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辰

日本即將發行的新版紙幣
日本即將在2024年7月發行新版紙幣,日本資本主義之父澀澤榮一將接替10000日元紙幣上近代日本總設計師福澤諭吉的位置,而舊版紙幣會慢慢消失在日常生活中。
無論是奉行弱肉強食的現實主義者福澤諭吉,或看似正經實則夜夜笙歌、沉迷酗酒的野口英世被拿掉,筆者都不在意,唯獨惋惜5000日元紙幣上的樋口一葉,也一同被取代,憂慮這將導致越來越少人認識她。
畢竟,華人文化圈少有人研究她作品的著作。甚至在日本,由于她使用“擬古文”創作,加上題材的關系,沒有通過教育渠道被普及。雖知她“明治紫式部”“明治清少納言”的美名,稱得上平安時期以來第一位女性職業作家,但更多人僅認定她是“明治時期不幸女性”的代表。

日本資本主義之父澀澤榮一
身世悲慘,是大多數人對樋口一葉的印象。她年僅24歲便隕落,而貧窮是她作品最大的主題,也是一葉一生的寫照,讓她擁有了一顆看盡世間百態的老靈魂。
1872年,一葉出生于東京,她的一生,似若呼應一葉這個筆名,是零落于江海的一片樹葉。
鄉下農戶出身的父親在幕府買來一個小小官職,這讓一葉的童年雖不富裕,生活卻算安穩。即便母親認為“女孩讀再多書也沒用”,她只得含淚放棄學業。但父親看中她的文才,讓她進入中島歌子的“荻之舍”學習古典文學。在這個盡是名門閨秀的私塾,一葉體會到階級差異所帶來的難堪,初次嘗到貧窮的滋味。
生活的殘酷不僅于此,隨著一葉的父親與長兄先后逝世,更留下巨額債務,導致家道中落,淪落到社會底層。一葉不得不成為一家之主,為照顧母親與妹妹的生活,她只得做起洗濯衣物的工作,時不時還要典當細軟。而這樣艱難的時刻,卻遭未婚夫解除婚約。
這時“荻之舍”有位女同學寫小說出名,也使一葉萌生可以寫小說、賺稿費養家的幻想。于是拜《東京朝日新聞》記者半井桃水為師,在對方出版的《武藏野》雜志上發表處女作《暗櫻》。她與桃水除師生關系外,還有一絲絲曖昧,然而單身的桃水風流傳聞不斷,引致各種閑話,一葉為保護家名,在“萩之舍”師傅與同學的勸說下,不得不屈服于世俗的壓力,與桃水解除師徒關系。
跟桃水無疾而終的戀情,讓她寫出了具自傳性質的小說《雪日》。故事中的阿珠戀上東京來的教師,并在一個下雪的日子出走。但她雖在感情上獲得解放,卻又后悔自己自私自利、不知廉恥。小說一面反映出一葉對舊道德的矛盾,一面也宣揚當時新生的自由戀愛。
明治是個特殊的時代,在“文明開化”的新時代新思維背后,隱含著新舊間無所適從的焦慮,與文化上的混亂狀態。在同時期作家筆下,類似的情緒所在多有。
而即便在越來越多的刊物上發表作品,但筆墨文名卻沒舒緩一葉貧困的處境,家里始終簞瓢屢空、饔飧不繼,只得在鄰近“吉原游郭”的貧民窟龍泉寺町開雜貨鋪,賣蚊香、火柴、肥皂雜物糊口。

