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我的朋友尚剛寫過兩篇關于元代帝后御容的文章,《蒙元御容》(刊于《故宮博物院院刊》2004年第3期)從御容制度與廟祀的關系說到繪本與織造工藝,以及存世實物等;《故事:元朝御容》(刊于《書城》2017年11月號)主要介紹從元代文獻中鉤稽的十八則有關御容制作的編年史料,結合圖像故事闡述元代上層的文化傾向。前文收入作者個人文集《古物新知》(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我給那本書寫過一篇序—尚教授非要我這個外行人作序,存心要虐我一把。不過,仔細讀過這兩篇文章,我對古代肖像畫產生一點興趣。
作為帝王后妃的肖像畫,御容(又稱御影)是宮廷畫師對貌寫真之作,從尚剛文中所附元世祖、仁宗和北平王南木合的那些圖像來看,畫法確實細膩而有生趣,應該具有很高的寫實程度。據文中提供的史料,早在隋唐時已有御容制作,北宋真宗時期確立了供奉制度,此后歷朝大行其道,不僅皇家供奉(設神御殿之類的專用奉安場所),佛寺道觀亦祭供瞻仰,甚至官宦宅邸、百姓家中都會懸掛先朝御容。近讀南宋岳珂《桯史》,見有一則趣事:四川新繁民間藏有太祖趙匡胤御容,淳熙間胡元質任四川制置使,“謂偏陬下鄙,非所宜有,命歸之府”,要在成都建殿供奉。這胡制置斥資巨萬,正欲卜地筑宮,卻有同僚提醒說,地方私建宗廟須申報朝廷才是。結果上頭不批,備下的建筑材料只好拿去重建成都貢院。
元人的御容制度是沿襲兩宋而來,但元代除了繪本還有絲綢織造形式,尚文又考證織與繪的關系,乃至織造工藝及工匠作坊等。那里邊都是專門的學問,名堂太多且細瑣,我讀著有些犯暈。
文章說的是元代御容,但其中提及宋代已是朝野供奉,讓我想到一個問題:從廟堂到民間,從都城到外地三四線城市,既是如此廣泛傳播,須有大量畫工為之繪制。宋代御容還不曾用織物制作,宮里宮外都是繪本,流出宮廷的復制件必是臨摹原先對貌寫真的稿本,而百姓人家供奉的御容大抵就是對復制件的臨摹復制?;蛟S那時市廛已有這種手工繪制的作坊,畢竟官民有此需求。而宋元時期,像御容這類肖像畫還不能像明清桃花塢楊柳青年畫那樣批量印制,只能是畫工手上的活兒。宋代版刻印刷雖稱發達,但敷色套印始于明季,記得葉德輝《書林清話》專門有一則說到雕版套色之事。

尚剛文章里提到,唐代閻立本也有御容之作,而且他是現今確知對貌寫真繪制御容的第一人。朱景玄《唐朝名畫錄》說到閻氏,有“嘗奉詔寫太宗御容”的記載,可惜閻氏所繪唐太宗御容今已不存。
古代寫真名手不乏其人,最有名的當數閻立本?!杜f唐書》本傳稱其“尤善圖畫,工于寫真”。閻氏繪當世人物有《秦府十八學士圖》和《凌煙閣功臣圖》。貞觀十七年(643),唐太宗建凌煙閣,詔命閻立本繪二十四位功臣畫像陳列其中。這《凌煙閣功臣圖》今亦不存,而今存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十八學士圖》系宋人或明人所作,此姑不論。但閻氏另有《歷代帝王圖》橫軸,亦是人物肖像,有存世摹本,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落入壞人梁鴻志手里,賣給了老美(現藏波士頓美術館,網上有高清圖片)。該圖繪漢昭帝至隋煬帝等十三帝,摹本亦儀容生動,各顯神態,或可代表古代肖像畫寫實技巧之巔峰。
