臺發言,或是貼大字報,或跟著起哄。就連在批斗會上,他都是靠邊走的。竇占彪體弱力小,但很正直,愛打抱不平,以至于沒有人敢當著他的面打人,“真要打,他也擋不住。但不知為什么,只要他在一邊靜靜看著,人家就不好意思動手了”。
當然,竇占彪最擅長的還是自己的專業。高爾泰說竇占彪砌墻很快,在火烤似的夏天工作,依然把墻面抹得光整平直。除此之外,竇占彪還會盤炕、砌灶、打造門窗、駕馭騾馬,還會做拉面,不愧是地道的敦煌本地人。
被譽為“敦煌的女兒”的樊錦詩,說起對于敦煌洞窟保護有所貢獻的人,也特別提到竇占彪。她說竇占彪作為一個匠人,既能干木工,也能干泥瓦工。“竇師傅沒怎么上過學,但天資聰明,心靈手巧,且性格開朗,莫高窟幾乎每個洞窟都有他的足跡。有一些塑像脫離了墻壁,好多專家都沒有辦法,后來是竇師傅想出了既不影響原作又使傾斜的塑像恢復原位的方法,到現在為止那塑像還很好地固定在墻上呢。”
1981年12月24日,《人民日報》對這位普通的工匠進行過專門報道:
竇占彪原本不是泥瓦匠,他看到風剝雨蝕的莫高窟實在心疼,便整天提著泥漿桶,拿著泥抹子,蹲在廊檐下,趴在洞窟里工作,度過了整整四十個春秋。在莫高窟那浩如瀚海的四萬多平方米的壁畫上,隨處可以見到他為保存這些壁畫所花費的辛勤勞動。
在130窟,二十六米高的大佛周圍畫滿了壁畫。但由于年久失修,精湛的壁畫已經脫離了巖層,隨時都有剝落墜毀的危險。看到這種情況,竇占彪心急如焚,想方設法要把它修復。但是,如何使這些壁畫免于墜毀,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窟頂離地面近三十米,二十多米高的大佛又占去了洞窟的大部分空間,可供施工的地方很小,腳手架十分難搭,稍不留心,就會破壞壁畫和佛像。最后,竇占彪和同志們像喜鵲營巢一樣,在狹窄的空間立起了腳手架。竇占彪和大家憑著這個腳手架“飛”上窟頂,給要脫落的壁畫鑲上了三百多個鉚釘,使壁畫又牢牢地固在巖層上了。這項工作整整用了兩年時間!
在427窟,一尊高達兩丈,重千余斤的金剛力士泥塑,因天長日久,即將傾倒。竇占彪又通過精巧施工,使其重復原位。
報道中還提及,竇占彪于六十四歲退休后,仍舊在敦煌忙碌著。敦煌文物研究所的學者們說:“莫高窟離不開竇師傅,竇師傅也離不開莫高窟。他把他的青春獻給了莫高窟,卻讓莫高窟永遠年輕。”
常書鴻的重托
謝成水說,他1984年剛去敦煌工作時,大家的房子都在莫高窟前的那片樹林子里,竇占彪住在窟區最南頭的小房子里,他們每天散步都會看到他坐在門前做事。因常常聽人講竇占彪的故事,有時,他們會走過去聊聊天,想親耳聽他講講自己的故事以及常書鴻先生當初來到莫高窟時的情況。可是竇占彪不善言語,也從不講他做過什么。后來,謝成水他們只好去問另一位當年一起留下看管莫高窟的老同志范華。范華是當年常書鴻先生請來的辦公室工作人員,比竇占彪后到莫高窟工作。
當時正值抗戰勝利之際,國民政府竟然撤銷了“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此前被常書鴻招來的研究者如潘絜茲、李浴、董希文夫婦等,都一起離開莫高窟,回內地了。
機構要被撤銷,經費也要斷絕,所有人都走了是殘酷的現實。危難之際,常書鴻不得不離開敦煌,去陪都重慶向國民政府爭取經費,恢復研究所。臨行前,他把敦煌交給了竇占彪和范華兩人看管,并一再叮囑竇占彪:“老竇,這洞窟的維護和保管的事就交給你啦,你可千萬要上點心!”