5000日元紙幣上的樋口一葉

電影《津田梅子》劇照
這家小店位于自江戶時期便出名的花街柳巷后頭。一葉所遇之人跟“萩之舍”的大家閨秀,或與半井桃水這樣的文人才子不同,盡是靠妓院生存的社會底層,是以往不曾有過交集的人們。
小店賺不到錢,僅僅9個月就歇業。但身處吉源這看似華美瑰麗、實則殘酷現實的人間地獄中,與街童、車夫、乞丐、游女接觸的經歷,深深影響了一葉之后的文學創作,龍泉寺町更是她代表作《比肩》的故事舞臺。
而后她再次搬家,到丸山福山町,繼續與母親和妹妹做針線工作。這里有各式奇詭的店鋪,類似她作品《濁江》中的“銘酒屋”。還因識字,幫陪酒女代筆寫信,聽她們講述悲慘身世,也影響她,使她更能寫出不同背景女性的心理。
諷刺的是,生前居住在貧民窟、嘗夠貧窮滋味,死后竟被印在紙幣上。
經歷這些困頓,沒有放棄文學夢的一葉筆耕不輟,只是創作的主題發生變化。
經歷吉原花街凄惶煙雨的一葉,脫離華而不實、俗濫的愛情悲劇故事,把目光投向浮世,寫下町庶民的眾生相,與社會最底層的悲慘女性。特別在她親身體驗貧民窟的生活后,破繭成蝶,創作出獨具一格的作品。
直到1896年11月,因長年貧病交加,一葉被肺結核奪走生命。而從1894年12月到1896年1月,她接連發表了《大年夜》《比肩》《濁流》《十三夜》等代表作,受到森鷗外、幸田露伴所推崇。這期間,也被稱為日本文學史上“奇跡般的14個月”。
前面提到,一葉特地用“擬古文”創作,事實上在1890年代,文壇大多數文人,比如夏目漱石都改用白話文了。但因為創作技法尚未純熟,也因為一葉熱衷于《源氏物語》等古典文學,又受到傳統漢學的影響,使她作品中的用語、譬喻、典故經常和漢語混用,導致當代日本讀者讀來有些不易消化。加上一葉沒受過完整的教育,作品內容又太過婆婆媽媽,因此一直被日本文部省的官僚看輕,未列入課本范文,也就很難普及。
但一葉的作品主題,無論是寫低下層階級百姓為生活所困,抑或寫“家父長制”底下受到不平等對待的婦女,仍是當今時代的命題,未曾過時。而即便一葉在創作這些故事中的女性時,會在某些作品中有刻意迎合男性喜好的嫌疑,卻不妨礙我們感受女性的悲愁與抑郁。
透過她抒情卻冷靜透徹的筆觸,與其隱隱蘊含的批判,讀來很有感悟。比如《比肩》寫看似自由的14歲少女美登利,面對終有一日淪為娼妓的宿命,受盡周圍孩子蔑視,她所喜歡的男孩更離她而去,最終認清此身已由不得她作主,只得隨波逐流。
《十三夜》寫忍受丈夫7年家暴的女子的故事,想離婚卻得不到弱勢娘家支持,只能回歸夫家面對無可掙脫的泥潭;《濁流》則描寫了一位人氣陪酒女阿力因與有婦之夫有染而身敗名裂,又和其他顧客來往,最終被前述有婦之夫殺害的故事;而《大年夜》則透過女傭阿峰試圖跟雇主借錢的故事,讓我們看到庶民生活的嚴酷與艱辛,與在富人家幫傭女性的無奈。這些都是很值得閱讀的作品。

新版5000日元紙幣上印著的津田梅子
另外就華人讀者,至少對我個人來講,有些時候看到中國的典故,或相當古風的用詞,確實是偶有驚喜。
此外,得益于對漢古典文學的熱愛與不懈學習,我們也能看到傳統《源氏物語》的“物哀”美學在一葉作品中的繼承,比如《比肩》中對四季景象與風俗的細致描述,與男孩女孩間愛而不得的哀傷。而一葉筆下的故事,那種每有轉折,似有語、卻無言,故事結尾似說完、猶未盡,那種留白的感覺,更掌握到“物語”文學的精神,很是雋永。
早于1911年平冢雷鳥的《青鞜》之前,明治年代即有許多超越當代性別意識之女性,比如膠彩畫女畫家上村松園、日本第一位女演員川上貞奴、女子教育先驅(也是接替一葉成為5000日元紙幣新面孔的人)津田梅子,都在證明女性無需借助其他人的光芒,因為她們原本就是太陽。
一葉所屬的明治時期,日本受西洋文化影響,造就女性意識開始萌芽,甚至開始出現女權運動。面對這樣的時代,女性作家對女性有所關注并非特例,但一葉的不同之處,在于她未受過西方女子教育,而是在完全日本的土壤上依其生命歷程所養成了女性意識。能在戰后成為印制在紙幣正面的首位女性,作為引領時代的人物群像之一,她實至名歸。
只是挺諷刺的是,生前居住在貧民窟、嘗夠貧窮滋味,甚至還發展出自己一套借錢手法的一葉,死后竟被印在紙幣上。雖說1000日元的野口英世也是“借錢天才”,不過那是因為他放浪不羈、四處玩樂,完全咎由自取。
據說一葉葬禮那天,森鷗外提出要騎馬隨棺出殯。但被一葉的妹妹以“這么寒酸的葬禮,怎好意思讓人家參加”的理由婉拒。筆者同意妹妹的決定,但原因卻有所不同:因為無須男人陪襯,也不為男人襯托,一葉,她就是一葉。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