不過,閻氏作帝王圖與功臣圖大有區別—歷代帝王都是古人,何等模樣何等神態,只能根據文字記載和傳說去揣摩,所繪人物誰都沒見過,肖與不肖很難挑剔;可是,他奉詔繪制功臣圖時,除了當年去世的魏徵、侯君集二者,二十四人中尚有半數在世,另外已謝世的十人生前大多有可能見過(武德初繪學士圖,杜如晦、虞世南都還在世)。也就是說,閻氏作功臣圖時,即便不是真人坐在面前做模特,多半也熟悉人物容貌。他所畫的人像須有很高的寫真度,不然太宗眼里就通不過。
閻立本與其父兄(父毗、兄立德)都是將作監起家,搞工程營造出身,設計圖樣兼繪人物、鞍馬。兄弟二人都做過工部尚書。高宗時,閻立本進階為右相,又為中書令。歷代畫工入仕,論階位他也是第一人。
中國古代肖像畫始于何時?未能細考,但至遲漢代已有。其初未必是御容之作,也不一定都用于祭祀供奉。王嬙(昭君)的故事國人皆知,漢元帝用畫工寫真選妃,應是肖像畫早期用處之一。王嬙不肯使錢打點,畫工故意將她畫丑了,未能選在君王側,偏是遠嫁塞外,讓世人抱憾不迭。此事不載于正史,見《西京雜記》卷二:
元帝后宮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按圖名幸之。諸宮人皆賂畫工,多者十萬,少者亦不減五萬。獨王嬙不肯,遂不得見。后匈奴入朝,求美人為閼氏。于是上案圖,以昭君行。及去,召見,貌為后宮第一,善應對,舉止閑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國,故不復更人。乃窮案其事,畫工皆棄市,籍其家資,皆巨萬。畫工有杜陵毛延壽,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
這也許是劉歆或葛洪的杜撰,后人或信或疑,詩人則大發感慨。有詩曰:“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夜月魂?!保ǘ鸥Α对亼压袍E》其三)又曰:“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王安石《明妃曲》)當時畫工對貌寫真水平如何,究竟能否表現真容,真不好說。漢畫無論真本摹本無一留存于世,后人談何省識。
上述引文中,“乃使畫工圖形”一語值得注意,“圖形”就是人像寫真?!皥D形”一詞,亦見于《宋書·禮志四》,其中說到蜀漢為諸葛亮立廟之爭,摘要如下:
劉禪景耀六年,詔為丞相諸葛亮立廟于沔陽。先是所居各請立廟,不許,百姓遂私祭之。而言事者或以為可立于京師,乃從人意,皆不納。步兵校尉習隆、中書侍郎向充等言于禪曰:“……自漢興已來,小善小德,而圖形立廟者多矣。況亮德范遐邇,功蓋季世,興王室之不壞,實斯人是賴……”
其實,這段記事抄自東晉史家習鑿齒《襄陽耆舊記》,兩相對照文句幾乎相同。注意其中這一句:“自漢興以來,小德小善,而圖形立廟者多矣?!眱蓾h廟祀風氣大熾,所謂“小德小善”者,或只是一般鄉賢而已。為諸葛亮立廟,按說是軍國大事,后主劉禪何故與官民相忤,大概是忌憚孔明功高蓋主。陳壽《蜀志·后主傳》不提這一茬,而《諸葛亮傳》只說“詔為亮立廟于沔陽”,未及百姓私祭和立廟于成都之事。