或許是因為知道竇占彪在當地做過民警,常書鴻才決定把這保護寶藏的重任托付他。事實上,當1943年張大千離開敦煌前,將熱心、手巧的竇占彪推薦給了常書鴻時,常書鴻還有些猶豫,畢竟他需要的是具有研究和繪畫能力的專業人員。然而,令常書鴻沒想到的是,眼前這個“匠人”不只是個泥水匠,更是一位真正的能工巧匠,甚至能夠解決疑難問題,幫了他們的大忙。
早在20世紀初期,敦煌洞窟的棧道就已經被毀壞了。最先,王道士采取在洞窟內兩側打洞的方式使并列的洞窟相通,進而從一個洞窟進入另一個洞窟。而要從洞外的地面進入洞窟則需要依靠較高的梯子。在敦煌工作了四十多年的孫儒僩先生說:“1944年,常書鴻所長上到第196窟,因為扶梯倒了,無法從洞窟上下來,又沒有膽量從山坡上爬上山頂,最后是工人竇占彪從洞窟爬上山頂,再從九層樓的樓梯下來,取了繩索后才把常所長拉上山頂……”與此同時,竇占彪還把常書鴻掉入山崖的一本調查記錄撿了回來。對此,當時正在敦煌臨摹壁畫的董希文直言,“小竇真是好身手”。
為了應對洞窟眾多,大家需要爬高爬低的情況,竇占彪不但默默地修筑棧道,并且還有針對性地用舊木料做了一種名叫“蜈蚣梯”的獨木梯,使得大家能夠更加便捷地進入洞窟做調查研究。
對于竇占彪在工作中的貢獻,常書鴻大為感慨。1951年,常書鴻帶隊去炳靈寺勘察:“在炳靈寺石窟的十天勘察工作中,我們始終群情激昂。大家互相配合,尤其在攀登高空危險洞窟時,竇占彪同志挺身在危巖上搭架,幫助我奮力攀登數百年來無人跡的佛窟,發現并搜集到許多重要資料。至今事隔整整三十年,但這次難忘的勘察工作我記憶猶新。”
1952年,常書鴻去麥積山考察,他記錄道:“敦煌文物研究所的技工竇占彪,是一貫善于登攀懸崖峭壁探寶的開路先鋒。在他與天水麥積山當地木工文德全的配合下,在五六十米以上的峭壁上,抽出一個朽爛的木樁,再在樁眼中安裝上一個新的木樁,架上木板,就這樣,一個木樁接一個木樁,一塊木板連一塊木板,艱難地開辟了飛棧的通路,把我們引上天堂洞等許多高層洞窟……”
有段時間,竇占彪因個人原因向常書鴻辭職,常書鴻不同意,一再請求他留下來。最后,在1949年前后,竇占彪回到了敦煌,從此一待就是一輩子,還曾在工作期間英勇負傷。
對竇占彪受傷一事,孫儒僩可謂印象深刻。據他回憶,1952年,常書鴻帶領一隊藝術家對麥積山進行調查,“因為西崖不能上去,先開展東崖的攝影、臨摹、測繪工作。段文杰、史葦湘臨摹壁畫,范文藻攝影,我測繪洞窟,常書鴻所長在竇占彪的配合下調查洞窟。梯子是濕木料做的,十分重,從一個洞窟移向另一個洞窟時,幾個人控制不住,梯子倒下了,幸虧有一塊大石頭頂住,沒有出大的問題,但竇占彪的膝關節被砸了一下,一瘸一拐地堅持工作,后來雖然經過多次醫治,但始終沒有康復,成了老殘疾,留給他終身的痛苦”。
保護文物,技藝高超
在敦煌,竇占彪除了忙著對洞窟和佛像進行加固外,還幫助專業人員臨摹壁畫、探測洞窟、記錄數據。在此期間,他有過多次重大的文物發現,這些事跡被各位專家記錄了下來,并被多次報道。
1944年8月初,竇占彪在清代土地神塑像肚子里發現了北魏經文六十六件及殘經三十二片。他不僅理直氣壯地拒絕了高價收買和人情索要,將全部經卷上交研究所,還追蹤一個木匠偷走的一件文物,將之從沙土中挖出來交了公。這批珍貴的文物是繼1900年莫高窟發現藏經洞之后的又一重大發現,引起了海內外學者專家們的高度重視,也成了敦煌研究院最珍貴的院藏文物。該北魏寫經殘卷距今一千五百多年,極其珍貴,而其中三十二塊殘經碎片,因記有年號、六朝職官花名冊等,更是可供文物工作者研究參考的珍貴文物。此事當年即被《西北日報》報道,一時間引起震動。
1944年10月,竇占彪在清理莫高窟第220窟的流沙時,發現了該洞窟中覆蓋于宋畫之下的初唐壁畫,這使得該窟的歷史向前推進了四五百年。常書鴻在多部著述中均提到此事:“這是老工人竇占彪從宋代重繪的泥壁下剝露出來……真是一幅舉世無雙的現存最大最古的山水人物畫。”