既是“圖形立廟”,做工程的,搞裝修的,寫真塑像的,混成就是一個團隊。后來隋唐之際,閻立本一家子俱為將作大匠,集營造與繪作于一身,家庭聯產承包。
周亮工《書影》撮述祠廟神主形式變化,有謂:“祭祀用尸,其義精深,尸不能行也,而易以木主之像;像不能行也,而易之畫影:二者猶有用尸之義?!保ň砥撸┳鳛樯裰髦锏漠嬒?,原是“用尸”的替代方案。
所謂“尸”,不是尸體,是代死者受祭的大活人?!秲x禮·士虞禮》《禮記·祭義》都有事尸之禮的描述。當然,扮演死者的活人自有身份資格的講究,并非阿狗阿貓都能充任。漢儒何休注《公羊傳·宣公八年》曰:“天子以卿為尸,諸侯以大夫為尸,卿大夫以下以孫為尸?!鼻浯蠓蛞韵碌募赖炫c國家社稷無關,“以孫為尸”大概是表達子孫瓜瓞綿綿的意愿。
祭祀用尸這套規矩,是先秦的禮法。后來不作興以活人代死人(鄙意揣想,這么搞場面上不免喧騰,或流于戲謔),便改用木牌作為神主,其實“木主之像”一直延續至近世,而同時又有“畫影”代尸。所以,后來的廟祭就用上了帝王御容,繼而又有功臣名賢造像之類。以死者遺容為神像,其實更好,讓人瞅著死者模樣,自然更能寄托祭拜者的哀思。
不過,出自宮廷畫師之手的肖像畫未必皆為祀奉之用,如上述漢元帝以寫真選妃那種用途,恐怕不能說是孤例,女色入畫顯然亦是帝王之好。
如唐玄宗之于楊貴妃?!杜f唐書·后妃上》記楊貴妃縊死馬嵬坡,大駕還都之日,悄悄安葬了貴妃,玄宗仍凄惋不已,“乃令圖其形于別殿,朝夕視之”。之前,肅宗靈武受禪,玄宗退為太上皇。江山易代,美人已逝,傷感無聊中只能對著紅顏畫像追憶“芙蓉帳暖度春宵”的好日子。不說他如何感慨萬千,楊貴妃的肖像必須栩栩如生才是,其用途不是禮儀形式的瞻仰,是情為所至的記憶還原,畫的不若真人還真不行。
可是,貴妃既歿,畫工無以對貌寫真,如果之前未見過貴妃真容,只能根據太監宮女的描述來畫。如此“圖形”,就是所謂“畫影”。
湯顯祖《牡丹亭》傳奇大概受唐玄宗楊貴妃故事影響,亦是以丹青寄托思念,劇中以“寫真”“拾畫”“玩真”為情節線索,連接杜麗娘與柳夢梅的再世姻緣。一個是“丹青女易描,真色人難學,似空花水月,影兒相照”;一個是“少不得將小娘子畫像,早晚玩之,拜之,叫之,贊之”。不過,杜麗娘是自寫丹青,對鏡圖形,不同于隔世畫影。
以“畫影”為“圖形”,是不得已而為之。本是心念所系,可后來竟抽離了精神和情感因素,成為某種實用工具。舊時戲文小說里,說到官家捉拿逃犯,每每以“畫影圖形”布告州縣—在未有膠片攝影的時代,這就是各地捕房警務聯動的緝兇手段。如元初李致遠的雜劇水滸戲《還牢末》第一折:(凈云)“可不是梁山泊賊人黑旋風山兒李逵!如今上司畫影圖形,排門粉壁,捉拿他哩。”
又如,傳為施惠所作南戲《幽閨記》(又名《拜月亭記》)第六出便是“圖形追捕”,如云:“今有當朝陀滿丞相阻擋鑾駕,朝廷大怒,將他滿門良賤,盡皆誅戮,只走了陀滿興福一人。奉上司明文,遍張文榜,畫影圖形。十家為甲,排門粉壁,各處挨捕?!眳敲贰额櫱嬲劇氛撃锨鞣?,講到《幽閨記》,特為說明:“《幽閨》為施君美作。君美名惠,即作《水滸傳》之耐庵居士也?!蓖鯂S《宋元戲曲史》提到“君美杭人,卒于至順、至正間”,未說他是否施耐庵,此劇是否出于施惠亦屬疑問。
小說三國水滸不乏“畫影圖形”之例,茲搜刮記憶,略舉如下—
《三國演義》第四回,曹操刺卓不成,借試馬之機奔出相府,逃出城外。書中寫道:“(董)卓遂令遍行文書,畫影圖形,捉拿曹操,擒獻者賞千金,封萬戶侯,窩藏者同罪?!?/p>