根據敦煌研究院公布的文物史料,該院所藏西夏文《金剛經》為1959年3月竇占彪在維修莫高窟宕泉河東岸喇嘛塔時,于最南端一座小型塔坡中發現的。該經卷為經折裝,高二十厘米、寬十八厘米,上下單欄。經文一百零七面,面五行,行十二字。“本刻本扉頁版畫一副兩面,高19.2厘米。上下單欄,欄高15.5厘米。封面有藍絲綢與發愿文舊漢文及西夏文粘貼而成,是目前國內所藏西夏文獻中保存最完整的《金剛經》。”目前,該經文已被收錄進《中國藏西夏文獻·甘肅卷》中。
1963年,竇占彪帶領工人修繕西夏土塔時,發現了一本保存完整的插圖本西夏文《法華經》。經書在敦煌西夏王國文物展中展出,受到國內外學者的稱贊。1965年,在整修第130窟時,竇占彪發現了六七十件唐代絲綢經幡,為研究唐代敦煌的政治、經濟、文化提供了可靠的依據。
而在文物修復方面,竇占彪也有其獨特貢獻。根據《人民日報》的報道,20世紀四五十年代,文物修復設備和經費都嚴重不足,竇占彪卻克服種種困難,協助研究人員解決了第427窟的巨大塑像脫離墻壁、向外傾斜的難題,以高超的技藝修復了千佛塔的塑像,“竇師傅用廉價的土坯砌了三面臺座,把一些殘像立起來安放在固定臺座上。一些殘存的塑像頭部也制作了不同大小的泥座,分別把它們安放在泥座上”。當時,由于年久失修,一件唐代木雕六臂觀音的身、手、臂分離,然而經過竇占彪的巧手拼裝,分離的各個部分居然被修復成一件珍貴的木雕六臂觀音像。
竇占彪還在困難時期,利用人力、牛馬搬遷了莫高窟對面高聳陡峭的三危山之巔的慈氏之塔。可以說竇占彪在敦煌保護文物的故事,有很多值得記錄的經驗和重要細節。如1965年在對130窟進行鉚固壁畫時,竇占彪不單單發現了唐代開元的絲綢畫幡,而且因為意外看到了窟頂的五龍藻井壁畫脫落大約一個平方米,大家都覺得這是一個修復的好機會,后來就參照其他金龍的形象,由美術家李承仙負責修復,將壁畫完美呈現在世人面前。其中不能說沒有竇占彪的功勞。
長眠莫高窟,與敦煌同在
1990年5月,竇占彪與世長辭。敦煌研究院大會議室里放滿了花圈,掛滿了挽幛,上懸有竇占彪的遺像,遺像上的他依舊精神矍鑠。時任敦煌研究院院長段文杰主持紀念儀式,當說到“今天我們懷著悲痛的心情悼念……”時,他已經泣不成聲,在場的人無不落淚。一位老工人,一位對敦煌充滿著深切感情的能工巧匠,一位地道的敦煌人,在這里默默奉獻并奮斗了半個世紀。他雖然學歷不高,也沒有個人著作,卻被無數專家和同事所尊敬和敬佩。
《人民日報》以《敦煌的“守護神”——記敦煌研究院老工人竇占彪的事跡》為題進行報道,稱:“竇占彪,這個普普通通的名字,將和敦煌文物同樣不朽。”
高爾泰在很多年以后回憶竇占彪去世前后那段時間時說:“記不得哪天了,我在成都,突然心里一動,回憶起同他相處的日子,歷歷如在目。……十幾天后,《光明日報》報道了他去世的消息,正是那一天,不免感到奇怪。報上說,在敦煌文物研究所他的追悼會上,許多人都哭了,我相信。”
在大漠之地,三危山以“危峰東屹”名列敦煌八景之首,被稱為“敦煌第一圣境”。三危山下,宕泉河畔,與莫高窟九層樓相望的莫高窟公墓區安葬著敦煌研究院第一任院長、“敦煌守護神”常書鴻先生,敦煌研究院第二任院長、“敦煌藝術導師”段文杰先生及其他二十四位敦煌文物事業的先輩,其中就有竇占彪,同事們還專門為他做了墓碑。
在孫儒僩、高爾泰的印象中,竇占彪不識字,但這不妨礙他盡心保護敦煌的每一處遺址、每一件文物。如20世紀50年代初,敦煌縣要擴建馬路,準備拆除一座大牌坊。竇占彪得知情況后,趕緊趕著牛車去把牌坊上的木構件一件件拆下、裝車,運回了莫高窟。百余件大小構件,后來居然被竇占彪完美地重新拼接起來,立在了莫高窟正門處。現在這座名為“石室寶藏”的高高牌坊,成為莫高窟迎接客人的第一道門,而這一件文物的背后,藏著竇占彪以自標暗號正確拼接出木牌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