同書第六十八回,左慈將曹操戲弄一番,出魏王宮,不知所去,于是“(曹)操畫影圖形,各處捉拿左慈”。前回是人家捉拿曹操,這回是他要捉拿別人。
《水滸傳》第十一回:林沖在山神廟殺死差撥、陸虞候、富安三人,逃出滄州牢城?!爸菀篌@,隨即押了公文帖,仰緝捕人員,將帶做公的,沿鄉歷邑,道店村坊,畫影圖形,四處張掛,出三千貫信賞錢,捉拿正犯林沖?!?/p>
同書第三十一回,武松鴛鴦樓大開殺戒,孟州府發文緝捕,“寫了武松鄉貫、年甲、貌相、模樣、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賞錢”。武松不便在十字坡久待,孫二娘讓他剪了頭發,戴上界箍,扮作行者跑路。
同書第一百三回,王慶殺了管營,逃出陜州牢城,州尹押了文書,排家搜捕,“寫了王慶鄉貫、年甲、貌相、模樣,畫影圖形,出一千貫信賞錢”。
清代小說亦有常用這種橋段,如《東周列國志》第七十二回:“平王悉從其計,畫影圖形,訪拿伍員,各關隘十分緊急。”又如,《說岳全傳》第六十四回:“你不聽見說奸臣差人在墳上巡察況且行文畫影,有你面貌花甲,如何去得。”
“畫影圖形”如今稱作“嫌犯素描”或“刑偵畫像”,這種古老的偵緝手段依據的就是人臉識別,時至今日依然管用。在一些警匪劇里,我們見過警方畫像師根據目擊證人口述,描畫疑犯素描肖像的情形。早先是鉛筆紙上作圖,現在都在電腦上畫。證人在旁瞧著屏幕,作遲疑狀,一邊提醒說:眉毛再淡些,下巴好像沒這么寬……畫像師點著鼠標逐漸調整。素描畫法加現代科技手段,能夠相當準確地反映一個人的面部形象。
從“圖形”到“畫影”,除了供人瞻仰,除了軫念亡人,除了相思戀人,畫工的手藝也成了指證犯人的招兒。
不過,我一直懷疑,戲曲小說里那種“畫影圖形”是否真能起到捉拿逃犯的作用。想來為州縣衙門通緝布告作肖像畫的多為民間俗手,跟繪制帝王御容的宮廷畫師不能等量齊觀。
再者,古人“圖形”或“畫影”,多為線描勾勒,其面部辨識效果與講究塊面的現代素描畫法相去甚遠。一個可資參證的例子,就是明代王圻父子編纂的大型圖錄類書《三才圖會》。那書里“人物”一門有十四卷之多,歷代著名人物可謂盡悉囊括其中,可是一個個看過來,各自差異只在服飾和胡須,五官模樣大略相似,一溜瞅去父子兄弟叔伯堂房排排坐。當然,個性化的寫照也有,明末陳洪綬的水滸葉子一向為人稱道,那種高古的夸張手筆,為虛構人物寫影顯得意趣盎然,卻未必能夠寫真寫實。

回頭一想,那些戲曲小說里遭到“畫影圖形”通緝的人物,不曾有誰落入法網??刹皇敲矗瑨煸诔情T口的大頭像并不起作用。可是做小說的,編戲文的,何故要來這一出?
曩讀櫟園《書影》,見敘說明代畫家吳小仙(吳偉)之筆墨如何神奇,繪作人臉識別度竟令人驚詫。有以下二例,一是追摹亡者,一是對貌寫照,皆如真人。
吳小仙春日同人游杏花村,酒渴,從老嫗索茗。明年復過之,老嫗已謝世,小仙援筆追寫其像,其子見之,大慟不已,乞而藏之家。又傳小仙幼時,戲為蒙師之婦寫照,師怒詈之。后婦亡,累摹弗肖,竟用小仙之筆以祀。(卷一)
這吳小仙自非民間俗手,成化、弘治間兩度應召至京,在錦衣衛當差,有“畫狀元”之稱。其人據說擅長白描,人物仿吳道子。京師不同于州府衙門,朝廷督辦的大案要案說到“畫影圖形”可馬虎不得,總須像小仙這樣的高手才是。
二○二三年十二月十七日整理